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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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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这个夜晚,我在你身后的树梢上停留了三个时辰,你的目光却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道斑驳的城墙。作为一个连自己也不明白来自何处的生灵,我在这王城里飘荡了很多年。直到你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仍然意识混沌,不明白生的含义。我姑且称自己是鬼。作为鬼,我可以看见很多故事,这个城墙下的角落里,鬼们唧唧喳喳,从不安分。我只需花十朵花的代价,就可以从他们那里换来一个故事。
你大概知道,女萝的王宫是这个王朝里最富丽堂皇的王宫。对鬼来说,一切都颠倒了,我眼里的太阳,和你的不同。他是青色的,很冷,会让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落下青色的眼泪。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鬼眼里的王宫,总是笼罩在一层紫色斑驳的柔和光线里。就连这里的花,都是紫色的。我的身体在这样紫色柔软的光线里 ,轻飘飘地越过侍卫们庄严的面容,穿过那一道道方形或圆形的殿堂。宫门在这一刻发出风铃似的轻响,每一扇门发出的乐音都不同。我从宫殿的这头飞到那头,就可以听见一曲完整的音乐。那是你的曲子。多年前,女萝年老的王邀你来到这里,那场绝妙的演出令一些飞过这里的鸟儿都屏住了呼吸。在你离开后,年老的女王传来手艺最精湛的匠人,修筑了这一道道精致的宫门。从此你的传说就随着这随时发出美妙音乐的宫门流传到宫里的每一个角落,大臣,侍卫,宫女们聆听着你谱写的曲子,传说就沿着他们虔诚的目光流传到民间,流经乡间的小道,渔人的额头,然后又一次流淌回来,落在新一任女王微笑的眼角。
可是越往宫殿深处,就越发感觉不到生人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是精巧而庄严的,没有墙壁,宫殿由高大的紫色柱子支撑,听不到一只鸟类的声音。就连那些雕刻的文饰也散发出坟墓一样冰冷的气息。大臣和侍卫们面色青紫,比那些鬼魂更加青面獠牙。作为鬼魂的我,从王宫的这一头飘到另一头,也会感觉衣衫上结了一层青色的霜。这段时间是漫长而寒冷的,足够你弹奏出上百首小令,赚来的银子足够你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我在宫殿的深处停留下来,女王就躺在那张雕花的大床上。我凑近了看她,她的额头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汗珠。精致的王袍也掩饰不住她苍白的面色。这是个一点也不像女子的女子。她就要死了。
我叫她小紫。她唤我夜莺。
十年前她还年少。十五岁的少女,批上战袍,亲自去迎战苍夏的王。两军对垒。我的小紫轻松挑下敌国首将的头颅,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那场战争让苍夏从此不敢踏入女萝一步。女萝换来了安宁的五年。
可是小紫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
我知道你每日在城外徘徊,却从不肯踏入一步。我还知道,大臣和侍卫们对他们的王一直抱持着一种冷淡的态度。他们虎视耽耽,觊觎着这坟墓一样冰冷的王位。或许小紫那仅剩的一点点威严才是他们唯一令他们迟迟不肯动手的理由。然而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苍夏王的阴影就像一道青灰色的利剑悬挂女萝王宫的上方。他们的王,年轻凶狠,为了当年那一道留在他肩头的伤口,他要花上十年的时间来报复。
他其实已经是女萝的王。
小紫被囚禁在这冰冷的王宫中,唯一留下的,是女王的尊号。我在大殿外的枝头上看她,苍夏王撤走了这大殿里所有的宫女,只留下两个割去了舌头的女官。小紫在铜镜前,漫不经心地梳一头乌黑的长发,两个女官走过来,扯住她,一盆冰冷的水,小紫被按在水中,青色的水花溅出来,小紫垂下的手就像一支折断了的花。整个过程,她一声不吭,甚至不愿意去挣扎。大概她平静的反应让那些施虐的女官也觉得无趣。她们很快就放开了她。小紫抬起头,她的笑,温顺,淡漠,触目惊心。我想到十年前那女孩,穿一身干练的男装,笑得意气风发。不由狠狠闭上了眼睛。
我几次想带小紫离开。她神色冰冷,轻易打断我的念头。你若再敢动这样的心思,我有的是法子要你灰飞烟灭。
我知道,这是她的心病。只有你才可以解开。
一切源自十年前关于你的传说。
传说。传说可以凄厉如鬼,也可以比你的音乐更加优雅。你的传说早已迷倒了宫门外所有苍老的说书人。你只需要花上几文钱,要一壶小茶,这个下午就可以在那把苍老的声音里安静地消磨掉。师羽兮的琴,设骨大师的笔,五鹿老人的嘴,说的不是三件物,是三个人,三种绝技。十年前那一日,我窥见了这其中最负盛名的一种。
那日,你带着你最得力的女弟子,在京城最高大的琴台上演出。也许是那时飞过天空的一只夜鸟引起了你的深思。你当场拨弄琴弦,创下了不久以后最负盛名的曲子。你大概没有想到女萝年少的女王就在人群里,她着男装,装扮比京城里任何一个公子哥儿更加高贵。你的曲子完成了她关于山林,流水和清风的一切幻想。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像一个新生的孩童一样找到了新的乐趣。
你大概没有想到,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演奏。却激发了女孩天性里飞扬跋扈的一面。你的琴声在女孩的刀声中嘎然而止。你看见这陌生的少年走到你身边的女弟子面前。轻佻地扶起女子的面容,微微一笑,说,美人,我要娶你。
这是一种新鲜的游戏,对于扮演一个恶霸一样的少年公子,女王兴味正浓。
你愣住了。你没有看出年少英气的女王,其实只是女子。
你更没有想到,你那年轻的女弟子选择了最糟糕的应答方式。
她是如此决绝的女子,也许对于不能再追随你,远比被一个跋扈的少年强抢去做妻子更加令她绝望。
女王的笑如此漫不经心,姜宣的笑,却是真正的绝望。
她笑着敬完你最后一杯酒,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轻飘飘跳下了琴台。
王。侍卫们找来的时候,你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声。
你看不清女王的表情,只记住了这个意味着灾难的称谓。还有青石地面上女孩花朵一样打开的身体。红色,是一种愤怒的颜色。
你们的仇恨,开始就只是玩笑。
你被带到女萝高大的王宫里。从此开始了宫廷乐师的生涯。师羽兮不再是天下人的师羽兮。你的音乐从此只属于女王一个人。那段时间,女王对于驯服桀骜不驯的你有着莫大的兴趣。像任何一个霸道的君主那样,她容不得任何人忽视她的威严。而你,恰恰做着一切能激怒她的事情。你穿白衣,头发披散,木屐在宫殿里发出空旷的回响。你在众人尴尬的目光里漫不经心地出入女王的寝宫。你毫无顾忌地躺倒在女王的锦塌上,笑着对女王说,我的陛下,你不是要我来伺寝么。你的声音有一种天生的魅惑,就像你的音乐一样迷人。你的语言就是一种毒,全天下的女子,只怕没人不愿意中这种叫作师羽兮的毒。
你看见女王尖叫一声,冲出了自己的宫殿。那一刻,她的脸色,比最鲜艳的玫瑰花还要娇嫩。
你一直不明白,我的小紫,其实是天下最单纯的女子。她只是,只是年少轻狂,骄傲又任性。对于害死你的弟子,连她也不曾想到。回宫的那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寝宫里,惶恐地度过了一个不安的夜晚。那晚上的雷电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小紫缩在高大的宫门旁,抱紧双肩。我在窗外看着她,闪电把窗花投印在她的身上,把她的面容切割成一块一块。我知道她很冷。从十四岁踏上战场那天开始,从她杀死第一个敌国的士兵开始。她学会了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不哭也不笑。
可是高傲的你,同样永远也学不会在她面前低头。你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最大的变数。你拒绝为她弹奏任何曲子。即使在最庄严的场合,你的曲子也是突兀的音调。女萝国十年一次的庆典,四方来使,举国同庆,王宴请四方宾客。你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走到王座边。你故意穿一件绣满鲜红花朵的衣衫,轻佻地搂住女王,把鲜红的美酒举到她的唇边,你笑,陛下,微臣在流波殿等您。然后在满殿吸气声中大笑着走开。你的做法令女萝国颜面净失,也彻底激怒了小紫。人人都传女萝国女王陛下的男宠有多么张狂,他甚至穿最恶俗的衣衫,当众与女王调笑。
你并没有走出大殿,侍卫们就挡住了你的脚步。你被按倒在地上,有年轻气盛的侍卫一脚踩在你的头上。你俊美的面容与冰凉的地面接触,尘灰呛得你发不出声音。你听见女王微笑着说,别伤着他。多高贵的人哪,哪容得你们这样践踏。
你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拍拍衣上那并不存在的尘土。女王看着你,笑得越发温和,爱卿,今日众位卿家都在此,你可愿为孤弹奏一曲?
你理一理衣衫,笑得云淡风清。好啊。你说。
你终究没有妥协。一曲浓词艳调,说的是后宫女子的哀怨。你还偏要学别国那争宠的后妃,语调哀怨,你说,陛下,是你传臣来伺寝的,陛下难道连臣都忘了么。
你看着小紫颤抖的面容,笑得无比开心。
你胜了。你被彻底逐出女王的视线,打发到与最下等的奴婢为伍。
在这座精致的王宫里,小紫并不快乐。我十五年前自这王宫诞生,便陪了她十五年。自十岁起,这女孩就有一张寂寞的面容。你大概也不会知道,你们的相识其实早于那场灾难性的相遇。就像小紫忽略你的女弟子对你的重要性。你同样不会明白你在她心中的地位。多年前你在王宫那场盛大的演出,征服的不单是年老的女王。你看不见人群的角落里,衣饰精致的小公主微仰着面容,保持着孤单的姿态。人们在她四周安排了一种冰冷的空气。她的四周没有一只飞鸟靠近,甚至连越过潮汐穿越而来的风,似乎也在她一丈外的地方止住了脚步。人们害怕一切阻止培养她孤傲品性的东西。即使摔倒,也没有一只伸过来的温暖的手。就连伺候她的宫女,也总是站在数丈开外,这使她的寝宫比坟墓还要可怕。她只有一个人偷偷跑到宫门外,去聆听原野的声音。你的音乐自这一刻起为她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它比那些风声,水声,潮声更加生动。小公主在听到那些音乐的时候,终于第一次哭泣。她哭着去请求母亲,要留住你的乐声,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愿意。女王为难了。你不属于任何人,你的乐声来自大地,来自世间的平民。你拒绝为任何人停留。这点,王族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公主在伤心欲绝中灵机一动,她看到开启的宫门。那开合的声音不就是最接近音乐的乐章?她想到你的琴,你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舞蹈。每一根琴弦似乎正是通往幽暗宫殿的台阶。她微笑着向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女王皱着眉头,终于答应招募能工巧匠,试一试小女儿的奇思妙想。四天以后,果然有异人上殿,引荐不周国的匠人,修筑了那十三道后来令世人称羡的宫门。从此,陪伴小公主的不再是枯燥的功课和乏味的宫女。这冰冷的王宫终于泛出紫色柔软的光芒。公主穿梭于十三道宫门间,聆听那些音乐。对你的崇拜日见增长。她搜寻你的一切消息。熟悉你的一切。你是她的老师,朋友,恋人。她的音乐才华在这种向往中一日日增长。她编出的曲子张狂,大气,令王国中最优秀的乐师也惊叹不已。然而,公主张狂的性格比音乐成长得更快,这直接导致了你们的灾难。
你可以想象小紫对你的冷淡是多么失望。她原以为你是最接近她心灵的人,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她多么开心。可是站在你身边的女子刺伤了她的眼睛。那是一个玩笑,又何尝不是一次报复?只是结局会是如此,我们都没有想到。
两年后小紫偷偷去看你。你穿着粗布衣衫,笑容很淡,拿一支缺了一角的竹笛,却依然可以吹奏出如此动人心魂的曲子。几个人过来,围住你,残酷地殴打。至始至终,你面无表情。那些人很张狂,夺了你的笛子,指着你的鼻子骂,姓师的,别让我再听见你吹这些破玩意。你笑着,拾起断成两半的笛子,抹一把嘴角的血。然后沉默着去提一桶桶水。
你的笑容依然让她讨厌。那是一种无法折辱的高贵。
小紫在瞬间落下眼泪。她终于决定,从此不再见你。
深冬很快就到了。小紫开始吐血。多年的旧伤发作,她只怕挨不过这个冬天。我在床边,安静地坐着。身为鬼魂,我毫无救她的方法。只有抱了滚热的参汤,一勺勺喂。她摇着头,一口喝进去就吐了出来。我只有握住她苍白的手指。难过得说不出话。夜里她要起来点灯。我找了微弱的火中莲,她摇头。她说。夜莺,我只是很冷。
小紫的面色,苍白如纸。我回头,女萝王宫的鬼魅,似乎远比别的地方要多。我在小紫床边,不时有奇怪的阴影延伸到她苍白的身体上。或许那是些死在小紫刀下的亡魂。他们有模糊不清的面容,总是探一探,再小心地缩回去。
夜里小紫开始哭泣。她身体滚烫,睁大眼睛,说要回家。我握着她的掌心,只有深深地叹息。对小紫来说,女萝的王宫不是家。她的家在哪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场新的战争是你招来的。五年的时间,你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你终于在一个夜晚逃出女萝王宫。你坚持逃到女萝的边境才昏迷过去。你遇到了苍夏的王。那残暴好战的王,竟独独对你的音乐情有独钟。对他来说,师羽兮是神一样不可亵渎的存在。他无法容忍你受到的怠慢。你到苍夏不久,苍夏王竟不顾你的劝说,又一次发动了对女萝的攻击。他还记得,当年那年少的女孩,微笑着留在他肩头的伤口。在这以前,苍夏王征战无数,不曾留下任何伤口。小紫的笑容就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他终于找到新的借口,可以撕破当年的和约。
苍夏国力日盛。沉浸在女萝平和安详的美梦里的人们,他们毫无准备,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击得溃不成军。小紫的大臣们纷纷叛逃。年轻的女萝王身上留下十几道深刻的伤口,奄奄一息,被苍夏王囚禁在她故国的宫殿里。不见天日。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苍夏王并没有夺取女萝国。女萝国的贵族保留旧有的封号。他甚至保留了小紫女王的尊号。只是女萝必须每年向苍夏纳贡,维持了表面的平和。
可以想象。小紫这几年的日子,会是多么艰难。
或许是苍夏王的行动激怒了你。女萝被攻下的那天,你竟在满殿苍夏宫人的看守下失去了踪迹。不久各地都有人见到了你。你来去无踪,到处都是你的身影。你的传说又一次出现在煌王朝的各个角落。越发离奇。有一个传说是这样的。苍夏王在遍寻你不着的某个午夜醒来,看见你安静地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把薄如毛发的刀。你的笑容如此温和,你说,陛下,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据说那晚的侍卫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你是如何进来的,始终是个迷。苍夏王在惊出一身冷汗后,终于微笑。你们到底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已经没有人知道。而我所知道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囚禁你。在女萝的那五年,原来你只是不想逃。
夜莺,你活多久了?
小紫站在窗前,冰冷的光线,这个冬天开始下雪。她裹着一床锦被,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我叹息。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从有意识的那刻起,我就在这王宫里。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年幼的公主在自己庞大的家里迷了路。她拼命睁大了眼睛,不让睡意袭击。她知道,很快就有人来寻她回去的,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
你的另一重身份,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晚你是来盗取藏在王宫里的上古名琴混沌材的。你盗了这琴便想全身而退。你身形高大,甚至连面具也不屑于戴。你走到偏殿,看到公主睁大的眼睛。她睁着朦胧的睡眼,漫不经心地打着呵欠。你从来没见过瞌睡得这么可爱的女孩,便忍不住在她面前停留。
你是大盗吗?女孩笑着问你。
你抱了女孩,温柔地捂住她的嘴。嘘,你说。
女孩睁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你。
嘘。这个字就是一朵绽开的花。你竖起的手指如此优雅,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女孩的眼睛。
侍卫们追过来,看见你怀中的女孩对他们悄悄使了个眼色,他们马上住了嘴。而这一切,你是看不见的。
在王宫高大的幕墙下,你带着女孩穿过那些代表四季,四方,阴阳的挂饰。那些物件在这个夜里发出丁冬的声音。
女孩一直很安静。
你把女孩带到花园。用笛子吹出一种类似夜莺的鸣唱。
你把笛子送给女孩。你说,再也没有哪一种乐器的声音能比笛子更接近夜莺的鸣唱。而夜莺,是最向往自由的鸟儿。
你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向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说出这些。或许你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她安静的神色很得你喜欢。
那一晚,整个王宫的人都听见了这只鸟儿的歌声。他们都被这歌声迷住了。宫女和内监们猫着腰在草叶间寻找那只其实并不存在的鸟儿。一直到很久以后,这只夜莺的故事还一直在宫里传唱着。
我就是那日,自你的曲声里真正诞生的。我叫自己夜莺。可是我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许我是一只鬼,被你召唤到了人间。你看,你的音乐总是有这样神奇的功效。鬼们被你深深迷恋。他们长期陪伴在你身边,安静地聆听你的乐声。你的身边永远不缺这样安宁的空气。
你无心的举动导致这之后的几年,你一直被追捕。你不知道的是,女孩那晚其实是看清了你的面容的。可是她故意留给影卫们一张模糊的画像。她要等你有一天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你们的游戏一玩就是十几年。
流波山上的雪,终年不止。我在你身后,安静地看你攀山越岭,去寻那传说中可以药死人,肉白骨的莲花。
别躲了。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小夜莺。
你笑着,笑容竟是如此伤感。
师羽兮,你何苦要学御行潋,做这无用之事。我的语言,比小紫更加尖刻。
你只是笑,你的笑总是可以刺激到很多人。比如我。
那天的大殿里。小紫又一次吐出刚喝下的药。我躲在大殿的阴影中。看见你推门进来,就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你的手中端着一碗鲜红的药汁。就这样安静地走进来,似乎不过是出门一躺,回到了家里。
你每次来,小紫都在昏睡。我就那样看着你们,看着你喂她喝那些药。忽然间很不舒服。可是我无法阻止。你们之间的空气如此柔软,没有任何一个鬼魂可以忍受。
你总是在小紫醒来的前一刻离开,如此精准,竟连一丝机会也不肯留。
我问你为什么,你笑,你说,从姜宣死的那一天开始,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可能。
你们都是如此决绝的人。到底,还是把自己逼到了如此境地。
深冬最后一场雪落的时候。小紫从床上起来,忽然说要找那只被她封在角落的笛子。一层层的柜子打开,笛子已变成深褐色。拿出来的时候,褐色的灰尘呛得小紫咳嗽连连。她还是很开心地捧着笛子,说要吹曲子给我听。夜莺,夜莺,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夜莺么。她笑着,笑容柔软,比任何时候都要温顺。
夜莺是一种比任何生灵都更加向往自由的鸟儿,它只为愿意聆听的人歌唱。从前那个人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不明白。直到我被囚禁在这里,只能聆听自然之声的时候,我发现这种鸟儿的歌声包含着这么多的词汇,节奏和旋律,可是我们之间已经永远无法用对方的语言来交流了。在我也是一只夜莺的时候,是我自己放弃了交流的机会。
小紫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软。几年的折磨,她已不再是那张狂的女孩。她终于哭出声来。
夜莺,你抱着我,我这么冷。你只要抱着我就好。
我的小紫,在我面前,终于为另一个人开始哭泣。
而我,只能紧紧抱着她,直到她的身体慢慢变冷。
我的小紫死于这个深冬。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看到的人不是我。
五年前的冬天,长乐十一年。小紫在战场上,刀是冰冷的,她的血是热的。敌国的将领在弥留的一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长枪插入她光洁的身体。鲜血沿着女孩银丝的战袍流下来,落在雪地上,就像一朵绽开的玫瑰。
这一刻,她终于看到我。我的形象是单薄的少年,唇角微抿,眼里只照得进她瘦弱的影子。
夜莺,我不想死。
我可以帮你。
我的灵魂分出一半。终于留住她的性命。
我的小紫从那天开始,带着我一半的灵魂,思念另一个人。
初春最后一场雪落下,每当落日时分,那只夜莺就会来到我的窗前歌唱。我日日守在这败落的宫殿中,穿越十三道歌唱的宫门。似乎看见宫门的角落里,坐着那一身男子装扮的女孩。她看着我,似笑非笑,眼神明亮。
夜莺,好看么?她拉着衣衫,微笑着问我。
好看。我笑着,终于回答。
女萝的冬天如此寒冷。我在这寒冷的空气中,思念那美丽的女孩。
而女萝王城里,开始流传一支叫作夜莺的曲子。
那是你传唱最久的曲子,用来祭奠你死去的爱人。
后记:这真的只是一支曲子的名字。初冬的夜晚,第一次听《夜莺》,我没有任何触动。直到很久以后,看到雅尼关于中国笛子和夜莺的比喻,终于翻出来再次聆听。深深震撼。文中小紫关于夜莺的那段话,便是来自对大师原话的篡改。我爱雅尼,向大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