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风神 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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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原留着齐肩的妹妹头，发色如同蛇的纹路，由草绿色和黑色的斑块组成，靠近脖颈处则变成了黑色和桔红色。
比预想中的要矮，但很有精神。
它爬上半米高的祭台，张牙舞爪地找我理论，见我是个少女，皱鼻子抿嘴。
“怎么，一目连搬来的救兵？呵呵，花拳绣腿！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女人，只会躲在男人身后装可怜！”
它边皱眉头边打量我，仿佛吞了只苍蝇，眼里的嫌恶显而易见。
“……”
我刚想说些什么，鬼切就从车里一跃而出，挡在身前，蛇妖肆无忌惮的视线让他怒不可遏，压低的声线充满了火.药味。
“无礼之徒！我们家少主岂容你评头论足！”
“哼~被我说中了！快看！她躲了她躲了她躲了她躲了她躲了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住口——！”
鬼切被我拉住。
“等等，让他说。”
我看着还在逞口舌之快的苇原，听他尽己所能地用各种词汇侮辱——与其说是对我，不如说是针对所有的女人。这只妖对女性怀有强烈的憎恶，不难让人浮想联翩他的过往。
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动作幅度之大到头发也跟着摆动，露出了脖颈两侧粗大的黑色“八”字形斑。
真是……何等的愚蠢。
不过是初次见面的人，就给了我这么多情报。换成根津，连他从哪颗蛋爬出来都藏不住。
言多必失，多简单的道理。
“……不想生儿育女的女人，都是自私自利的；30多岁还不结婚，只图享乐，还看不上优秀的男人，呵呵。老了没人养，也体会不到亲情。”
人在情绪激昂时灵魂的可视度会提升，有种说法是“把内心暴露给了外界”。因此，我轻而易举看清了苇原灵魂上缠绕的因果。
夜雨、山路，捕蛇人。
少女、相救，轮回转世。
灵魂的末梢模糊映着一张男人的脸，轮廓文质彬彬的样子，这是最近发生的事。
欸呀，出现了。
——「原因」先生。
又不是第一次看别人的灵魂，腐朽的、衰败的，漆黑的、浑浊的，我见过数以万计形形色色的灵魂，大致猜到了蛇妖的故事。
和其他的灵魂一样乏味枯燥，物语里讲烂的东西。回头写些关键词给根津吧，看他能猜到多少。
“啊呸！呸呸呸！装可怜比谁都行，遇上事了就躲起来。恶心！……”
情报到手，喋喋不休的可以闭嘴了。
比我更难以忍受的是鬼切，要不是我拉着早砍了对方，见我看完了灵魂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意。
“少主，我想——”
我按住他。
“不，你不想。我想。”
鬼切惊愕道：
“您、您打算亲自出手？可是少主，他不过是路边的杂草，怎么配和笹龙胆见面？”
我知道鬼切担心什么，苇原在他眼里堪比浊流，都不希望我靠近以免污了耳目，更别提有可能被喷到。
介于“遗孤”这一身份，鬼切对我的看护有点过头了，简直像环保主义者和濒危动物。哪怕因为工作，我隔三差五就砍这个揍那个，在他眼里还是朵柔弱小白花。
“少主，果然还是由在下来……”
“无妨。”我安慰他，“你好好看着。”
鬼切话不多是出于自身要求。他作为源氏武士，恪守寡言正直的武士道——有事出刀，没事勿扰，从不哔哔赖赖。正因如此，鬼切刀法毫无破绽，怼人却不占便宜。
但我是那种“除了必要的话什么都不想说”的性格，换而言之，一旦认定是必要的，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喂！你们俩搞什么阴沟！”
苇原不乐意了。
它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感觉，见我和鬼切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得咬牙跺脚，急忙蹦出来。
“谁允许你们交头接耳了，都看我！我才是……”
“杂碎给我闭嘴！！”
沉默之人突如其来的一句厉呵往往效果拔群，苇原显然被吓了一跳，气势上被压了一头。
“你、你……”
它支支吾吾，试图重新组织语言。
嘴仗亦是仗，源氏对战斗的熟悉刻在了血液里——但凡发起了总攻就须一鼓作气击溃，绝不给对方卷土重来的机会。
于是我乘胜追击。
“我从刚才就在想，是哪条腥鱼张了嘴，一股恶臭。看来是你啊，苇原——”
“你是只‘山栋蛇’吧，我记得这类蛇的生活习性是……啊，常出没于乡下粪圈，蛇里数一数二的不爱干净。啧啧，难怪。”
“要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不如看看自己吧——黑色、草绿色和橘红色的斑块，以及脖子上的黑八字。不遮不掩，还不安分些，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简直没脑子。
还有，别过来，嫌你又脏又臭。”
苇原大惊失色。
“你、你怎么知道的……不对，我没想问！”
“看吧，果然没脑子。你个野鸡脖子。”
它摸摸后颈的黑纹路，又气又急。
“你你你你！居然叫我‘野鸡脖子’……”
“废话。今天在这的，除了你这么丑的还有别人吗。”
我向前一步，直视苇原，目光如炬，近乎把它烫个洞出来。它吓得一激灵，闭上嘴巴，眼神躲闪，反倒没了气焰。
“别转移视线，看着我。什么叫躲在男人身后？”
我抽出薄绿，一记刀背抽脸把它敲飞，看它升天又重重摔下。
“——你这玩意，我自己上。”
一切尽在电光火石之间，苇原连尖叫都没发出就昏死过去，以倒栽葱的方式砸进了新建的木质祭台里。
“嘭……”
我摊开手掌，回想刚才的触感，很糟糕——既没有开魔眼，又没有用刀锋，对面就轻飘飘飞了，像用了很大的劲下楼梯、结果根本没最后一阶一样。
它比我见过的所有妖怪都要弱，这种神秘程度，恐怕都未及百年，单论杀伤力连天邪鬼都不如。
至于为什么能妖言惑众，我看向台下目光呆滞的信徒——
一个个如同路边硬头挤出的白蘑菇，迎风傻杵着，脸颊瘦削，面如土灰。
“香取，我听见声音，你没事吧？”一目连不顾虚弱从车里走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呆立的信徒，着实吃了一惊。“几日不见竟如此憔悴！他们、他们都怎么了？”
“这可得问野鸡脖子了——”
苇原被打出了原型，倒栽坑里，绿绿黑黑的尾巴搭在外面。它还没醒，一动不动，但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如同游走一般。
山栋，乃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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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问：人以何心致祷？
她答：假神成事，自是渴望。
神言：非也，众生皆苦。
◇
少年握着考分卷站在门前，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
女人劳累一天回到家里，迎接的是冷冰冰的空气。
男人忐忑不安敲开办公室门，得知自己不被需要。
——啊，渴望着，渴望着，迟早都疯掉。
这时，蛇出现了。
还有色彩斑斓的酒。
“喝下吧，我的毒液。”
在喝之前，少年、女人、男人问道：“你究竟是什么？”
蛇满足地笑了。
“使人心不再痛苦，想必，我就是唯一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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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男女女呆立着，好似丢了魂，形成了一堵惨白的墙。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山栋是毒蛇。想必它最初是靠骗人喝自己的毒液起家，以达到精神控制的目的。有了一定信徒基数后再布置任务，每人招新多少。这样，一个拉一个，全都进火坑里。”
我巡视一圈，目光停在最前排的几个人上。要是按人头算，这几个业绩高的离谱。
“组织发展比较完善，成员结构分明。一目连，你看，信徒内部还尊卑分明，虽然统一着黑色衣，但靠近祭台的家伙明显服饰更华丽，也可点缀和他花纹相近的草绿色饰品。”
“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就算离了这些人回去也废了。”
同样是魔眼持有者的某位夫人曾对我说过，“人一辈子只能杀一个人。”
这里的“杀”不仅指指夺取他人性命，更是自己作为人的资格——在杀掉谁的同时，自己作为人的一生也会终结。既然并非人类，也不会受到「天地人法」的保护，被恶鬼盯上、吃掉是迟早的事。
吸血姬说过，罪人的血肉格外鲜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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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原第五章，女主相比新般更冲动些，为了更符合性格冷淡的设定进行了大幅度的增删修改，包括下面质疑一目连为何救人的对话情节都移到了上长了章
原本对人犯下的罪行以及犯罪之后的人进行了讨论，香取的观点是“赎罪也无法改变造成伤害的事实”，一目连的观点是“如果悔过自新，那么充满罪孽的余生也要继续，死亡反而是逃避，要直面自己给他人造成的伤害并补偿，但人家继续憎恨你也是应该的”
不过感觉自己并没有写出来，本来想再修改几遍，更细致地讨论，奈何原作者作死，只能把半成品放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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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忠实信徒哆嗦上前，试图拉苇原出来。
我扬刀挑眉：
“谁敢——！”
这下没人动了，一个个如同耗子遇见猫在下面不敢吱声。他们现在越是怕我，我越觉得滑稽。
我在祭台上踱步，巡视下面的人。
“别我说不动就不动，别这么听话啊，前几天你们不是挺英雄的吗——”
我拿刀挑起最前面那个人的下巴。
“你怎么不来打我呢，怎么光知道欺负人家一目连？”呵，欺软怕硬的东西，还不是看准风神温柔。
但我不温柔，源氏代代都不知温柔为何物。不然也不会在坛浦之战中灭门平家——那天，浮尸填满了海面，海滩上弯弯曲曲的血迹宛若赤红的藤蔓。
他不停吞口水，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眼睛里满是惶恐不安，几乎要哭出来了。
“求您……”他害怕的使用敬语，哪怕光看外表大了我二十岁。“求您放过我，我一时冲动、跟着看热闹，但我从没动过手！！神明之间的恩怨我一个凡人哪敢参与呢？我、我就是吃瓜，跟着看热闹！”
说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像真的一样。如果我是个普通的十五岁少女，在多愁善感的年纪里说不定就信了。
但我不是。
我没有家的庇护，年幼就出来闯荡，早早见识了诸多谎言。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是人贩子，衣冠楚楚的精英男有露阴癖……人划开皮不过一坨肉，但你永远不知道别人的肉是什么味道。好在轮回魔眼如长明灯火永不熄灭，把谎言下的真实铭刻在我的双目中。
“你不该对我说谎——”
灵魂是骗不了人的。
我目视他的灵魂，狂热的崇拜如同海浪一波波袭来，炽烈的情感震得双目微麻。
他在说谎，一群人中，他的信仰最为疯狂。
他在说谎，一群人中，他最先捡起了石头。
——砸在风神手上。
——折过千只纸鹤的手上。
“你不该作了恶还装无辜——”
我敲断了他的手骨。
“你不该在心里想回头要怎么搞我——”
“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痛啊啊啊——”
铿……
刀鞘与风刃碰撞的声音。
纸符拦住了我。
我扭头问向符咒的主人——
“天目一个神，你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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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事件的主角，不知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了。他神色哀伤，仿佛刀架在脖子上的人是自己。
男人见风使舵，“噗通”一声跪下哀嚎，“风神大人，我犯了糊涂！如果头脑清醒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但我家里还有孩子，您这么善良一定不忍心看到她变成孤儿！我还有……”身后的人见状纷纷跪了下去，哭着祈求原谅。
“风神大人，您最温柔了！”
“呜呜呜，我也没杀人，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我错了！错了！”
霎时间哭声不绝于耳，所有人扯开嗓子，他们明白现在音量越大越能救自己一命。
一目连闭上眼睛，有所不忍。
“香取，不要对人类下手……”
“这样好吗？剪了你耳朵的人说不定在里面，我一个个看，总能认出的。”
“够了，放他们离开吧，那人不在这……我有话想和苇原说。”
“不在这？”我瞥了一眼祭台里面。
一目连会心软，这点我早就料到了，他温柔到不愿看到任何人因为自己受伤——哪怕对方使他伤痕累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问：
“你觉得这些人是真心悔改吗？或者说，他们会领你的情吗？”
他默不作声。
但纸符没有撤回，风的声音坚定无比。
“一目连你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相信伤过自己的人，这和我在人世摸爬滚打十年所信奉的准则截然不同。
我继续说道：
“他们不会领情的。不管真相如何——你救了他们、帮了他们、原谅了他们，可「苇原神教」是他们的梦想，哪怕是个疯狂的梦。人家就是想继续睡着、却被你弄醒了，换成谁都会恨你。”
为什么要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香取，你说的，我都知道。”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介意的话，稍微说一点我以前的事吧。”
“请。”
“从随父神来到人间开辟伊势之地⑴，已有两千年了，我一直在聆听人类的愿望。人向神许愿时是什么心情，香取你知道吗？”
我很疑惑一目连为什么这么问，明明再简单不过了。
人为什么会向神许愿？当现有的力量支撑不了野心与梦想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借助外力。但我很少有想要的东西，就算有——也只靠这双手得来，从未把神当过什么高高在上的存在。
“借神的力量达成自己想办又办不到的事情，当然是渴望了。”
“不，是痛苦。”
他说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痛苦？”我觉得这个字眼十分好笑，一群围殴了神的人会感到痛苦？我扯了扯嘴角，冷笑着扫视一圈人群。
就是那么一瞬，我怔住了。
黑压压的人群，千奇百怪的灵魂发出嘶哑的呻.吟。
它们望着我，眼里是一圈圈诡异的螺旋像两颗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要将我吸进去。细长的肢体从灵魂上生出、延伸，如同地底的枝蔓不断攀爬，吸盘般的手呈索求状。
想要抓住一切可触及之物的姿态，竟如溺水者一般。
我听到了那声音，痛苦、无力，好似将死之人吊着最后一口气。
「爸爸妈妈要离婚了吗？小学时拿了满分他们牵着我去游乐园，好想考再一次满分……」
「父亲是个人渣，我甚至不敢做梦，一闭上眼睛只有永不停歇的拳头和躲在角落里的、小小的我……我喜欢温柔的人，疯一样的喜欢，想和那样的人结婚生子，我真的……好想幸福。」
「入职二十年了，把整个青春都献给了公司，拿着微薄的薪金养活一家人。老婆整天只知道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女儿到了青春期开始追求奢侈品，儿子为了仗义总请同学吃饭……但是没关系，能让家人高兴是我唯一的成就感。我还挺得住，马上要升职了，竞争者是刚入职的新人，我已经干了二十年，熟悉公司，升职的一定是我！」
愿望一开始是美好的，如同透明的泡泡会折射漂亮的七色光，载着对未来的憧憬、向着灿烂的阳光越飘越高。
然后，“啪嗒——”碎了。
「不行的，我怎么学也弄不懂物理题……」
「不行的，他已经结婚了，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不行的，他年轻又帅气，还和老板是亲戚，我比不过的……」
“香取你看到了吗？”一目连问我。
眼里是备受煎熬的灵魂，头脑也跟着微微发蒙，幸好耳边微风一般清爽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
是的，我看到了。
“……过去的自己对现在赋予的希望，导致了现在的自己对以往及未来回应的迷惘。”⑴
活着，是如此艰难困苦，一次次受伤后心灵会留下缝隙，感官会变得模糊。
一个好不容易爬上悬崖的人手边有一条绳子、一条藤蔓，甚至一条蛇都会死死抓住。理解，保护，帮助，信任，归属，成就……多么美好的词语，脆弱的心灵被轻而易举地俘获。
“所以才会向神许愿？不，是神是魔都无所谓了，无论谁都行。只要能填补这份空虚、只要能消除这份痛苦……”
“是的。”
“两千年来你耳边一直是这样的声音？”
“……是的。”
「你居然没疯……」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之前和一目连保持联络只是觉得他这个人不错，今天生平第一次，我对「神」产生了些许的敬意。
但是——
“但是即使这样，同学、情敌、竞争对手因祈愿死去，你无法否认他们的罪业。”
人生而痛苦是一回事，但犯下罪行是另一回事。老实说，我并不讨厌罪犯，因为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或大或小的罪业，但以各种借口使罪行正当化总让我产生深深地反感。
既然连背负罪行的觉悟都没有，干嘛要犯罪呢？真是的，这算什么半吊子。
我时常想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念头。归根结底大概是，扭曲事实与这双魔眼背道而驰吧。
“你说的没有错。”
一目连坦然地承认了。
“人活着就是在不断犯罪，从出生起弄疼母亲的那一刻起就犯下了罪行，大大小小的、断断续续的、或多或少的罪行……你有这样一双罕见的眼睛，一定能清楚看到人灵魂上的因果报应。”
“对，我看到了，向魔许愿会下地狱。既然如此，残余的、充满罪恶的人生为何继续？又有什么值得你庇护？”
“因为要活着赎罪。”
我并不喜欢赎罪这个词。
它过于轻浮，仿佛只要潜心悔改，所犯的错误也会一笔勾销。
可事实并非如此。流过的鲜血冒着无谓的热气，人死不能亦复生，用当下的悔意赎过去的罪，本身就是一厢情愿的事。
“我不认同这点。”我说，“不管人做什么，罪依然是罪，它永……”
“它永远存在。”
出乎意料地，一目连赞同我的观点。我原以为他是生活在自带柔光滤镜回忆录里的神，眼里永远映着风花雪月的美好之物，竟然也看过人类阴暗的一面。
他的声音不急不慢，说着世人的罪业却没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义愤填膺，只是如同讲故事一样、站在俯瞰的角度徐徐道来。
“伤过一个人，不会因为之后对一百个人好就抵消了，也不会因善行而抹去。赎「过去」的罪是没有价值的，唯一能做的是记住过错、阻止未来的罪行，也就是说赎「未来」的罪。”
“可就算有人这样了，二十年后出了新一代人，又会有人犯下新的罪，开始新一轮赎罪。”
“是的。”
“这算什么？风车一样回到原点的转圈圈？有意义吗？”
“有，这是生命的循环。神会陨落，妖会凋零，人会蜕变，四季会轮回。总有一天你我也会如此，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这……”
我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往我和根津拌嘴最差也是平分秋色，根津是何等伶牙俐齿的人啊。但是这次我被一目连说的哑口无言。
我整理了很久思绪，才把话题引回最初。
“好，就算你理解人的苦与恶，但你觉得今天放走的他们——会理解你吗？你自己也不相信吧。”否则一开始就会正面回答我了。
果然，一目连没有否认。
“轮回的魔眼吗？有这样清醒过头的眼睛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你的眼睛永远捕捉真相，你的话语永远有关真理，我从未怀疑有人比你看的更多……可是，香取，有的事不能因为没人感激就不去做，有的事也不能明知不对，为了得到赞许千方百计地达成。”
他说，聆听人类的心愿从未期望得到些什么，也没奢求过谁为他驻足。
“只要有人微笑着、经过神社，我就满足了。”
风吹开的厚重的积云，月光一泻千里，如盈盈流水在祭台上铺洒开来。神明立于中央，头顶皓月当空，背后苍茫星海。
看见了吗？
风拨开云雾见日月。
他比月光更温柔，比繁星更明净。
我忽然发现自己忽视的那点——
一目连是爱人类的。
所以会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就像擦肩而过的路人，你我他人都不会注意，只有一目连会看到袖口下的疤痕，露出难过的神色。
——那人割腕了啊。
永无止境的祈愿与满足如同日积月累的微小毒素。
「爱着人类、一定要让他们戒掉毒.瘾，哪怕被人憎恨」和「给予毒.药让人类爱自己，哪怕有人死去」……他和苇原是两个极端。
跪拜的人群里传来了浅浅的抽泣声。神明的话伴着轻柔的风，终于传到了良知尚存的人那里。
远处的女人掩面而泣。
和刚才为了饶命而外露的哭不同，她捂住脸，确切说是抓住——指甲因悔恨嵌入精心保养的脸蛋，留下深深的抓痕。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明明自己渴望温柔，却践踏别人的心，成了父亲那样的人。”
“我活成最讨厌的样子，不配被温柔相待，我……”
“香取，等我一下。”
一目连走下祭台，来到她的身边。
一如那年从高天原降世，走向众生百相。
“你余生都会活在罪孽里，就算被苇原蛊惑，但祈愿的人的确是你。”
“您说的对。牢房也好，地狱也好，我都活该！但是，我做了这么罪大恶极的事，我怎么没当场暴毙？我、我为什么，还活——在——世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恨我自己，犯下了就算自首人类的法律都无法制裁的重罪啊，我蠢啊，神明大人……”
女人胡乱地在脸上抓挠，比指甲更加艳丽的血液滚滚滑落。她情绪极度不稳，刻在灵魂里的痛苦如潮水向我涌来。
「妻子死后，那个温柔的人也郁郁而终，我除了作孽什么也没有得到……」
再往前一点——
「父亲把我按在了……按在了……」
那是个没有色彩的世界，只有不规则线条在剧烈颤抖，如同她的内心到了崩溃边缘，每一秒都可能坍塌。
“由「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了吗……”说完这句我沉默了。
我仅仅是「看」，当事人却是身临其境的回忆，痛苦是传达出的千万倍。忆到深处不能自已，恸哭的女人瞄准自己的双眼。
「不想再看那不堪入目的过去了，索性毁掉吧，这双眼睛……」
轰——
那个黑白的世界崩塌了，无数承载记忆的线条如同深海中死亡的鲸鱼旋转着、缓缓落下。
“少主，她这是……”鬼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的灵魂，死了。”
我说，“作恶带来了强烈的背德感，勾起的回忆又成了压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看过很多灵魂先肉.体一步死掉的人，和她一模一样，就算今天活着回去也只是具行尸走肉。
“没救了。”
——我是这么说的。
但空气中又传来了纸符的声音。“铛——”
第一次，挡住了我的刀。
第二次，护住了她的眼。
风神蹲了下来，按住试图挖眼自残的手。
“活下来，去赎罪吧。”
“可我已经……”
“那对夫妻还有一个孩子，你要逃吗？你夺走了他的父母，现在却要逃了吗？既然起因是你的愿望，绝不能一死了之，你得肩负起把他养大成人的责任。”
“哪怕父母的亡魂日夜诅咒着你——”
“哪怕孩子长大后憎恨厌恶着你——”
“你也不能逃，你要对引起的死亡负责。”
女人松开手，脸上的血痕混着泪痕。
“我……还有存在的意义？”
“这是你余生该做的事。”
我眼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失落的线条逐渐归来，并在此延展出了新的平面，如同骨架上生出了皮肉，枯藤上开满了鲜花。
然后，她的灵魂出现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过了许久，她颤抖地挤出：
“……我要活下去，带着这份罪业。您说得对，神明大人，有人因我而死，我不可以逃。”
这、这也能救回来？
我见过不少能言善辩的人，根津算一个，和他拌嘴时的我也算半个，但用语言救人的家伙还是第一次见。
谁说风神木讷寡言？
他只是不会煽动，不会带节奏而已。真正的善不是靠说，靠宣传，靠自我标榜，而是从言行举止中透出，如春雨润物般无声无息。
遇到暴躁的人，我会打回去。
遇到奸诈的人，我会阴回去。
但是遇到一目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真是，输给他了。
我叫住一目连。“……你啊，就是脾气太好，换个神早降天雷劈死了。好吧，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废话，删掉记忆就放人。”
我收回了刀，男人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已经开始嘀咕我了。
我拿刀鞘敲他的头。
“发什么呆？没听见风神要和人说话？还不快去把你家神圣不可侵犯的‘苇原大神’抠出来——”
他如同小鸡啄米连连点头。“是是是。”
苇原被抠出来时，嘴里含着土灰，身上扎着木屑。信徒是人类，得到了免死金牌，但自己是精怪又是主谋，性命仍旧堪忧。他顾不得蓬头垢面，蹒跚地跪到我面前。
——知道我不好惹，所以先来跪我，真会看脸色。
“谢谢大人宽宏大量，”他脸上堆满了笑容，“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可我不吃这套。
“再装无辜和我皮，头给你打没，滚去给风神道歉。”
他吓得一溜烟窜到风神那边，但一贯好脾气的“朋友”并未给予庇护。
只见，一目连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苇原，我决定将你封印于此。”
◇
蛇妖惊的下巴难以合上，嘴里露出了细长的毒牙。
“一目连，这、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你不是脾气好吗？我不是道歉了吗？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忏悔了吗？”
“当然咯……”
“不，你没有。”
风神直视他，眼眸清澈依旧但添了份威严，身后泛着金色的光辉，犹如混沌中引路的明灯。
被神明注视着，苇原心里像掉进无底洞般不着边界，但他仍打起精神狡辩：
“我是有后悔，也道歉了。”
再多说一点、再多恳求一点，朋友那好脾气会被磨软，他一定、一定不舍得囚禁自己吧！
但是，一目连打破了他的幻想。
“苇原，你只是在低头。”
“你后悔为什么不隐秘一点，为什么自己不再强一点。你觉得自己只是不走运，所以被发现了，所以栽在香取手里。你想把她除之而后快继续布教，但你办不到，所以你只好低头。”
不存在什么知错就改，仅仅为了逃避责罚，在绝对的力量前不情愿地低头而已。
“不对！我……”
苇原心虚好似空谷，想继续谎话连篇却不小心被一目连的眼神镇住了。
那是审视一切的神明的眼睛，明亮、慈悲、通透。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唉，我最后悔的教你读书认字却没教你何谓人心，谁知你为了信仰的力量竟疯狂至此，你……我若是今天放过你，你还会煽动别人。”
发觉早已被看透的蛇妖顿时汗如雨下。
原来风不光是和煦温柔的，也有呼啸凛冽之时。
这就是神吗？
这就是神代出生、拥有两千多年神秘的神吗？！
自己这一百出头的神秘真是相形见绌……不，还不能认输，那位大人把力量借给了自己！那个人也在等自己回去！！
一听到有危险，苇原立刻抱住一目连的大腿声泪俱下。
“不不不！不要杀我！一目连求求你，看在我陪过你的旧情上不要杀我！我也有重要的人，获得力量也是为了保护他，他现在在人生中最危险的时刻，有妖怪要杀他！我不在了，谁来护他？！”
苇原没有说谎，他的灵魂上缠有和人类的因果。轮回转世前，有人救过他一命。
如果香取听了，一定会恶心。
她接过不少人命生意，需要抹杀的对象常是犯下罪行却逃避惩罚的人：杀人却因精神病证明减刑的豪门女婿、轮.奸却因未成年只被叫家长的国中生们……香取从未扯上「替天行道」的大旗。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是正义。
但苇原，把「为了喜欢的人伤害不喜欢的人」定义为善，为大义。理直气壮的如同掏出了免死金牌，仿佛别人看了就该理解、感动、然后放他离开。
连一目连也惊住了。
“你……”他声音哽咽。“因为我不重要，所以就活该被欺骗？哪怕对你再好再真诚都没有用？”
“你是挺好的，但怎么能和我的救命恩人比呢？”苇原没发觉自己的话有多么残忍。“行行好，我也不是没有心，明白守护别人的感情。”
“不，你没有心，有心的人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不会伤害别人。”
绝对，不能放任这种家伙离开。
一目连缓缓闭上眼睛，睁开时眼神决绝。“龙啊，把力量借给我——”
一声令下，印满术式花纹的符咒贴上苇原，形成了与世隔绝的茧。几道纸符连成的线宛若长长的锁链，将茧扯入地下。
“以风神.的名义将你封印于此，这五百年间，你慢慢悔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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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对话我没去听，那是别人的私事，不过一目连的神色倒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不用担心轻饶元凶。比起别人的八卦，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我轻声念道：“蝴蝶精——”
一只紫蝶从空中飞来，缓缓停在我的指尖上。我轻轻抬手，她会意地飞走，绕着台下的人群飞舞，隐约可闻沙沙的鼓声。
她是千百年前鉴真和尚从长安带来的密虫，因缘巧合下进了晴明的式神录。据说当年庄周所梦的便是这只蝶，因此她也有了引人入梦的能力。
所有人沉沉睡去，他们会混淆现实，把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当成南柯一梦。
接着，我唤出食梦貘，将这些梦——吃掉了。
“全都吃吗？任务量有点大。”睡猪甩了甩鼻子。
“不，风神的话暂且留着吧，他们就当做了个教化的梦……真是的，我为什么要为他们着想……”
最后，我向昏睡的人群下暗示。
“睁开眼睛，不要苏醒，回去吧，沿来时的路回去。”
从我的袖口中飘出几十个纸人粘在人们背后，跟着一道离去。
这是我独创的追踪术式，纸人会渐渐溶进皮肉，宛若砂糖入水。因为会化作身体的一部分，就算请最强的除妖师来也看不出破绽——当然，晴明那样的挂除外。
但这世上一千年只出了一个安倍晴明。
所以那位「自杀」先生到底是谁？
这时，我看见风神疲惫的身影从祭台上下来，跌跌撞撞近乎摔倒。
我上前扶住他。真是的，受伤就应该休息，神明都这么爱逞能吗。
“之后呢，打算去哪？回高天原见多度大神吗。”
父神留给他的多度明神大社已荡然无存，待在现世也无处可去，只能到天上与亲人相聚吧。
一目连苦笑道。
“父神，已经「沉睡」了。”
神的沉睡即为长眠。
神代结束后，神秘不足以支撑神的活动，如同人在营养不良时新陈代谢减慢，神明也因信仰的缺失返回高天原、足不出户、甚至最后的安眠。
神明不会死亡，但也没有足够的能量使他们苏醒，故而沉睡着、沉睡着，直到世界的终结。
多度神可是天照大御神的儿子，是一目连与高天原唯一的牵连，可以说是靠山之类的存在，如今竟也长眠了。
“嘘——”
我比划了一个噤声动作，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偷听的家伙。
“小点声，这事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香取，你、哈哈……好的。”
原本有些伤感的神明居然被逗乐了。欸，我做了什么惹人发笑的事吗？
不，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我这种阴沉、不讨喜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嗯，嗯？好像更开心了？刚才还绷紧的情绪完全放松了？
“香取真是可靠，像个大人一样。”
来了来了，「连式唠叨」，以往的纸鹤上也是翻来覆去这几句话，活像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老妈子。
“说起来，如此在意我的也只有香取你了吧……”
唔，这句话倒是新的。
“那么——”
神明伸出手，与我缔结契约。
“以后也请多多关照了。”
我回握他的手，听到衣袂猎猎作响。
忽有清风起。
那该是股远道而来的风，拂过崇山峻岭，穿过幽森静林，氤氲着云雾的水汽，夹杂着海鸟的鸣叫。
然后，一路奔波。
然后，归于平静。
神说：
“风，为你停留——”
／4
那天回到公寓已经凌晨两点半，鬼切催促我快去休息，六点还要早起上学。
唔，学生党真苦。
“等一下，我有任务给妖刀姬。”
“追踪吗？晚些放学回来也可以。”
“今日事今日毕，源氏从不拖拖拉拉。”
这下鬼切没话说了，嘱托我早些睡就安静地退到身后。
“妖刀——”
客厅的角落里传来灵力的流动，金色的光芒凝成手持长刀的少女模样，这正是晴明留给我的式神之一——妖刀姬。
“香取大人，您叫我。”
妖刀喜欢一个人待着，主动请缨在我外出时看家。别看她外表是个少女，实则却是诅咒缠身的不祥之刃，常因抑制不住力量而造成伤亡，所以总和人保持距离。最近和根津签了契约，要是真有小偷入室行窃，我还得回来救他。
至于如此强大的妖怪为什么没像酒吞茨木他们说走就走，大概是因为我的承诺。
「要我服侍你吗……我和源氏的确有些渊源，但是香取大人，我怕伤到你」
「没关系，我打回来」
「诶……？」
「你放心，我是那种“不管你是谁，只要敢对我动手绝对连本带利讨回来”的人，千万别担心我怜香惜玉」
源氏“不废话直接动手”的传统戳中了她。
「……那，说好了，如果我暴走就拜托您了。香取大人，很强……我放心……」
妖刀姬从此放下了心理负担，她从不许小妖怪们靠近，却不躲我。
见了我手上的纸片，她会意地接过。
“要监视这些人吗？”
那些并非一整张纸，而是白色的三角形，是我贴出去的纸人式神的脚。
某天我路过公园，一个女人在陪她的孩子放风筝。我盯着青空之上的鱼形骨架，构思追踪的术式。
——灵力供给、传送、定位、回流，如同飘得远远的风筝，只要线握在手里，位置就一清二楚。
有纸人在，放不放那些人离开都无所谓。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也不错。
我是挺敬重风神的，但遇到什么人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又是另外一回事。
“嗯，查清他们祖上有没有出过魔术师，家族是否有退魔血统。”
虽然很少见，但并非没有——沉睡了几代的魔术师血液在某一代身体里苏醒。我在这群家伙面前现过身，就算删掉了记忆也不能大意。
多个心眼多份保险。
或许源氏骨子里透露着冷冰冰的理性。鬼切曾说过，除了赖光他从未见过比我更合格的源氏——
无论怎么看重一目连，只要有人类威胁到式神录，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拔刀。
妖刀姬点点头：“明白了，交给我吧，香取大人。”随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留在手里的一张纸人脚。
“那一份是……？”
“你说这个人？是受我特别关注的幸运儿。”我扬了扬纸张。
“难道是——”身后的鬼切忍不住发声，“如此说来，值得少主注意的也就只有苇原了。不过，他不是被风神封印了吗？”
“所以啊，我给他下了五百年的咒，要是老老实实待着，时间到了就会解除。”
要是自作聪明越狱，当场暴毙吧。
鬼切恍然大悟。“也就是说，风神封印的符咒实际上是保护伞，只看那妖怪领不领情了。”
“没错。”
“但是少主，您是什么时候使他中咒的呢？我一直在您身旁，从来没见过您对他施法……等等！难道说——”
“当然是一开始了。”
纸人这种用灵力做成的东西，肯定早就在刀上备好了。
我抽出源氏的另一把名刀——薄绿，施法念咒，刀身发出微弱的光亮。这是我平日附着上面的灵力，不仅能增加刀刃的力度，一旦交战时灵力碎屑掉落，还会粘在对方身上便于追踪。
“至于佯装愤怒攻击苇原时——对，我只是想表现的恼火一点，顺理成章地出手，顺理成章地把纸人粘在他身上又不起疑。”
“所以拦着我允许他骂……允许他口吐芬芳也是少主您的计划？”
“是啊，难为他配合，骂的那么开心。”
啊，好一条工具蛇。
我把这张纸收好。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才是BOSS。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风神 之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