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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Ⅱ. la Tempesta ...

  •   斯佩多低着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注视着那对姐弟,他们仍然靠坐在地上,倚着船舱的外墙,大睁着眼与闯入这艘船的男人对视,猫瞳里没有畏惧也没有退缩,仅仅是纯粹的新奇和不带恶意的打量。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斯佩多在心中感慨,即便他衣装湿透浑身狼狈,举手投足间高傲的味道也足够彰显上流社会的身份,这便足够让平常人敬而远之。但在这艘船上却恰恰相反,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斯佩多在岸上所持有的东西以及岸上通行的准则一概都成了无用的废品,下场无非就是被丢进海里喂鱼。——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斯佩多说不清,愚人船给了他短暂的抛下这些东西的机会,他的脊背变得不再疲惫酸痛,可胸中偏偏又升起一股不安全感。
      “——先生?”那女人又出声叫住了思索中的斯佩多。她的声音抹掉了许多意大利语本身的特性,诸如过于轻快的语调,以黏着的柔软取而代之,斯佩多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以这样特别的声音讲话。
      “你说这艘船开往地狱?”
      回到之前的话题,女人在斯佩多的提问下毫不犹豫地点头,接着,她像是注意到男人满不在乎的神情,飞快地和弟弟对视一眼,颇为不悦地蹙起猫瞳上的一双细眉,口气变得强硬起来:“我们从不说谎,先生。“
      愚人是从不会说谎的。斯佩多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过这个说法。他再度打量起女人的神色,良久才在她紧抿双唇的动作下轻笑起来,侧过头遥望黑沉沉的海面,以及在地平线尽头同它相连的、黑沉沉的天空。——岸上世界的轮廓已看不见了,而那便是愚人口中的地狱吗?
      原来如此,倒是也有几分道理。斯佩多理了理衣领,这身制服本就料子厚实,穿在身上沉甸甸的,如今沾了水便更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没从这对姐弟身上得到什么有实际价值的信息,便照先前的想法打算回船舱里。这时,女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似是明白了斯佩多此刻的困扰,便趁男人还未迈出步子时开口邀请道:“您需要帮助吗,先生?也许可以到我们的卧室稍作整理。”
      斯佩多转过头来,挑眉思考起接受这个女人帮助的可能性。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男孩子暂且不提,这个女人在讲话的时候表现出了清晰且富有逻辑的谈吐,似乎并非毫无理智的疯子傻子,不如说正相反,对比斯佩多在中厅里遇见的那些人,她简直像是这艘愚人船上除自己之外唯二的正常人。
      一定程度上可以信任。斯佩多得出这个结论,与此同时,女人别过头与男孩耳语一阵,然后那男孩就站起来飞快地跑走了。“法比奥先去帮您找一件可以用作替代的衣物。”女人向斯佩多解释男孩跑走的原因,像是在男人说话之前便笃定了他会乐意接受帮助,“我来为您带路。”
      女人挪动腿脚,移开抱在膝盖上的手臂正要去撑地,却是另一只手掌先伸到了她的面前。
      “那么又要如何称呼你呢,美丽的小姐?”
      斯佩多朝她伸出手,倚仗绝对的高度俯视着薄荷绿猫眼的女人,宛如救世主给落难者带去福音。然而,几秒过去,女人最终却垂下眼,仍坚持着自己拿手撑地站了起来。她把手心在布裙子表面蹭了好几下,本还算干净整洁的裙子便在斯佩多的眼皮底下沾上混着泥点和雨水的大片污迹。
      “我叫劳拉。”在拒绝了救世主的福音之后,落难者如此答道。

      劳拉的卧室在客舱深处,斯佩多跟着她拐了好几个弯,通往那间舱室的走廊十分狭窄,最多只能容下两人并排行走,即便如此,挨着墙的两侧还是挤满了人,或坐或躺地占据了破旧地毯的边缘,让走廊的宽度缩小到了原先的二分之一。劳拉走在前面带路,斯佩多目不斜视地跟着,聚在这里的愚人们比起中厅要安静得多,见他们走过来,多半连眼皮都懒得掀起来一下。很快,斯佩多注意到,越往深处,能看见的人便越少,等劳拉在一扇门前停下,告诉他这便是自己的客舱时,四周已看不到其他人了。
      斯佩多打量起这件面积细小的客舱,上下铺的单人床靠着墙摆放,铁架子上锈迹斑斑,只有下铺的床上铺了一层凌乱的破布和衣物,没有枕头也没有被褥。劳拉指了指舱室内的另一扇小门,里面是一个更加狭小的洗手间,人站进去连转身都很困难。斯佩多盯着那脏兮兮还散发出一阵臭味的盥洗台,屏住呼吸展开手中的衣物,这是他刚刚从劳拉那里得到的,想必就是叫法比奥的男孩拿来的。他们没有再遇到法比奥,一想到这是不知道哪个疯人、傻子、流浪汉蹭穿在身上的东西,斯佩多就觉得背后一阵发麻。盥洗池上面镶着一张碎了边角的梳妆镜,斯佩多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那镜子已经脏到连自己难看的脸色都映照不出。他又挣扎了很久,直到自己将撑不住想要呼吸,才妥协地效仿先前在码头售票站时的所为,隔着厚实的制服,拿那干燥的衣物擦了擦身体,再随意地往肩上一裹,解下令人呼吸不畅的领带和过于沉重的外套,走出洗手间,然后立马解除屏息。
      劳拉没有对他的形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将朝着舷窗的头转过来,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唇扯开一个颇为柔软的笑:“您想要用餐吗?”
      这是一个非常疯狂的决定。斯佩多和劳拉重新回到了中厅,回到了那群醉汉和疯子之中。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看见了之前曾朝他大吼尖叫的几个邋遢的男人,可他们似乎已经对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没有印象了,当斯佩多和劳拉一起出现在中厅里时,他们也已经忘掉了自己曾对这个闯入者的定义,转而将他当作同伴——斯佩多猜测,或许是认出了他裹在肩上的流浪汉衣物做出了良好的伪装,让愚人们嗅出了熟悉的味道。
      劳拉和这里的人都很熟悉,或者,不如说所有人都认得劳拉,并且,似乎对这个女人抱有一种盲目而令人费解的关怀。在不得不从一群互相枕着肚皮躺倒的醉汉中间穿行时,尚还有些意识的两个男人竟是主动为劳拉挪开一道可以落脚的路。尽管她直到带着斯佩多在一张无人的桌前坐下,都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但斯佩多仍然能轻易地察觉出许多道视线。劳拉给了他一份干硬的面包和不知道掺了多少水的劣质红酒,那味道简直让人觉得自己在喝一杯工业废油,阿诺德尝了都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但斯佩多仍然在饥饿的胁迫下吃下去面包,但那酒却是在抿过第一口后便敬而远之。劳拉见他做出用餐完毕的姿态,酒杯里却还是满满的,便干脆地伸手拿过杯子,捏着高脚杯的杯梗送到自己嘴边,抬起头来一饮而尽,全然罔顾对面男人瞪视的目光。斯佩多看着她缓缓将高脚杯放回桌上,就在这一瞬间,凌厉的破空之声从他的背后传来。斯佩多脸色一变,急急歪头闪避,紧接着就见另一只高脚杯飞过他的耳侧,砸在桌面中间碎掉,里面满满一杯劣质酒便漫过玻璃碎片流淌了小半张桌面。
      “劳拉——!”
      斯佩多跟着声音抬头,一个拿着酒瓶的醉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劳拉身旁,指着那碎掉的玻璃杯大叫起来。他的话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发音也模棱两可,不断重复着一个相同的词,斯佩多仔细辨认,才终于知道那是劳拉的名字。
      “哦——不,你不能这样做。”劳拉眨起那双猫瞳,站起来捏了捏醉汉的手臂,又指向桌上碎掉的杯子和溅出来的红酒,“你不可以浪费东西,亲爱的。”
      斯佩多坐在一旁冷眼旁观。女人的嗓音仍然是柔软的,这一次却是让人听出一点微妙的妩媚。他看着劳拉伸手拍了拍醉汉的脸颊,然后那个男人眼中一点点点暴戾的味道眨眼间消褪。他把挽起的袖子重新放下来,在桌前弯下腰,便抬臂直接拿袖子去擦拭夹着玻璃碎片的酒渍。
      就在那一个瞬间,斯佩多觉得自己明白了——明白为何在船尾的第一个轻瞥里,他便能将“美”这一词如此坦然地安放在一个浑身破烂的女人身上。因为他身在一艘愚人船上,一艘毫无理性可言的船,唯独这个女人是例外的。从舱室走廊到中厅,所有人都喜欢这个女人,可愚人们不会懂得为什么的,他们只是看见光,却不会知道那光是什么。若说在这艘船上有谁能真正明白劳拉的魅力,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斯佩多,因为理智的解读需要遵循级别的的高地,正如人读懂动物,劳拉读懂愚人,而斯佩多读懂劳拉。

      餐后的插曲很快被抛于脑后,斯佩多在劳拉询问他是否希望回到船舱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因为他认为那边的清静相比较而言还算符合自己的期待。
      “下一次靠岸也许是在明天,也可能是再明天,我们不知道。”劳拉将一张褪色的藏蓝色毯子扔上床铺,再从床底翻出许多条衣物,也一并扔了上去。女人第二次在斯佩多还没有问出口的时候便自作主张地想到了他可能的提问。然而紧接着,她又露出困惑的表情:“可您打算上岸吗?为什么?”
      “我从那里来。”
      “当然,您离开了,但为何还要回去呢?——地狱是令人痛苦的地方。”
      女人话中的困惑不减,斯佩多看见那双薄荷绿猫眼里不加掩饰的疑虑和真诚的劝告。忽地,他想起了在船尾,自己那只被拒绝的手掌:一只像是在邀人走进地狱的手掌。
      舷窗无法关严,漏进来的风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劳拉抱膝靠坐在床上,拿那条毯子和无数条衣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即便如此,她仍是禁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
      “你感到冷吗?”斯佩多问了个无意义的问题。
      劳拉点着头,一双猫眼不住眨动。“我生在一个冬天。”她说,“有人这么对我说,但我总是觉得冷,在我的印象里,世界上只有冬天。”
      她说得没错,世上只有冬天。斯佩多想起西西里的街道、肮脏的污水和乱窜的老鼠、破旧的贫民窟和衣不蔽体的人。有钱的贵族蜷缩在宅邸又高又厚的墙内营造出虚假的春天,可实际上,真正的西西里只有冬天,与海岸线一样漫长的严冬。
      斯佩多凝视那双薄荷绿的猫瞳,刹那间竟是觉得角色调转,他是落难者,而劳拉才是救世主。
      “您也觉得冷吗?”
      猫瞳看过来了,斯佩多从中窥见了极为真实的关切,与那柔软的嗓音一同开始抓挠他的骨头,于是他真的感到了异常的寒冷。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切皆是美丽,此时此刻,他愈发相信自己的第一判断没有出错。并且——这整艘船上,只有他懂得这美丽。
      “那么,您要过来吗?”
      劳拉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船尾时的情景重现。而当斯佩多握上它接受邀请,触到那被毯子和层层衣物掩盖的、色泽并不算白皙健康的皮肤,才想起一句被自己遗忘的话,本该在他听见女人的名字时便说出口:
      劳拉啊,这真是个好名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Ⅱ. la Tempes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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