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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陆蝶玉六个月身孕的时候,霍连齐的死讯从同乡口中传来了。

      霍连修握着那薄薄一张纸,觉得荒谬,陡然之间,与他一母同胞的血脉亲人就只有一个还没成型的孩子。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蝴蝶现在握住了他的命门,更荒谬的是,她还不知道这一点。

      她一直在给连齐写信,那些信当然全都落到了他的手里。霍连修看到她在信中关切大嫂日益沉郁的神色,委婉地提醒连齐不要忘记多多给家人来信,也提到四季变幻,该留神改变饮食增减衣物。只是绝口不提他为何迟迟不回来也不予她回信。

      怎么办呢?霍连修茫然地想。死亡刺激得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能本能地翻寻记忆中所有相似的过往。

      父亲病逝,母亲天天以泪洗面,三弟刚刚出生,二弟身体又孱弱,他怎么办?

      亲戚们要么跑来打秋风要么挖空心思把女人塞进正是慕艾年岁的二弟的小院,他怎么办?

      三叔公压着他在自己的外甥女和她的嫡亲妹妹里选一个做妻子,他怎么办?

      他与妻子三年无子,长辈们轮流跑来给他做媒纳妾,他怎么办?

      二弟刚刚暴疾而亡,天亮时衣衫不整的三弟从灵堂里走出来跪在他面前,求他成全他和陆蝶玉,他怎么办?

      有很多次,他也很想找个人问问……但他内心知道,根本不必问。母亲,兄弟,妻子,他们全都指望着他,而他不可能为此责怪他们。甚至,他也不可能责怪三弟。霍连齐留过洋,洋人的教育讲究的是平等自由科学,当面顶撞三叔公也好,在祖宗祠堂里公开说要明媒正娶一个青楼头牌也好,在二弟尸体旁和她云雨翻覆也好……这不是他的错。

      但他不可能不责怪这个风月场中打过滚、明明知道这一切不可能与不可为的陆蝶玉。

      他让霍连齐先回旅馆取行李,霍连齐站起来便高高兴兴转身出去了,二话不说得一时令他几乎觉得惊疑:这个天资聪慧的弟弟,究竟是太过相信,还是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无所不能?他不敢细想,便只能越来越恨:若不是陆蝶玉勾着三弟……但就像一根风筝断了线,霍连齐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只留给京城81号一张强征入伍的公函。过了几个月,他担心的事却来了,陆蝶玉怀孕了。

      怎么办呢?众目睽睽之下,霍连修听到自己平平地说:她和连齐之前就有些来往,应是连齐的骨血,把她们搬到地下室去好好养着吧。

      他真是恨。他努力了这么久,撑了这么久,霍家三兄弟的清白和名声最后竟然是毁在了这样一个女人手里。

      而现在,连齐也死了。突然之间,他竟然只有这个孩子了。

      霍连修提了笔。他对连齐的笔迹自然是熟悉的,模仿起来也容易。他写到:“蝶玉吾爱……”匆匆几行,对她谎称自己正在外求学,通讯不便,请她勿要多加思虑,好好休养身子要紧。落款则是“你的连齐”。

      陆蝶玉很快回了信,秀美的笔迹灼然生花,是珠玉迸裂一般的热烈和欢喜。霍连修看着那绵绵含情的字句,仿佛看到日益苍白的那张姣美的脸上绽开的笑,看到她抚摸着肚子眼中流露出深厚的缱绻。下一封信里,她带着一丝羞怯而又不无坦率地告诉他,她曾日日对腹中的孩子轻声说:“宝贝,不要怕,你的父亲没有放弃我们,他是一个长情而专一的人,一定也会是一个慈爱而宽厚的父亲……”

      霍连修的手一颤。

      他想起来,自己曾经盼望过的那个孩子。

      他们三兄弟的父亲过世得早,最大的霍连修对他的印象也模糊得像是水洇过的宣纸,只剩下在母亲一次次描述中勉强保留的一片浮色。他儿时不懂,长大后逐渐明白:那不是他父亲真正的模样,更多的是母亲对回忆的美化。理解了这一点之后,一个孩子之于霍连修有了传承香火之外的意义:他不要再让他的孩子如他一般,在经年的岁月里无处去问一个“怎么办”。

      私心里,他承认他想要在孩子身上完成一次自我弥补。

      可造化翻转,阳错阴差,他和妻子努力了三年无所得,最后竟然是……陆蝶玉的孩子,摆在了他的面前。

      霍连修咬了咬牙,提笔写了第二封信,问她生活可有短缺,暗示她如若不便开口,可在信中说明,”连齐“自会向大哥叮嘱。陆蝶玉的回信翩然而至,字里行间如春风化雨,只道霍家待她处处妥帖,请他不必挂念。

      又一封信里,她写道:

      “……世人看重钱财权位,故而蝇营狗苟宁可一生奔波。其实这些不过身外物,拥有的再多,亦如掌心上流过的水,人之一生,从生到死,真正能够留下的,不过简简单单一份念。此念真挚,则粗茶淡饭亦有滋有味。此念虚妄,则满目着锦即满目灰烬。

      连齐,我相信你即便身在自由世界,也不会被这些外物迷惑了眼睛,信你,盼你。蝶玉。”

      霍连修反复看着这几行字,眼前闪过她在不见阳光的地下室里度过的这些日子,……忽然之间,他不愿意再想。

      他用霍连齐的名字,与她继续通着信。同时,悄悄在暗地里关注着她的起居。他的妻子天性愚钝又没主心骨,但没什么坏心,他交待过的事,她便一丝不苟地去执行。春夏的艾草秋冬的炭火,三餐补品四季衣裳,但凡嫁进81号的女人应有的东西,陆蝶玉一样也不缺。甚至用的稳婆,也是由霍家大少奶奶亲自下了帖子去请。她生产时霍连修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天亮时派人去祠堂里,就说是自己的意思,把陆蝶玉给孩子取的,一个差不多是把霍家脸皮撕下来的名字——“思齐”写进族谱。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般的轻松对所有人解释:这是为了死去的连齐。

      他越来越习惯接到陆蝶玉的信,习惯她在小小一方信笺中构筑起来的安宁世界。有时他觉得惊奇: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她的日子居然可以过得这样妙趣,一只虫,一片随风而至的花叶,经过她的眼睛,仿佛都能幻化得斑斓而灿烂。她说典故,说过去,说那些在风月场上的旧谈和思齐成长过程里的零碎,信手拈来,不落窠臼,措辞之雅致生动,令他常常慨叹失笑;他将搜集到的海外趣谈惊世骇论说给她听,也向她抱怨族里长辈种种陈迂不可理喻,听她或惊叹或宽慰接着细细拆解,原来所有的事,绕不开一个人心里的欲念。

      他有时也免不了好奇:她这样一个通透豁达的人如何会喜欢上连齐这样初出茅庐性情偏激的毛头小子?她在信中回以顽皮一笑:我曾爱君年少英俊,多才多情又多金。如今君面不知何处去,唯有鸿雁七载相思意。请听古人一言: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他明白这个见多了情起情灭的女人在含蓄地告诉他:不要过于追究爱情的本来面貌。

      可是,她越是这样,时间于他,就越像一张不怀好意的镜子,总是映照出他最开始如何派人打着连齐的名义替病重的连平给她送聘礼,如何把欢欢喜喜的她领去和一只公鸡拜堂,如何让人把她送到灵堂里和已经死去的连平圆房,如何听着他们一点一点关上了棺材盖子,也关上了她恐惧凄厉的哭喊……

      以她的性子,也许终是会原谅当时的“霍连修”吧。他想,暗暗嘲笑这愚蠢的自我安慰。

      然而,当陆蝶玉真的在信中提起对“霍连修”给予思齐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的感激时,他忽然明白了——他不可能抗拒得住了。

      他终究不是“霍连齐”。

      ——“蝶玉,这一份思念,我已无法自持。”

      霍连修拿着那张七年前的公函,在地下室里找到了陆蝶玉。这不是他对“霍连修”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想过的:他整个人浑噩懵懂,同时又亢奋激动,滚烫的感情在他的胸口如潮水涌动不息,呼喊着让他将七年来的种种说给她听。她最初爱上的那个已经在她记忆中面目模糊的英俊而有才华的年轻人早在七年前就死了,一直以来和她通信的是他,理解和安慰她的寂寞的是他,小心翼翼不留痕迹地照顾她的需要的是他,陪伴她的女儿思齐成长的是他,这世上与她联系最深最密切的,一直都不是霍连齐。她爱的人,早就不是连齐了。

      他看着她清澈的双眼从不信到怔忪到泪光涌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将这个一直以来独自撑了这么久的柔弱身躯,这只美丽而勇敢的蝴蝶好好地护进怀里。

      ——他迎面挨上了一记清脆的耳光和一声悲凉的控诉。

      “你骗了我……这么久。”

      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崩塌离析无法回头,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条理清晰脉络分明。

      七年的通信,令霍连修几乎是瞬间就理解了她脸上绝望而空洞的神情,和那一声声重复的、仿佛能将人凿空般的“你骗我,连齐没有死。”……他没有一点自欺余地地明白了。

      他一言不发、一步一步离开这间地下室,耳中听到压抑的抽泣声在身后一点点消失,如一只蝴蝶最后微弱而无力的振翅。这一刻,带着一丝宿命般的荒谬感,霍连修再次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对“霍连修”而言几乎是永恒的问题:怎么办呢?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可以短暂地逃离这个必须无所不能的“霍连修”,他投入了这场爱——或许某个角度上,这也依旧是在追求一场弥补,但霍连修也知道,自己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灵魂。

      爱她的真挚,她的通透,她的豁达与勇敢。所以,他才想要从霍连齐的幻象里回归自己,想要把自己真正的模样原原本本地交给她。他有信心,蝶玉也是爱着他的,霍连修的灵魂一样值得被爱,他一样真挚、坦诚、温柔而持久。他会是一个慈爱而宽厚的父亲。

      但他没想到的是,陆蝶玉不但不爱霍连修,甚至于,她也不爱霍连齐。

      陆蝶玉爱的是存在于信中,一个远在霍家千里之外的“霍连齐”——她真正爱的,是自由。

      怎么办呢?他茫然地想,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

      ——二少奶奶死了。

      霍连修浑身一震。

      仿佛一个走钢丝已久的人终于失足坠落,这一刻给他的感觉,竟然仿佛是已经在心中预演了千遍万遍。他一边拔足狂奔,一边在心中惊奇地审视着那个悲伤而平静的灵魂:是啊,在她给他那一耳光时,这就是唯一可能的结局了。

      她不愿意接受真正的爱人是永远不可能离开霍家的霍连修,她恨透了这个留给她无数凄惨和恐惧回忆的81号。

      现在她知道她的孩子会被善待,她没有牵挂了。

      ——而这就是这个和嫡长子的落笔一笔一划写在族谱上的霍连修注定的结局了:孤身一人摸索着走在一条又黑又长的隧道里,盼着有一天能撞到一堵墙,或者找到一扇窗,告诉他可以不必再走下去了,没有人会责怪他。

      一直以来,他都太累了,也太孤独了,以至于无法抗拒同样孤独的灵魂投来的一点温柔的眸光和一点熨帖的理解。

      霍连修在泪水里露出一个微笑。他俯视着躺在地下室、一声鲜红嫁衣的陆蝶玉冰冷的尸体,和她身边一边拼命推着她一边惊吓得大哭的霍思齐。

      他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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