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坠落》简暗

1、第一章 第二零一枪

　　Holy Bible，The New Testament，Matthew Chpt.25
　　For unto every one that hath shall be given，and he shall have abundance；but from him that hath not shall be taken away even that which he hath。

　　《圣经》新约 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一九四二年，马赛港迎来了这座城市的漫长历史中最为悲壮的硝烟，然而它的观众却是寥寥无几的，那些在马赛住了一辈子的人几乎闭门不出，在自己的家中为拒绝向德国纳粹投降而集体自沉的海军烈士默哀，并且永远记住这个耻辱。
　　当寒冬破晓驱乘地中海片片鳞波而出，漫漫长夜却似没有尽头一般沉默着与新的一天连接，黑暗在静寂中绵延，再一次覆盖这片悲漠的港湾。玛蒂尔德家就在港湾边的一个小镇上，那儿靠近海，还在凌晨时分，小镇上所有的屋子都在窗前放置了一盏灯，灯火在寒风中扑动。其中当然也有夏茵放置的，她站在窗边，伸出脑袋四处看了看，“安吉斯小姐，你看，到处都是灯光，却照不亮这黑夜。”
　　安吉斯小姐已经不小了，可是她忠于信仰，至今未嫁，因此人们还是称她为小姐。安吉斯坐在桌边，点起了一只白蜡烛，然后说：“夏茵，你必须照顾好你自己，你瞧，你的肚子这么大，你和米歇尔的孩子就要出生了。要是你再这样站在风里，米歇尔会为你哭泣。”
　　夏茵关上了窗，将那盏明灯搁在外面的晾台上，她又拉上了用两块碎花布拼成的窗帘，也点上一只白蜡烛与安吉斯一起坐在桌边，闭上眼睛之前，她说：“我宁愿风能将我的气息带到他那里，让他多一点儿温暖来抵抗这样的夜。”
　　她们默默祈祷着，虚空中传来渐近的起伏的鸣笛声环绕在她们身边，由耳及心，更在心田里缩成一粒哀漠的种子，随时将要发芽。船笛来自新马赛港，伴着海潮的声音散开、消逝，然后又再开始。这是低沉而悲怆的信号，这个信号将告诉所有人——我们的海军即将自沉，我们不会将哪怕一艘战舰留给纳粹德国，不会留给盖世太保和希特勒。因此，我们与世长别，愿我们在海底安息，愿在生者渡过苦难。
　　当初生的太阳在沉积的雾蔼中映出一轮暗红色圆影，自港口那边相继发起几次沉闷的巨响，三艘海军军舰一齐自毁，在火海中向海底下沉。然而像这样的事情却没有几个人在岸上观看，人们大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点一只白蜡烛，为生命祈祷，为祖国祈祷。既使希特勒禁止了法国人民歌唱《马赛曲》，可这是他们的国歌，自由法国在他们的心中，因此这一股心灵的咏唱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向武力屈服。尤其在今天，在这一时刻，低沉的《马赛曲》仿佛一直陪伴着勇敢的法国海军去到了海的最深处。
　　默唱结束以后，安吉斯吹熄了蜡烛，她从柜子里拿出长长的丝巾将夏茵•玛蒂尔德和自己包裹得更加严实，然后搀扶着她一起出门，木门有点儿脱漆，还发出嘎吱的声响。夏茵说：“等到米歇尔回来，我们就能叫他把这可怜的门修缮一下了。安吉斯小姐，谢谢你每天都来陪我。”
　　安吉斯说：“像您这样好的人，神一定会保佑您的。”
　　安吉斯伴着夏茵往旧马赛港那边走，到了那里再往南，就能找到圈监着所有生活在普罗旺斯附近的犹太人的劳动场。那地方并不很小，可是当成百上千的犹太人被赶了进去，戴着黄星袖章，被迫为纳粹出卖劳动力时，那地方简直是地狱。而夏茵的丈夫米歇尔•玛蒂尔德就在其中。
　　夏茵和安吉斯急切地在人群中穿梭，这些聚集在劳动场外头的人也有很多是来为自己亲人收尸的，因此这儿到处都是寒气与血的味道，夏茵将丝巾拽得更紧，嘴里不由自主地念着：“主啊，主啊！”
　　安吉斯却突然尖叫一声，紧紧拉住夏茵，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血丝从眼眶四处游到她灰褐色的眼珠里，她还狠狠扪着胸口，急促地说：“我的天哪，这不是塞迈达莱老翁吗？他怎么会躺在这儿？”夏茵低头去瞧，发现面前这个躺在地上的已被踏得触目惊心的老人的的确确就是塞迈达莱。数月前他还曾挨家挨户奉劝犹太人离开——
　　离开吧，离开这个鬼地方，在你们没有到达奥维辛以前，相信我，到别的地方去，不要在这儿，一直走到地狱。
　　不，不，夏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不久前，塞迈达莱还到过她的家，要她们快一些走，快一些走。塞迈达莱这个七十多岁的犹太老头全家都死在奥维辛。当他侥幸逃脱以后，他回到马赛挨家挨户劝人离开，不幸的是并没有多少人相信他。
　　夏茵是一个纯粹的法国人，祖上几代也找不出一点与犹太有关的蛛丝马迹，可她的丈夫米歇尔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犹太人，米歇尔在与她结婚之前，改宗信奉了基督，他不再提弥赛亚，他屈服在基督的脚下，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活得好一点儿。可最后，纳粹抓走了他。
　　夏茵艰难地蹲下自己的身体，伸出手去探究塞迈达莱的呼吸。
　　安吉斯在一边看着，“他怎么样？”
　　夏茵摇摇头：“他死了。”然后她们合力将他拖到一边。夏茵说：“安吉斯亲爱的，你能在这里守着塞迈达莱的身体吗。我想我可以一个人去见米歇尔，我也会很快回来，然后一起给塞迈达莱下葬。好吗？”说着，她已经走出去了，在熙熙攘攘中紧紧握住拳头。安吉斯解下自己的长丝巾，尽可能盖住塞迈达莱老头的身体，然后交握着双手默默祷告：“仁慈的主，若您能看见！”
　　夏茵严实地护着自己的肚子，避开人多的地方往第一号场走，当她到达那里的时候，场口还站着几个盖世太保，他们穿着黑色的军装，一条手臂上佩戴着红色袖章，他们正张狂地站在那儿巡视来往的人群。夏茵垂着头，不情愿去看他们，可她又必须经过那里，必须得到他们的同意，她才能见到米歇尔。当她走近，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帽子上的银制骷髅徽章和领口上两道鲜明的双S条纹。
　　“太太，您这样的身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他们其中一个人走过来，向她行礼，并且拦住她的去路。
　　夏茵说：“我想去见一见我的亲人。”
　　“亲人？”其他的人显得十分感兴趣，他们聚到她跟前询问：“究竟什么样的亲人需要您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来看望？是不是您的丈夫？您的丈夫是犹太人吗？”
　　夏茵慌忙低下头，“不，不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哥哥，一个远房的哥哥。”
　　然而他们不愿意相信，有一个人甚至把手搁在她的肚子上，然后对她说：“太太，如果您利用我们的诚意来欺骗我们，这会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假如您的丈夫是犹太人，那么太太，您的孩子也应该是犹太人，不是吗？”
　　夏茵不敢去看那双失去了温情的眼睛，她垂着头，注视着他的红色袖章上的纳粹标志。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是的，以往这些盖世太保并不会穿着这么统一地出现在大街上，他们总是在市井中搜索，鬼鬼祟祟地到处抓人。
　　不安的预感让夏茵万分焦急，她不觉交握起两手向盖世太保恳求，说出有生以来屈指可数的谎言：“求您了。让我进去吧，您知道，我得为哥哥的妻子捎上遗言。”于是那个盖世太保用一只手来抬起她的脸，怀孕使她的脸浮肿严重，她的嘴唇也不像过去那样鲜红，长长的丝巾裹着她的褐色的头发，只令她额边落下来几簇，不时随着风儿吹过她的眼。而她的眼如今是她唯一的美，碧蓝，纯洁，并且包含着一股坚忍不拔的情爱。
　　“那么，”这个盖世太保说：“您的哥哥是哪一位？他叫什么名字？”
　　夏茵说：“他叫米歇尔•玛蒂尔德，我知道他与安卡莱•德•莫泊桑特在一起，安卡莱可是马赛最有名的鞋匠。”
　　盖世太保听了，转过身去与同伴耳语，当他终于回头时竟然面带微笑，那笑容仿佛是从阴间吹来的一口烟气。他说：“太太，我想您的丈夫米歇尔一定更有名，不是吗？毕竟曾是个要在赫尔辛基夺冠的热门儿。”
　　夏茵听到他的话，竟忘了在第一时间否认米歇尔是自己的丈夫，反而表现出一种极端的愤怒，她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是凶狠而鄙夷地朝他们大叫：“没有赫尔辛基，也没有奥林匹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战争和你们这些纳粹！”
　　于是他们一起抓住了她，将她狠狠拖拽到第一号场的门卫里，“太太，既然您已经承认您是犹太人的妻子，那么您的孩子当然也是犹太人，我们并不想对您这样尊贵的法国人不敬。可是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希望您能积极地配合我们，相信我们。您要知道，德法两国才是真正的朋友。我们比你们强大，可我们并没有企图抹杀你们，反而要保护你们，保护你们种族的优秀，我想您一定能够理解，对吗。”
　　夏茵死死护着自己的肚子，“你们要干什么？难道你们要把一个还没有降生的与世无争的婴儿活活杀死吗？”
　　然而他们这样回答：“凡世界上的高贵的母亲都不该被她的孩子玷污。”他们将她双手绑在背后，一口气拖到了劳动场的最中间。不久，他们向另一个从第二号场巡查完毕的老长官致敬，礼毕，他们对那个老长官说：“这里聚集着所有的犹太人，一个也不漏。”
　　而那位脸瘦得像骷髅一样的长官，眼睛凹陷着，时时发出恶毒的光芒，就像岩洞中藏在尖锐岩石后面的老蛇，冷酷、阴森，并且垂死。老长官说：“听着，把这里的人分成三拨儿，一拨送到监狱里干活，一拨送到奥维辛，剩下的咱们得做处理。”
　　他一边说一边从部从手里接过一份名单，然后用他那恶心的没有人情味的嗓音报出来一个又一个名字，这些名字也会通过木架子上的喇叭重复一遍，然后总会有一个又一个人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走出来，或是被人揪出来。
　　当他报到第九十个人的名字时，没有人走出来，广场上缄默着，等待着，很久以后，才有一个十几岁的骨瘦如柴的犹太少年回答：“他死了。”老长官没说话，后来，纳粹从一个角拉拖出了那个人的尸体，他的确死了。于是老长官问那少年：“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勇敢的孩子。”少年畏颤地回答：“我叫萨托。”
　　“那么，就请你也出来吧，萨托。”老长官冷冷地说。
　　这个可怕的魔鬼继续着他的死亡名单，一个又一个代表着希望与降临的名字被玷污了，一个又一个犹太人成为他脚下待宰的羔羊。他们无从反抗，只能在心中卑微地向上帝求救。
　　最终，夏茵听到了丈夫的名字，米歇尔•玛蒂尔德。并且还叫了两次，一次是玩世不恭的仿佛找到乐趣一般的叫唤。米歇尔？不就是那位马赛著名的射击选手吗？若非欧战爆发，此刻他也许誉满天下。
　　夏茵看到自己的丈夫缓缓从人群里走出来，他的目光显得十分疲惫，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他的脸整个瘦下去，他的背也有些弯曲，可是当他看到夏茵，依然像见到阳光一样朝她奔跑，直到魔鬼的枪声阻止了他。他们把他隔绝在所有人之外，在众人围成的圆圈里，既不与被点名的犹太人站在一起，也不与亲爱的妻子站在一起，他孤伶伶地站在广场中间。寒风夹杂着扑簌的雪籽，在这儿盘旋，他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神枪手。
　　在他之后，纳粹的长官又报出了许多名字，每一个名字都要经过盖世太保的再次确认。夏茵听到那老长官说：“总共两百四十七人。活的。”然后他合上那份可怕的名薄，静静而舒缓地对面前数百名犹太人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并且脱帽行礼，可是当他再一次戴好他的帽子，那些站在最前排的犹太人都被毫不犹豫地射杀了，枪声像一阵雷，尖锐而使人来不及思考，老长官对着剩下的这些既震惊又麻木的犹太人说：“我行使上帝的慈悲，许你们脱离苦难。”
　　然而既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人反抗他，他们的灵魂正在寒风中飘荡。盖世太保将新的尸体一条条拖走，一个个数，并且报告死亡人数为四十七个。
　　“那么，还有整整两百个！”老长官说。
　　一个盖世太保问：“或者您有什么有趣的打算？”
　　老长官作出严肃的神色：“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你们以为我是在玩游戏吗？”虽然他这么说，可他狠毒无聊的目光已经明着告诉所有人，他就是要玩儿游戏。
　　“那么，米歇尔先生，站在这儿的连你在内该死的还有两百个人。出于我对你威名的尊重，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也许你们都能得救。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许你向我跪求。”
　　米歇尔不敢立即答应，他迟疑地看着他们，□□的疲惫与伤痛令他无法镇静思考，他呆讷地看着这些纳粹，在他的眼里，他们面目模糊，又好像不是真人，而是地狱深处那些尖叫的猪。
　　人群里突然窜出一个人，那是个犹太女人，她发疯一样地踢米歇尔的腿，迫使他向纳粹下跪。于是，老长官很满意，他说：“我这儿有很多酒瓶和子弹，很多，我想一定不止两百个，我们听说你是法国最好的射击选手，我想这样吧，我让人把酒瓶一个一个放在那边，你瞧，也不是很远，只要你击碎一个瓶，我就放一个人。不过我得提醒你，你一定得非常小心，只要一枪不中，你们全都要死。”他一边说，盖世太保们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摆放那些酒瓶，有些是空瓶子，也有些盛满了酒。摆好第一排后，他们递给米歇尔一把毛瑟卡宾。米歇尔把它接在手里，来自枪械的独有的冰冷触感使他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他收起了涣散绝望的思想，望向自己的妻子，日日夜夜预想着对她诉说的话语皆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和过去一样明亮，在开枪之前，他简短地问她：“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妻子回答：“我来看你。”
　　其实像世界上所有的屠戮一样，所有的悲剧均在人们意料之外，并且它之所以如此惨烈，总有一部分是因人们已经习惯了自我抚慰，这种习惯是一份穿久了和平外衣的“得过且过”，它潜移默化地教导人们蹉跎渡日，直到审判来临，验证他们之中谁才是那个侥幸的宠儿。
　　米歇尔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非常重，使他呼吸艰难。他别无选择，即使不放一枪也是死路一条，他见到妻子，也许冥冥中就是他们的最后。只有老天知道他有多么爱她和他们尚未出生的孩子。米歇尔拖着枪，缓缓走到盖世太保为他划好的底线上，他端起枪来瞄准一下，然后问：“我能试一枪吗？”老长官说：“请便。”
　　米歇尔深吸一口气，他瞄准了很久，然后放了一枪，清脆的枪声在空气中回荡，然而众目睽睽之下，酒瓶并没有应声破碎。
　　无数人开始绝望地哭泣，纳粹却大笑起来，揶揄又欢快地。于是米歇尔很快开了第二枪，在他的心中，从这一枪开始，他就必须完完全全封闭自己，不见闻或不思考任何人任何事。这恐怕也是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事情，当第一个酒瓶被他干脆地击中，击碎成一片片时，生命的倒计时开始了，于是从第一个人开始，每一个都极其渴望着继续生存下去，不管是在地狱还是在哪儿。
　　米歇尔高超的技巧和令人难以置信的集中力使他有如神明附体，无视周围此起彼伏海浪般的求生呼喊，他的每一枪是如此流畅精准，子弹与美酒，男人永远的梦，在这灰蒙蒙的雪色中渐渐变得如此传奇。
　　“天哪。”盖世太保快记不得自己为米歇尔递过几次子弹，他们和犹太人一样，在心里数着那些被击碎的瓶子。“奇迹。”他们说，情不自禁地。
　　当数字超过了一百，这种嘹亮的枪响已经和人们的思想与呼吸融为一体。不再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敢去说什么，那种可能防碍到米歇尔的噪音本来就不该存在。
　　终于数字突破了一百九，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还有八枪，一个盖世太保突然激动地向老长官大叫：“难道您真的要放过这些犹太猪吗？您得知道他是个真正的神枪手。”
　　人们一起把目光放在那位阴沉的老长官的脸上，“一百九十六。”他却数着，“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他突然大声地说：“还有一枪，米歇尔，你将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射击选手。”
　　两百。瓶子应声而碎，所有的人以不可置信的缄默来回应这最后一击，只有夏茵，这位勇敢的年轻人的妻子，在第一时间呼唤了他的名字。
　　米歇尔却没有回答她，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鼻子里不断留出浓稠的血液，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雕塑一般地，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丝微弱的呼吸传达着他的生气。夏茵站在他的身边，一点儿也不敢碰他，“米歇尔，米歇尔，你还好吗？”
　　就是在这个地方，猖狂大雪中，纳粹也为他鼓掌，老长官说：“这真是一场无与伦比的表演。米歇尔先生，可惜您是个犹太人，否则我真愿意向你下跪来表示我的尊敬。”他说着，一只手拨正自己的帽子，然后指示盖世太保又放下一只酒瓶，他不安好心地说：“那么，再为你快出生的孩子放一枪吧。我想比起那两百个同胞，你当然更愿意为自己的孩子卖命。”
　　夏茵几乎不敢肯定米歇尔是否真的听到了这些话，可是米歇尔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最后一个孤伶伶的酒瓶，托枪的双手终于极为缓慢地抬了起来，再一次对准目标。
　　之后，雪停了。人们什么也没有听到，就连风的呼啸都没有了。
　　夏茵望着自己的丈夫，他的眼睛依然看着前方，很久也没有动一下，而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个盖世太保跑过来，先用手在他的鼻子附近探了探，然后一脚把他踹到地上，凶狠地踩他的头，米歇尔什么反应也没有。盖世太保说：“他已经死了。”
　　夏茵跪在地上抱住米歇尔的头，过分的悲恸使她面目麻木，她取下包裹着自己的长丝巾为米歇尔拭去脸上的污淖和鼻子附近的血，然后轻轻伸手，为他阖眼长眠。
　　这时一个头发苍白的犹太老太太站了出来，她愤怒地说：“一命换一命，你们总该满意了。”
　　老长官却还给这位残年鬓雪的老妇一颗无情的子弹，他用的是一把□□，之前它一直别在他的腰间，他轻轻地吹开枪口那袅白烟，仿佛他杀死的是一只飞不起来的鸟。老太太摔倒在血泊里，屏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我在地狱里向你的母亲致敬。”
　　于是聚集在广场上的犹太人终于相信，这些德国人并不只是想要压迫榨取他们，他们更想做的是剥夺与毁灭。犹太人开始喧哗，大部分已经不再认命地站在自己的圈子里，他们向纳粹冲过去。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使盖世太保慌乱起来，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向四处开枪，“你们这些犹太猪疯了吗？反抗只会使你们全体覆灭。全体！”
　　最后盖世太保被死死地围在中间，也被犹太人殴打，然而只是这样而已，不知是谁最先问了一句：“现在怎么办？”鸦雀无声，“谁来带领我们？”。竟无一人敢站出来回应，于是他们就这样涣散地围着圈，有的已经开始商量着逃跑，有的却悄悄躲到了角拉里。
　　夏茵在混乱中拖着米歇尔的身体退开，她得到了一直躲在场边观望的安吉斯的帮助，安吉斯帮她把米歇尔拉到一颗梧桐树下，她看见夏茵从米歇尔的怀里取出一块折得很小的皱皱巴巴的纸片，夏茵面容平静，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它，读到丈夫留给她最后一封信：

　　上帝赐予我们感性，我们凭借它渡过由生而死的日子，而我们的灵魂却因为这种感性永远流浪。亲爱的夏茵，我已经无从得知我能见到你的最后时间是在何时，也许我很快就会死。可是这贪生的心多么希望能够继续陪伴你。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必向他虔诚地祈祷——
　　愿我们一起流浪，直到头发变白，双眼再看不清前方，而我们的心，依然像一口冰凉的井，有着清澄的泉水，在其中静静地淌。

　　“该死的。”安吉斯小姐抱着夏茵哭，“再也没有比他们更该死的了。”
　　夏茵也哭，并且是一种无法克制伤痛地极端的哭，没有一滴眼泪，也叫喊不出声音，唯有表情如此扭曲。
　　“该死的。”安吉斯一直说。

　　可悲的这些困在这儿的人，他们像一群焦虑的羔羊四处乱窜，却没有几只真正窜出了地狱的栅栏。那些懦弱的老实人抱在一起企图获得鼓励，然而绝望在彼此的眼里蔓延着，很快笼罩了整个广场。并且这个广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被多得数不清的德国军队围得水泄不通。这些德国大兵像是忽然之间从地底钻出来的枪，一支又一支密密麻麻杵在那儿，并且用一致冷酷的目光睥睨着他们。
　　“天哪！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安吉斯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在这儿看着，为什么一开始不先离开。“我们真不该来这儿。”她对夏茵说。
　　夏茵把丈夫的信收起来，揣到领口里，然后紧紧抱着丈夫的遗体。从这些到来的德军中最先只走出几个人，尤其中间那个因步态凶悍而特别显眼，甚至连跟在他身边的人也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步之距而不齐肩。他走过来，俯视着夏茵和安吉斯，他穿着黑色的军制大衣，大盖帽上别有上下两枚银色徽章，一枚鹰徽，一枚橡叶徽，他的领口是红线镶边的黑缎，两边各缀饰一枚骷髅徽标，并且他的领口中间还另外缀有一枚十字勋章，他的步伐跨得很大，他似乎已经十分习惯这样的走路方式，后来他把手从敞开的黑呢绒大衣里伸出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戴着手套，他轻轻挪了一下低矮的帽沿，露出灰蓝色的眼。
　　“犹太人？”他用简单的法语询问。
　　“不，我们是法国人。”安吉斯说。
　　于是他取下帽子致敬，“那么你们不该在这儿。”他又看向夏茵：“像您这样的母亲更不该在这儿。”
　　他的礼貌与他的仪态是不协调的，夏茵望着他，抱着一丝渺茫希望期待他可能答应她的请求，于是她尽力平静并且吐词清晰地说：“我的家人已经死了，你能允许我带他回去安葬吗？倘若你能作主。”
　　可他的表情没有很多变化，仿佛在他的灰蓝色的眼中只存在冰雪，即便也有火焰那也是冻结着的，他仔细打量着夏茵，用粗哑的声音回道：“当然可以。假如您愿意，我还可以派人送你们一程，不过在这之前，您务必诚实地回答我，他是您的什么人？”
　　夏茵说：“丈夫，他是我的丈夫。”
　　他又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像盖世太保那样再来过问她肚里的孩子，而是整个蹲了下来，“能让我瞧瞧他的样子吗？”
　　夏茵别无选择，她松开手，从怀里轻轻拨开丈夫的面容，他的脸已经被她擦得干干净净，也许是因为一直被她抱在怀里，他看上去并没有一丝一毫死亡的阴影，反而非常平静，仿佛灵魂沉睡着，□□因此得到了解脱。
　　这个德国人抚摩了一下米歇尔的脖子，确切地没有感受一丝脉搏，于是他抬头看着夏茵，有些不可思议地说：“他一点儿都不像个死人，甚至看上去比我们都幸福，不是吗？这也许都是您的功劳。”
　　夏茵完全看不出来这个德国人的想法，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也许他会和盖世太保一样，笑过之后还要杀死他所能看到的所有的人。
　　“你使我感到害怕，无论如何，是生是死，请给我一个痛快吧。”夏茵看着他的眼睛说。
　　德国人听完之后轻轻地笑了，他似乎不怎么愿意过多地回应夏茵的话，他站起来，又把手放回大衣的口袋，然后往已经安静下来的广场看去，那些犹太人还重重包围着盖世太保，他们用抢来的枪比着盖世太保的脑袋，正阴沉畏惧地望着这些德军。
　　“我是凯尔•伯曼，党卫军第二装甲师上校，从今天开始，我驻守马赛。”这个德国人嘹亮地说：“我始终没有想到你们会用这样的方式迎接我的到来，这是什么状况？几个破坏纪律的盖世太保，一群暴动的犹太，还有这些可怜的法国女人。”
　　被提到的盖世太保此刻不敢吭声，唯有那个鄙劣的老长官在短暂的缄默后开口求他：“上校，我正是知道您要来了，所以才要赶在之前清理这肮脏的地方。并且我也没有破坏纪律，元首赐予我行使这一切的权力，只要我不碍着您，我始终是尽职尽责的。在这儿，您是战场上的英雄，而我们是您的仆人。”
　　凯尔•伯曼却对他的话不感兴趣，反而指着夏茵，“那么她的丈夫是你杀的吗？”
　　老长官不屑一顾地说：“她的丈夫是犹太人。”
　　就是在这样的绝望中，有几个犹太人竟也幻想着能够向这个德军求救，他们躲在人群里大声说：“求您放了我们。我们不会反抗，也不会参加战争，我们的米歇尔毫无疑问射中了两百枪，这难道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到的吗？即使他现在已经死了，你们也应该遵守承诺。”这样煽动的话让被挤在中间的盖世太保非常不安，他们用乞求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上校。
　　而上校已经走到刚才米歇尔所站的底线上，他也从士兵手里接过一支卡宾，喀嚓对着那第两百零一个也是最后的并没有被击碎的酒瓶，碰地射出一枪，酒瓶碎开了，红色的酒溢出来，很快浸到灰薄雪地里。上校转身看着老长官，惊奇地说：“他真连续射中了两百枪吗？就像这样？”
　　老长官不说话。
　　上校叫道：“捷列斯。”
　　这一定是老长官的名字，这样明显带着讨厌的语气让老长官吓了一跳，他只好点头：“是的，他创造了奇迹。”
　　上校说：“你可真该死，你这老滑头，玩弄死一个这样的人，足够你在地狱里受一万次刮骨的折磨。”他说完，又让手下的士兵举起了枪，他已经对死去的米歇尔没有兴趣了，对被当做人质的盖世太保也没有兴趣，他说：“听着，犹太人，不管你们手里抓着谁，那都没有用，倘若你们想跑，尽管朝着我的枪口跑，我可一点儿也不会犹豫。现在，我只说一次，左边或者右边，你都可以选，可是站在中间的人就得死。我数三声，三声以后谁也不会有别的机会。一、二……”
　　当他数到三，人群飞快地分散成两拨，一半站在左边，一半站在右边，中间只剩下几个茫然的盖世太保。上校对此很满意，“那么，捷列斯，你看到了，这些犹太人仍然是顺从的，你就继续履行你仆人的职责，该怎么做不用再教你一次吧。”
　　捷列斯仿佛得到了重生，目光凶恶的像只发疯的狗，他抓起一支机枪随便对着一边的犹太人扫射，射完了，他把枪砸到地上，指挥着盖世太保，“这些剩下的，送到奥维辛。”然后转过身看着另一边的犹太人，“这些，留一半继续干活，其他的都到监狱去。活着，你们这些猪全都能活着了，他妈的，感谢上帝吧。”
　　夏茵和安吉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凯尔•伯曼再一次走近她们身边，她们的心都畏惧了，安吉斯甚至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妄想着自己是一株没有痛楚的花草。凯尔•伯曼说：“我让提特送你们回家，你，尤其是你，太太，再也不要到这儿来了。”他无视她们的惶恐，说完他要说的话即转身离开，坐上他那辆军用吉普，升起覆雪的黑窗。有一瞬间夏茵觉得他的目光越过了冰雪在看她们，并且那不是一种看着女人的眼神，那大约是一种看着整个法国的眼神。仿佛法国只是一幅油画，挂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他时而想要得到，时而宁愿它永远是这么一幅宁静的画。
　　夏茵拉起蜷缩的安吉斯，“走，安吉斯，我们回家，快点儿。”
　　安吉斯哭着说：“他是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