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满空江》李克用程敬思

1、凌氏女

　　“姑娘来了”，陈嬷嬷一张圆脸颇显福气，见来者笑得越发谄媚：“方一个月未见，姑娘这通身气度更盛三分，倒比各府的主子们还要贵气”，两手指天指地，陈嬷嬷手舞足蹈。
　　陈嬷嬷口中的姑娘温笑道：“嬷嬷可是昨夜打叶子牌多吃了几杯酒，怎闻得几许酒气？”
　　清晨还能闻到酒气，府内规矩可要责罚的。
　　陈嬷嬷自是不认的：“天大的冤枉，几辈子的老脸都要没了，姑娘可要与我做主”。
　　“这酒气闻着倒似泰兴楼的陈酿，二两酒不下半吊钱，嬷嬷可是何处发达了？好买卖莫要忘了我”。
　　陈嬷嬷此刻慌了手脚，打了几个哈哈便告辞了。出角门方恍然大悟，又被这丫头打岔，竟连来意全然忘却了。只是已然出府，再想进府又须等五日。她心中不平，朝路边啐了口浓痰，骂咧咧的走了。
　　不提陈婆子，府内的姑娘却吩咐身后丫头“去查她何处发财”。
　　小丫头伶俐答道：“是”。

　　姑娘缓步前行，走过一段曲折游廊，紫竹掩映中现出正房，匾额题三字行楷“竹里馆”。
　　正房面阔三间，有值守的小丫头行礼“白芷姐姐来了”，随即挑起棉帘子。
　　更深露重时节，府内诸人俱换上夹衣。白芷进了屋捎待片刻，褪去身上凉气，方进东次间。
　　“请姑娘安”，白芷略福了福身子。
　　珠帘内，对镜梳妆的女子正以黛描眉，此刻描下最后一笔，又端详片刻，方起身挑帘而出。
　　“途遇姨娘的陈嬷嬷，她似乎得了发财之路，婢子命人查去了”。白芷服侍正牌主子更衣：“昨夜姨娘闹腾了一宿，紫菀姐姐盯着，现下换白薇去了。没有姑娘的腰牌，芳华院一个也出不来”。
　　姑娘点点头。
　　不多时，又有一堇衣女子进门：“老太太房里摆饭，就等姑娘了”。
　　姑娘换装完毕，但见额间一点寿阳妆明媚照人，衬得女子般般入画皎若秋月。
　　“姑娘除服已有些日子，今日妆扮分外不同”。
　　“入宫，总要费些心思”。
　　出竹里馆时，姑娘吩咐堇衣女子“让仲儿去见她最后一面”。
　　“姨娘狡诈，只怕死到临头还会鬼话连篇”。
　　姑娘冷然道：“这个家迟早要交给仲儿，他若不辨是非，还能指望何人？”
　　堇衣女子低头答曰：“紫堇明白了”。

　　“姑娘来了”，北堂的大丫头鹊喜将姑娘迎进房。
　　榻上笑眯眯的老太太招手：“棠儿快来”。
　　姑娘褪去披风交予下人，近前行礼俏盈盈道：“请老祖宗安”。
　　老太爷老太太俱为淮安府人士，自幼吃的是淮扬菜，顿顿俱是咸鲜清淡，与北地颇为不同。
　　府内一日两顿正餐，巳时用早饭。因着今日入宫，卯正便摆下早饭，祖孙二人皆没什么胃口，只用了一碟子蟹黄蒸饺并两碗清粥。
　　撤去杯盘，净了手，祖孙进次间。
　　“琴姨娘的身子仍不见好？”此间内设一小榻，老太太趺坐。
　　姑娘屏退伺候的丫头，坐脚凳为祖母捏腿：“是，大限将至，约莫就在这两日”。
　　“备下罢，事到临头也不至忙乱”。老太太探出手，轻抚孙儿的发丝。
　　姑娘俯在祖母膝头：“院试三场，仲儿昨夜方归来，本不该与他提起这些，只是没法子，母子一场，总要去床前磕个头”。
　　“也是个可怜见的，方过了几天好日子，终究还是等不到仲儿成家”。
　　姑娘仰头：“祖母垂怜，姨娘就是去了西天也会感念祖母这份恩德”。
　　“她若感念，便不是她了”，老太太分外肃容。
　　“万幸仲儿明礼，日后定能撑起门庭。孙儿以为，不若早些开祠堂……”
　　老太太徐徐撵着佛珠，并不接话。
　　这一老一少不过静谧片刻，鹊喜便在帘外禀事“时辰不早，姑娘该启程了”。
　　老太太担忧道：“棠儿，若再遇那孽障……”
　　姑娘浅浅笑着：“祖母但请宽心，孙儿已非吴下阿蒙”，额间梅花妆熠熠生辉。

　　出北堂，姑娘上一架小车，车到府邸西门，再换大车。
　　匆匆赶来的紫堇禀事：“仲少爷没肯进姨娘的屋子，就跪在门外讲话。母子俩哭得不成样子”。
　　姑娘推开车窗，吩咐：“辰时动手，午时前起棺出城，我已与管家爷爷商定一刻不得耽搁。姨娘生了他，让他扶棺去送最后一程”。
　　“老太太今日要去西山敬香……”
　　“老太太有言在先，生死皆不会再见她。西山敬香归来，再行禀报也不迟”。
　　“是”，紫堇低头，眼皮跳个不停，姑娘究竟要做什么。
　　姑娘抬头仰望朱漆大门，两只灯笼各写一个斗大的“凌”字。
　　不知今日，可还有命归来。

　　凌府位于宫城以西二里，此刻车马一路向北再折向东，由北宫门入皇宫。
　　行至贤良街，前方却被行人围得水泄不通。下人来报平虏大将军德胜班师回朝，领军中诸将领入宫面圣。
　　入宫的时辰不得有误，姑娘即刻下令改道。
　　巳时正刻，凌家姑娘下车，步入北宫门。
　　有宫嬷嬷前来引路，凌姑娘颔首：“三年未见，平宁姑姑安好？”
　　宫嬷嬷略弯腰身：“谢凌小姐挂怀，自是一切都好。郡主惦念小姐已久，今日晨早连问了几遍时辰”。
　　“这便是臣女的罪过了”，凌小姐轻提裙摆，不觉间快了脚程。身后白芷手捧锦匣，她平生头一遭入宫，此刻既欣喜若狂又提心吊胆，两边踌躇不定。

　　凌小姐随宫嬷嬷一路南行，未及太液池便向西去，前方地势高企见一巍峨大殿，此为长寿殿，乃太皇太后居所。凌小姐依礼制，于殿外行稽礼，再随平宁嬷嬷折向西南而去。
　　又走了堪堪半柱香，前方再见几处不俗的亭台楼阁，长安殿到了。
　　步入仪门，小黄门一一唱道“太子少保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凌大人之孙凌氏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