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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寻卿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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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卿 上
观顺三年,单麓城中顾家长房嫡孙的“抓周礼”。那虎头虎脑穿着吉祥五蝠红肚兜的小娃娃一伸手,牢牢抓了一把桃木剑,顾家老爷捻着胡须微笑,众宾客齐说此子除了秉承顾家书香之风外,将来武略也必是好的。
这么闹哄哄顾老爷憧憬了几年,一日,顾家来了一个道人要把顾家嫡孙带上山修行,那个小娃娃也不哭不闹一副随时出世的模样,顾家老爷这才恍然,那把桃木剑预示的不是什么簪缨钟鼎而是道家仙缘。
给了白胡子老头二十两银子把他轰走,顾老爷也不再敦促顾家嫡孙习文练武,由他逍遥快活。于是,顾家嫡孙顾良在万般宠爱中长大,罢私塾踢武馆,呼朋邀友,于尘世中过了十九年。
金秋十月正是围猎时节。玉屏山下西风亭前嬉闹着来了一彪人马,领先的宝马雕鞍,持缰踩蹬的几人皆是英挺少年。身后的家丁擎鹰携黄,马上吊兔悬鹿,收获颇丰。
一行人到了西风亭前预备歇息,家丁抢先下马准备安排茶水点心、宰杀野味,远远的却见亭中早有一白发人安坐。
几个家丁翻身下马,近前说:“少爷,您几位稍等,小的们去请那位老者移步。”
内中黄衫少年笑说:“哎,先来后到,哪有让人移步的道理,该打。况是有年纪的人,上前客气道声叨扰才对嘛。”
哄笑声起,一个穿着水蓝箭袖袍子的少年执鞭对众人说:“三哥熟读圣贤,越来越啰嗦,来来,下马上前,有酒同饮有肉同享便是。”
众人皆道:“还是小九爽利!”
被唤作小九的少年扳鞍下马,将缰绳扔给家丁快步走向西风亭。亭中那人早已听到他们笑语,起身而立。少年拾阶而上,抬头拱手间便已心驰神荡。
亭中人月白鹤氅兜在肩头随风飘动,雪一样的发陇在芙蓉冠内,眉间一点红痣艳如胭染,衬的眼眸如春水涟漪,顾盼生姿。手中犀柄拂尘搭在臂弯,原来是一位青春年少的道人。
少年素来对修道的人恭敬,当即收起顽劣姿态作揖道:“不知仙长在此,多有得罪。”众人跟在他身后也连忙行礼,甚至觉得身后淋漓着血迹的猎物污了他踏步生莲之地。
道人莞尔轻笑,声音如流水落涧:“诸位客气,我还等着讨杯酒吃呢。”
亭中地上铺上毡毯,众人席地而坐,推那道人坐了主席,蓝袍少年紧挨他右侧。一时瓜果摆上,香茶沏好。家丁燃起篝火烤烧野味,烫起美酒,登时油脂噼啪,和着酒香四溢,闻之垂涎。
蓝袍少年最是豪爽,为道人一一引荐众人。几位少年年纪相若,俱是单麓城中富豪官宦子弟,按生日胡乱叫着哥哥弟弟,年纪最长的姓蔡名其,性情敦厚。温文儒雅的黄衫少年姓任名钟排三,最末便是蓝袍少年,行九,姓顾名良。
顾良亲自执壶添酒,举杯道:“我年纪最幼,哥哥们胡乱叫我顾九,仙长若不嫌弃也可如此称呼。”
“相逢便是缘,仙长不敢当,称呼我一声‘长生’即可。”长生笑说。他笑语晏晏,并无出家人的清冷严肃,几番谈论下来一众少年言语上愈加亲热纷纷敬酒。
几巡酒过,众人尽兴已不胜酒力,只有顾良脸上未染红晕,神色如常,一双眼眸看定了长生。
长生斜靠着亭中红漆雕栏,脸颊似沁出霞光,墨海般明亮的双眼笼着薄雾,却捧着酒杯不肯放,醉意可掬。
蔡其对众人笑说:“平日里咱们只说小九为人豁达潇洒,才貌出众,今日长生在此方知人外有人仙外有仙。”
众人皆点头称是,顾良也不恼,手撑着额角仔细端详着长生,浅笑吟道:“九天今始开,嫡仙落尘埃。对饮一壶觞,恰似故人来。”
内中行五的曹乾叫嚷道:“小九该打,怎么到你这里,长生便是你的故人了?!该罚该罚!”
顾良洒脱一笑说:“认罚认罚,是我混说了,来,五哥替我斟满。”
壶嘴轻提美酒如注,一时杯满,顾良举杯在唇刚要饮,手被人握住,酒杯转瞬到了长生手里。
长生举杯饮尽,眉梢眼角更添醉意。众人待要不依,他浅笑说:“蒙他谬赞,这杯我替他饮了。我原是在此等候一位故人,没想到得遇几位,如此投缘,来,借花献佛我敬各位一杯。”
“哦?”众人四顾问道:“可是相约今日?”长生微笑颔首。任钟疑惑道:“可是日已偏西了,难道竟是约在夜里想见吗?”
长生微笑不语。曹乾热心说:“敢问等候之人可是单麓城中人?”长生点头。
众人雀跃,顾良挽袖而起道:“别的不敢夸口,若是单麓城里有名姓的人没有我们不知道的,长生,你尽管说,贵友是哪位?我们即可派人请了他来,免得你在这里久候!”
长生莞尔一笑,说:“此人叫顾长卿。”
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无人认得,顾良乃城中大族顾氏嫡孙,众人皆看顾良,任钟问:“小九,你族中可有此人吗?”
顾九落坐,摇头沉思,思来想去,自己族中二十岁以上的男子竟没有此人。
“不必劳神,可还有酒吗?”长生挽袖擎壶,腕如皓雪,指如美玉,引得顾良目光追随。
此时烤炙的山鸡、野兔等已熟,家丁趁热献上。长生荤酒不忌,大快朵颐。顾良擎着条鸡腿没了食欲,只在想不知那顾长卿是何许人。他素来豁达不解忧愁,此时竟是生平未有的困惑迷茫,眼神追逐长生一笑一举。
日已西沉天色渐暗,炭火渐息,袅袅青烟随风散去。还家的时辰早已过了,一众少年酒醉兴酣仍不思归,有稳重可靠的家丁不由近前低语提醒。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长生今日已是三生有幸。”长生说着逐一看去,目光落在右侧那片水蓝锦缎上。顾良单手执壶轻摇,两人四目相对。
顾良托蔡其等人归家替自己禀报,说偶遇挚友留在西风亭彻夜长谈。众人羡慕他可随心所欲,只好恋恋不舍与长生话别。
跟随顾良的家丁不敢怠慢,把残茶泼掉,重又支上茶吊煮上茶饼,亭外燃起篝火照明取暖。长生和顾良由地上毡毯移到亭中石凳上,另摆了瓜果。
晚风吹过,树叶婆娑沙沙而动,地上枝影相交缠绵。夜凉如水,长生忽地起身,解下身上鹤氅系在顾良肩头,杏黄色的丝绦随着手指绕动挽了一个结,轻垂胸前。他星眸微炀说:“更深露重,劳你在此陪我等候故人。”
暗月初升,少年裹着月白色的鹤氅,如星般明亮的眼中仰慕之情毫不掩饰,看着容颜醉人的长生,心中不由泛了酸气,借酒薄嗔,语气逼人说:“那个顾长卿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师弟。”长生轻笑,幽幽月光下眉若远山,根根如画。
茶吊上的水瓮扑扑冒泡,咕嘟嘟滚了。顾良头巾微乱,鸦翅般的鬓角被风吹动,越发蛮横说:“你骗我!哪里会是师弟这般简单!”
长生一笑,眼波如水,将少年春心拂动,说:“最是无情少年郎,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顾良漆黑的眉轻蹙道:“恁得小看,再过两日便是我冠礼之时了。”
“哦,原来还有两日便是你双十生辰了,那我可要提前给寿星贺寿,愿顾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长生满面笑容带着醉意起身作揖。
顾良很是得意,坦然稳坐受了这一礼,说:“到时我家里大宴宾客热闹得紧,你留下看我冠礼好不好?”他从不曾如此软语温声求过人,此时心里实是眷恋不舍,盼他应声答应一同返家,再相处几日。
长生歪着脑袋,脸上有些孩子气,避而不答说:“我是修道的人,身无长物,没有贺礼送与你,可怎生是好?”
顾良故作着恼,说:“修道之人恁得小气,你若有神通,便把这天上明月送与我,若做不到,你便留下!”
长生看了看亭外,那家丁正在沏茶。他衣袖轻挥,家丁昏沉沉跌坐打起了瞌睡。
“随我来!”长生起身走到西风亭后树林前,忽地停住脚,冲顾良回眸一笑,揽住他执手托腰纵身飞起。顾良惊诧低叫了一声,旋即化为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