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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倾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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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倾城。
是形容一个女子的美貌,美到极至,足以毁灭一座城池、一个国家。
取这样招摇的名字,就算是美女,也需要极大的勇气,更何况不过是中等之姿,却取了这等名字,于是益发地显得可笑,从懂事起,倾城就知道自己取了不该的名字,因为这名字招来的讥讽与嘲弄到底听过多少,她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初时难堪得恨不能一头撞死的心情却依然记得,因为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曾经吵着要改名,对女儿百依百顺的父亲,这次却无论如何也不松口,任凭她哭干了喉咙就是不答应,逼急了就说:“是你母亲取的名字,她若同意改,我自然没有意见。”
母亲?母亲在她出生时便因难产过世,她要去哪里找她?而且,既然是母亲取的,这名字,自然有意义,也是个纪念,那是断断改不得的,倾城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听人说起过母亲倾城的美貌,提及的时候总是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一来是心疼她幼年丧母,二来是可惜她竟然没有继承母亲的半点美貌,她更象父亲,浓眉大眼,如果是个男人,倒也英气逼人,可惜身为女子,这样的容貌只能让人叹息了。
这样的容貌,偏偏取了这等招摇的名字,也难怪被人耻笑了,好在她姓谢,是谢长安的女儿,至少没有人敢当面笑她。
谢长安,他的父亲,在西南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以勇猛善战著称,却又圆滑世故,西南这些年,人事变迁,左右逢源唯一不倒的也就剩谢长安了。沐静南和许伯年,现在西南最有势力两人,都对他青睐有加,与他交情深厚,更视他为知己老友。
他曾舍身救过沐静南的命,一发炮弹打来的时候,别的人都吓呆了,唯有他,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盖在了沐静南身上,他的腿被弹片刮中,因此落下了终身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却也因此深得沐静南信任,外界传说,沐静南对谢长安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任何一位亲人,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感情,果然比一般的感情不同,更让人信赖。
至于许伯年,又是另一番渊源。许伯年大器晚成,早年一直怀才不遇,更有一段时日穷困潦倒,谢长安倒也不是有什么独到的眼光,看出他日后必大有作为,只是觉得许伯年这人爽朗大度,落难之时也不趋炎附势,这一根傲骨却是对了谢长安的脾性,他同情他的遭遇,于是写了举荐信,想不到许伯年借此机会,竟一步登天,在西南的势力也越来越大,现时已可以与沐静南抗衡。他是个念旧的人,倒也不同于其他飞黄腾达的人,要让落魄时的人与记忆一起消失,他很念旧情,对谢长安极是客气,更多方提携,一心要报答他当年的知遇之恩。
沐静南与许伯年两人虽视同水火,但在对待谢长安的态度上却是惊人的一致,两人都有意拉拢谢长安,赏赐东西,封官许诺都是不惜血本,无非是要谢长安站稳立场,表明态度。
拉拢谢长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谢长安的女婿是北方政府的高级幕僚,而且是能说上话主事的幕僚。沐静南与许伯年,这几年矛盾重重,小冲突不断,早晚有一场大仗,平日里他们根本不将北方政府放在眼里,可一旦开战,政府的态度就变得很重要,甚至可能成为胜负的关键因素,这时候拉拢谢长安自然显得尤其重要。
谢长安是一介武夫,不过看惯了大阵仗,又混了这么多年,早已学会了中庸之道,两方面都不得罪,不偏不倚,倒也相安无事,不过随着越来越临近的战事,谢长安知道他很快要决定到底要站在哪一边,再两家都不得罪,可能就是把两家都得罪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两家竟然同一天派人上门提亲。派来的人都是能言善道,与谢长安有些私交的,威胁利诱,或者私下里的一些贴已话,谢长安都听明白了,他知道,这一次,他是再也躲不过了。
好不容易打发了提亲的人,谢长安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早知道是这个情形,年初就不该依了谢倾城,那时就应该坚持把她嫁了,断不会象今天这样被逼进死角,现在的形势,两家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才会逼着他做出选择,他本想等局势再明朗一些,看来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了,可是——一旦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可是全盘皆输,甚至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院子里传来隆隆的雷声,雨却始终下不下来,天气也愈发地干涩沉闷,压得人的心慌慌的,谢长安一生遭遇过很多,有兵临城下,也有直面生死,可是每次都能化险为安,但是,这一次——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小姐在不在?你去把她叫来,就说我有话对她说。”谢长安吩咐管家常伯,两家人上门求亲的事,倾城自然得知道,反正现在也不知挑哪一家好,她喜欢嫁哪个就哪个,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小姐,小姐不在。”常伯一会儿过来回话。
“去哪里了,怎么这会子还不回来?”谢长安皱了皱眉,见常伯目光躲闪,便知道女儿去了哪里,他薄怒:“不是让你们看好她,不要让她再去医院吗?这阵子城中瘟疫闹得厉害,医院是最危险的,她偏偏哪里危险就往哪里扎,她就不怕——”
常伯嗫嚅着不敢答话,谢长安气急:“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还不敢快给我找了去,找着了立刻给我带回来。”想起女儿的脾气,谢长安又加了一句:“如果不肯回来,绑也好,架也好,一定把她给我弄回来!”
谢长安只觉一股气拼命往上涌,赌得心口闷闷的,慌慌的,一个不留神,竟咳了起来,这一咳便一发不可收拾,连着咳了好几声,竟是止也止不住,正要唤人拿茶,一只手适时地伸了过来,手上正是他常喝的宜兴紫砂壶,他连忙接过喝了几口,咳嗽总算是止住了。
谢长安平日里人极威严,下人都怕了他,能躲就躲,今天他又说过不许到书房来打扰他,是哪个小丫头这么机灵?谢长安笑盈盈地望将过去,原本打算夸她几句,可一见来人,脸立刻沉了下来:“你还知道回来,我说了多少次——”
谢长安的话没说完,就被谢倾城抢了过去:“爹,你也知道我是学医的,我不去医院难道去戏院?如果这样,你当初就不该送我出国学医。”
谢长安被女儿一抢白,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女儿的手也止不住颤抖:“你,好你个小兔崽子——”谢长安气得连粗口也出来了:“是我让你出国的吗?不是你上吊自杀逼得我让你出去的?女孩子家,学什么不好,竟去学医,你是大家闺秀,我谢长安的女儿,和那些陌生的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还要不要嫁人?有哪个敢要你这样的女孩子家?”
谢长安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谢倾城及时地把茶壶又递了给他,轻轻地替他抚了抚后背:“爹,那我就不要嫁人了,我一辈子陪着你,你也不用担心别人欺负我,我也不用担心你没人照顾,你看这样好不好?”
谢长安看着女儿笑盈盈的脸,眼前一阵恍惚,想起了夫人临终前,凄苦异常的脸,他知道她舍不得,只是不知道她舍不得的人里面有没有他,虽然他拼了命去爱,她也和他有了一个女儿,但是,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在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不过他到底是幸运的,比另外两个都幸运,她临死前,陪在她身边的是他,只有他。虽然她的眼睛一直望着他身后,似是在盼别人来,虽然她弥留的最后的一句话不过是交待他好好照顾女儿,要他发誓不让女儿受一丁点欺负。她对他竟然连一句交待也没有,可他不怨,一点也不怨,是他和她的女儿,她已经给了他最深厚的回报,此生足矣。
只是可惜,女儿并不象她,外貌,个性,竟然没有一样象她,反而象足了他这个五大三粗的父亲,他觉得可惜,不过更多的时候反而觉得是运气,如果象她,只怕自己——
他很庆幸她走后有女儿可以相伴,虽然这个女儿让他头疼了一辈子,可是,有了她,他觉得她的生命有了延续,他的生活有了意义,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谢长安用一种很慈爱的目光看着女儿,她今年二十,那么,她离开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吗?捱到今天,他仿佛已经透支了所有的心力与精力,他应该可以安心去见她了。
谢长安轻轻地拧了一下女儿的鼻子,笑道:“爹不能陪你一辈子,你终究是要嫁人的,找个好归宿,爹也可以安心地去见你母亲了。”
谢倾城只觉父亲的神情份外萧瑟,虽然唇边漾着淡淡的笑意,但是,眼睛却是清冷的,说不出的悲凉与无奈。她自小见惯了父亲这样的表情,也最怕他这样的表情,她知道他不开心,或者从来就没有开心过,她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
父亲没有续弦,虽然想进门的女人如过江之鲫,她初时以为父亲是怕后来的夫人虐待自己,所以一直不肯再娶,到后来才明白,是因为母亲,死去的母亲,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情爱,任是怎样妩媚的女子也入不了他的眼。她知道母亲极美,她曾问过父亲母亲到底有多美,父亲唇边的笑容象是发梦般的,只说了两个字,倾城。真的有这样的美吗?她本来还有怀疑,可看父亲的表现,她开始深信不疑。
母亲离开已经二十年,可感觉里仿佛从来不曾里开。她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她最爱的书,她最爱的花,一如她离开之时。父亲没事就枯坐在她的房间,一坐就是半晌,脸上永远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直觉两个之间的故事并不简单,她没有追究这个故事的真相是什么,只是本能地相信两个人相爱,非常非常地相爱。
她是他们相爱的结晶,所以她也相信爱情,就算她碰了壁,伤了筋动了骨,却还是无可就要地相信爱情,因为眼前就有父亲活生生的例子,她时常想,如果有一个男人象父亲那样思念她二十载,那么,就算要她死,她也是甘愿的。只是,这世上只有一个父亲这样的男人,她喜欢的男人,不要他了,一声不吭把她扔在英国,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象父亲一样长情又守信,原来世上凉薄的男人比比皆是,她依然相信爱情,只是不再相信男人。
“我不嫁,不想嫁。就让我再陪你几年吧。”谢倾城撒着娇,这话半是为了自己,一半也是为了父亲,他太寂寞了,若是她再离开,会怎么样,她不敢想象。
她知道父亲最是疼她,哪怕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了办法弄了给她,不过是不嫁,也不是不嫁,只不过是晚嫁,父亲应该会答应的吧,她知道他也舍不得她。
不过她这次打错了算盘,父亲收起了慈爱的笑容,斩钉截铁:“这一次,你无论如何都得嫁。”
父亲从没用这样严厉的口气与她说过话,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正待再撒娇,或是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法子,可没等她用上,却听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一次,连我也留不住你了。”
父亲这种严肃的表情,手足无措的慌张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次,可能真的连父亲也留不住她了——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连父亲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