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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冰火两重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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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陵晚上没有直接回家,她在办公室里,先是打算挂电话和研二的学生们打个招呼,可想想还是算了,于是直接去了宿舍,果然,才九点不到,那群家伙们已经开赌了,自己毕竟不是他们的生活老师,不过淡淡提了几句,但愿他们是能听得进去的。
从宿舍出来,薛子陵沿着路回去,路旁的梧桐树,高高大大,人行道上洒满了影子。薛子陵在地上仔细的搜寻,她轻巧的踏着落叶,喜欢那些干瘪了的叶子,在自己的脚步下,发出凄楚而细微的声音。清洁工人这段时间很忙,每天清晨都必须费力的打扫这些落叶,却怎么也清扫不完这些树叶,它们前赴后继的落下,要到冬天才会停歇下来。
突然之间,薛子陵想起了自己的老家。薛子陵的老家,是南方的一个小城,离b城是有些距离的,那里到现在街上都是青石砖的地面,一块一块的,青石砖是不够平整的,彼此之间有轻微的高低错落感,缝隙里常年湮埋了暗色的青苔。老家的树,她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种,然则总是瘦弱的,不挺拔的,枝头挂着叶片。秋天的时候,金色的叶片落在青石砖上,明亮的如一幅画般。
薛子陵的家住在城南,一栋小小的平房,勉强在屋顶处搭出了一个阁楼,她在阁楼里住了很多年。穿过屋子,后门连接着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蔬菜,有一面墙上,结着丝瓜的藤蔓。丝瓜是个好东西,刚刚结出来的时候,可以吃,红烧、清炒都行;老了以后,又可以晒干,丝瓜壤刷碗刷锅。吃了很多年的丝瓜,薛子陵到现在,已经是不再敢吃丝瓜了,想起来就会觉得反胃。
薛子陵突然想给孀居在家的母亲挂个电话。母亲是北方人,年轻的时候为了父亲才嫁到那个南方小城来的。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问母亲,为什么会选择父亲,因为在自己的眼里,父亲太过普通,米店的一个伙计而已。母亲却说,“妈妈是那种怕寂寞的人,感觉你爸爸是那种可以活很久的人啊,这样,自己就一直有人陪伴了。”那个时候,自己觉得母亲简直幼稚的要命,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才选择一个人,看上去,这是多么的可笑。后来读中学的时候,父亲过世,母亲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在那个时候,自己才明白,一个人的孤单,是多么的可怕。她最终还是没有打电话,母亲在这个时候,大抵是已经睡了的。
身边有人走过,这个时候,恋爱的学生们最为活跃。薛子陵望着并肩而行的青年学生们,轻轻的笑起来,她对这个学校太熟悉了,虽然每年都换了不同的人在这里来往穿梭,可是自己和这条道路,却固执的什么都没有改变。也许自己是改变了的,但是,谁知道呢?
李晶打了电话过来,说晚上要去朋友家住,叫自己随意。她有这个能力,轻松的反客为主,轻松的与人打交道,这始终是自己所欠缺的,薛子陵有着青涩的与人交往的能力。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校园大门,回头看,满目的灯光,b城大学四个字闪闪发亮,越过校门,暗色调的夜里,校园内教学楼里还亮着灯光,它们在十点之后,才会陆续的沉默下来,晚自习的时间也快结束了。
薛子陵快步穿过街道回家。自己租的小区房子,比较安全,虽然贵了一点。只是,也离郑郁已近了太多,同一栋楼,同一个单元,他住在三楼,薛子陵她们住五楼。显然郑郁已捣了鬼,自己却不能说。如何说,他原是更有理由反驳的。自己的把柄,紧紧的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握在手中。
她在楼下停住了,秋夜,天空上没有什么星星,只有风轻柔的吹过。秋天的风,是带着凉凄凄的感触的,细腻的如蝴蝶触角一样,薛子陵脖子上系着的丝巾柔柔的浮动着,边缘微一触在脸上,随即又闪开,就像是手尖的触摸。薛子陵想起了中午的那一个吻,此刻那个吻漂浮在夜空中,漂浮在自己的眼前,星星点点的,温柔而缠绵的感触,毫无根由的一个吻。她是知道自己已经沉沦下去了的,自己太寂寞了。薛子陵用手轻轻地拢住脸,脸上浮起热来,漾满了脸颊,漾满了心口。一切静静的浮动着,有些想法,有些感觉,在夜色里弥漫开来。她看见楼前的草坪上,设了木质的椅子,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不清长相,手上却有个什么东西,一会儿亮着,一会儿灭了。薛子陵远远的打量了很久,终究忍不住好奇,走了过去。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上拿着一个打火机,荜拨一声,打开,小小的火焰爆开,蓝色的星星点点,火焰的顶端,是温暖的橙色,明亮而美丽。荜拨一声,他轻轻地合上打火机,四周又是一阵的黑暗,周而复始。郑郁已的脸,在光影的交替中,放大着。薛子陵忍不住出声,“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抬起头来,冲着薛子陵笑笑,“可怜吧?瞧这火。”夜色里,火焰刷地熄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得出声音里的凄楚。薛子陵不说话,低下头,她望着自己的脚尖,她今天穿了一双浅灰色的皮鞋,隐约在暗光中,露出尖尖一角,那时鞋尖上缀着的珠花,珠花坠坠的,凄凄的光色。
他荜拨一声,再一次打开了打火机,温暖的火焰,舔舐着黑暗,他轻轻的抬起右手,指尖微微触着火焰,随即快速的收手。他笑着,再一次吹熄了火焰,低低的念道:“可怜……”薛子陵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开始融化,她坐下来,轻声说,“怎么了?”郑郁已摇了摇头,继续上述的动作。薛子陵不忍心再看,一把把他手上的打火机抢了过来,呵斥道:“别弄了。”郑郁已摊开自己的手掌,盯着,不说话。
小区里非常的安静,她们所住的这栋楼已经是最里面的一栋了,薛子陵轻声问:“为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搔了搔头发,展颜微笑,“我觉得挺有趣的。你看这些火多可怜,是不是?”薛子陵一时间恼火起来,说:“无聊。你简直不可理喻。”
郑郁已皱皱鼻子,“你太年轻了,什么事情都不懂。”薛子陵严肃的说,“我是你的生活老师。”他随随便便的啊了一声,说:“可现在不是。”薛子陵不想再说下去,立起身来。他的手立即伸了过来,一把捉住,“子陵。”薛子陵用力的抖手,骂道:“神经,谁是你的子陵。”他点点头,“好好,你是薛子陵。”顿了顿,郑郁已微笑道:“其实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在办公室里见到你,我竟然觉得挺开心的。”薛子陵哼了一声,“少来。”这一声里,已经是带着些许的原谅的意思在内的。
郑郁已轻轻地抚着眉,望着她,他的眼神浮在夜里,“我没有必要哄你开心。”话声里带着几分的认真,几分的感慨。薛子陵不知不觉又坐了下去,两个人此刻并肩坐着,她轻声说,“我也不想抱怨,也不想指责,今天中午的事情,我都忘记了。但是,郑郁已,我希望你能明白,人生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件事情。你用不着这样愤世嫉俗。”说罢,想想,又补上一句,“珍惜某些人吧,有时候错过就是永恒了。”薛子陵说到这里的时候,想起了魏建成,那个远在美国的男人,已经失去了的恋人。
郑郁已轻轻笑了一声,说:“我快死了。傻瓜,你忘记了?”薛子陵冷笑道:“如果你快死了,那世界上估计就没有一个活人了。我看了你的体检报告,健康的很啊。”“啊,是的,很健康。我也这么觉得。”他微微的咳嗽,“但是谁知道以后。”薛子陵推了他一下,说:“松开你的手,还有,别弄得自己和一个悲观主义者一样。”
郑郁已放开手,薛子陵赶紧抽手,两个人的手指交错着分离,指尖凉滑,薛子陵掩饰地转过头去,实际上,彼此是看不太清彼此的面容的。郑郁已垂下头来,低沈着嗓音说:“子陵,想和你说一个故事。”
薛子陵不置可否。
郑郁已停了停,说下去,“我大学是在s城读的。”薛子陵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档案我看过,s城环境管理系,毕业后在一家环境研究所担任科研员,职业不错啊。你莫名奇妙的就考了文学系,还真是有个性。”郑郁已说:“啊,忘记你是生活老师了,当然,你知道就好。我接下去说啊。我二十六岁的那一年,一个大学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想见我,想和我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卡德’牛扒店里吃牛扒饭。读书的时候,我们经常去那家店吃饭的,他竟然还记得我喜欢吃牛扒饭,每次一定会和服务生说,‘请多加葱,不要放辣椒’。当时听到的时候,我非常的感动。但是,因为自己手头在做得课题比较紧,于是婉言谢绝了。我那时候想,不过是暂时的推拒了一下,没关系,一点也没关系……大家都年轻,有的是时间见面的。”
薛子陵轻轻的问:“出了什么事?”
郑郁已笑笑,“其实也没出什么事,他不过是死了而已。那段时间我很忙,做完了课题,又忙着摄影,啊,我忘记告诉你了,我曾经是s城摄影学会的会员。他后来还打了几次电话给我,我每一次都说,我过几天抽出了时间,就回去和你见面,但是一直拖了半年。”
薛子陵点点头,“嗯,我明白你现在很懊悔,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只是活着的,要面对很多意外。也许他出了这个意外,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郑郁已冷笑了一声,“他是得了癌症死的。他第一次检查出来的时候,就电话给我,约我见面,可是我没有理会。后来那几次电话,也都是他在医院里打电话给我的,他很害怕,可是我全没有听出来。活着的、健康的人,是听不见那些快死了的人发出的凄凉的声音的。”
薛子陵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无语了。可能自己确实是不会安慰人的。她轻轻的说,“我陪你吃牛扒饭好不好?”黑夜里,她闭上眼,不去看他,只是满怀着想安慰他的想法。郑郁已伸手过去,握住了薛子陵的手,“子陵,可不可以这样温柔下去,只需要晚上这样温柔下去就可以。白天是无所谓的。”
她的手,在他的掌中,暖暖的生出热意来,她翻转过掌心,指尖轻触着他的掌心,彼此的手指开始交错,彼此的温柔的慰藉着,秋日的寒气渐渐的起来,是不是只有这样的彼此取暖,才能抵挡人生的寂寞?
她的嗓音汩汩的在夜色里流淌,“郁已,我陪你去吃牛扒饭好不好?”她知道自己有东西遗失了,那是自己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