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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理想乡 ...

  •   理想乡

      1.医院

      在冬天过去了的时候,我到了这个医院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麽而来,就好象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能离开。我是谁,我要做什麽,或者,横亘在我面前的又会是什麽,凡此种种的一切,我全都不了解。而这些,我所不了解的一切,好象蜘蛛网般严严实实地笼罩了我,或者,好象我窗下,夜夜盛开的迎春花浓郁的气息,顺著墙角向上攀爬,如同那说出了真相的蛇一般,钻入紧闭的窗子,紧紧地纠缠著我,让我无法呼吸。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荒谬世界呢:树木从不可思议的地方变换出不可思议的角度;花儿的蔓枝缠绕著、交错著、旋转著上升生长;像是人类肢体般的粗壮根部插入墙体,连一丝丝的泥灰也被紧紧地攥住,有的时候,又突然从水泥地面冲出来,仿佛洪荒时代的庞大爬行类生物般缓慢前行,在黑暗中绊人一个跟头。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草地,灰色的墙与灰色的窗子,还有那些好象穿著彩鞋终日舞蹈的豔丽花儿:我窗下的金色迎春花,浅红的樱,还有院子正中好象铃铛般垂挂的紫藤。
      没有叶只有花的紫藤,好象这层层班驳的建筑,只有□□,没有灵魂。而我们,身披长袍,行走其中,像是幽灵般,悄无声息。
      沟通是毫无用处的,当每个人都不比别人了解得更多,当每个人都像是被抛入了这个紧闭的世界,然後,就被彻底地忘却。
      在那灰色的树木形成的重重屏障之外,到底又会是怎样的呢?
      我时常望著远方,一连数个小时。在想象中幻化出绿色的草地,冬日那只有光度没有温度的阳光形成一片地毯,却在每张叶尖坠成了无数碎片。或许,在草地和绿色的森林交界的地方,会有刷白到近乎蓝色的小房子,或许,好象童话中一般,那房子有著巧克力糖浆做成的咖啡色屋顶。那麽,我是否能够幻想,其中有著美丽的绿色妖精呢?只属於我的绿妖,用美妙的七弦琴和歌声将我囚禁,我不介意被他关在细柳条编织而成的笼子里。
      可是那仅只是幻想而已。一次都没有,我的视线从未穿透树木织造的围墙,就好象那些有著白色翅膀的柔弱小蝴蝶,每一次的努力全被击溃,翻滚著下坠,被看不见的荆棘之手碾得粉碎。

      相同的命运,被束缚的一切,我,无法前往的理想乡。

      2.绿妖

      在第七十三朵迎春花伸展开放的时候,我见到了属於我的绿妖。
      那是夜到了最深的时候,天空的云彩泛出腐烂了的锈红色,掺杂著大面积的灰,仿佛,也似乎可以被成为黑夜了的。我紧闭的窗子被拉开,伴随著浓郁的花的气息,他翻进我的房间来。
      我很想做出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的事情,用尖叫声抽打他的脸,可是我却什麽也没有做,反而是他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以为这间屋子没有人的……”
      可是我亮著灯呢。我想这样反驳,却没有说出来,究竟是为什麽呢?
      “啊我们以前一直都是开著这儿的灯的……因为大家每晚都要从这儿进出的嘛──好象灯塔一样的。”
      “……”
      我依旧沈默著,虽然被猜出了心思让我有些惊讶。
      沈默中我打量著他的脸,然後发现自己爱上了它。所有的五官,在心中摹画过无数遍的理想,如今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跳过来,掀起我额前盖住了眼睛的长发,然後,用一种多年老友的熟人口吻问:“你是自闭儿麽?”
      自闭儿?不,我只是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而已,即使他有著张我迷恋的脸庞,还有略带鼻音的声音。我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比如寄居蟹,张牙舞爪地保卫自己的巢穴,独立的天地──
      不,我不喜欢寄居蟹这个比喻,那样子的,背负著束缚还以为能高枕无忧,太可悲了。
      无论如何,我是想要得到自由的。
      自由,离开这里,前往我的理想乡。

      後来,渐渐地,相互熟悉之後,他就常常过来玩了。
      “请不要老是用‘他’来指代我好吗?我有名字的。”
      由於他是如此这般地抗议了,那麽我就重新开始介绍一遍吧。
      群青,这个有著我迷恋的脸庞与声音的男子,总是身著一尘不染的白袍的男子,与我一样,是这个医院的病人;与我一样,他不明白自己出现的缘由;与我一样,他对这一切感到茫然与厌倦,甚至,也许有些恐惧。
      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什麽他总爱爬著我的窗子进入我的房间呢,明明是有门的。当事人的说法是,那些墙体盘绕的树木和巨大的缝隙是天然的踏脚,比用走廊有意思。
      可是我始终没办法观察出他攀爬的路线,就象我始终无法寻找到他究竟是住在哪一间。不过那没有关系,我所关注的并不是这些。他那双仿佛琥珀般金棕色的双眸禁锢了我,让我如同陷身琥珀中的蜘蛛一般,无法挣扎也无法呼吸;那是无形的柳条笼子和无声的塞壬之歌,或者,是被午後的阳光穿透的红茶,让我联想到曾经的一个冬日,遥远模糊得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过去,日光的破片落入我的眼里。
      好象群青那如冬日的阳光般友好却让人无法靠近的笑容,像那被千年冰雪覆盖的我的理想乡。
      没有人能到那里,就像没有人能进入他内心。
      遥远而不可企及的,我的理想乡。

      3.紫藤

      在我遇见群青的第七天早上,医院中央的那株紫藤开花了。他告诉我说,医院墙体上盘踞著的那些植物的根茎全都来自它。
      “好象吞食梦的貘,紫藤吞食的是人们的幻想,想象是它催生的土壤,感觉则是它成长的给养,它扎根在人的心中,你越是痛苦它就越是茁壮。”
      在那株巨大的紫藤树下,群青这样描述著它。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一般,那树的枝干在阳光下变得越发狰狞起来。有些像猪笼草的紫红色花朵三三两两地落下来,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地毯,等到花儿全都落尽的时候,叶子就会渐渐地成长了,可是现在,还是一点绿色也没有的,目之所及只有枝干与根茎的灰黑罢了。
      紫藤的花没有浓郁的香气,样子也不豔丽,它又是如何吸引小虫为它传花授粉的呢,我始终不明白。
      “也许,”群青说,“是因为它全身上下都散发著的绝望气息。”
      虫子们扑向义无返顾地扑向绝望,在我的想象中,这情景自身就具有绝望的意味。
      就好象我们一样。
      其实我并不太了解群青的话,一个字也不明白。可是我是这般近乎盲目地崇拜著他,始终,我觉得他掌握著什麽我所不了解的秘密──“我们以前每晚都会开著这儿的灯。”──他比我更早地来到这里,更早地与茫然及绝望为伍,也许已经找到抵抗的方法,也许,他早已习惯。
      但是我还没有。我想离开,想得到自由,所以就一直不停地纠缠著他,纠缠到没有人明白我所爱的究竟是他还是别的什麽。
      没有人真正地明白,至少在那时候来说是这样的,没有人,包括我自己。

      然後,终於有一天,群青说漏了嘴。
      我说,这个紫藤一定有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顺口说了句哦是的。接著发现自己说漏了,就干脆全说了出来:“你没发现,医院渐渐地少了许多熟面孔吗?他们,全被这紫藤吃掉了。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痛苦给紫藤施肥,然後,它才会慢慢开放,可是没有一个念头可以永垂不朽,就像没有人能够永生,那麽……”
      我没觉得医院里有少什麽人──大家都是面无表情身披长袍地在走廊上飘来飘去,在我眼里,全都是顶著一式一样的面庞──不过既然他说有人消失,那就有人消失吧,我不介意。
      “难道就这样被吃掉(我觉得这个词很怪异)而不做任何抵抗吗?”
      “可那是离开的唯一方法,所有人都日思夜想的自由──你不心动吗?”
      他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了看著好象有些忧伤的微笑。
      我是第一次听说他日思夜想著要离开,我原以为这个整天踢踢踏踏地踩著拖鞋翻进我窗子、用什麽都无所谓的态度叼著根没点著的烟可以在我房里泡一整天的男子,对这一切是完全不在乎的。
      可是在乎又如何呢?我们所向往的理想乡,不会是同一个地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冰雪覆盖了我的理想乡。那个有著豔红的鸟儿和翠绿的草地的地方。我望著它,却被高高的冰墙阻挡。我是确确实实看到了在那边的群青,穿著绿衣的他,用那双琥珀色的双眸望向我,却一动不动。
      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到,我却无法伸出手去。我哭喊著,敲打那片冰墙。它裂开了,是紫藤粗大的根打穿了它。
      可是,与此同时,我那小小的精致的梦中世界也被它摧毁了。
      最後我所能够到达的,也只有废墟而已。
      失望与绝望攥住了我,让我哭醒过来,拉开窗帘,屋外的紫藤扭曲得更丑恶可怖了。也许,终有一天,我也会被它吞噬吧。

      4.信

      在医院里,每当有朵迎春花开放的时候,我就会收到一封信,来自某个我记忆完全无法触及的地方,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其实也说不上是联系,因为它是单方面的──我从来都不回信。
      让我如何回复呢。那是些我完全无法了解的陈述。我不认识、甚至连性别也无法辨认的人,述说著对我的爱。它说它爱我,说我对它而言有多重要,说它对我的思念强烈到让它发狂。
      也许吧,可那关我什麽事情。
      我所关心的,只是如何离开而已。可它偏偏一个字也不提。
      我爱你。我很思念你。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
      还有……你是否也曾想过我呢?
      ──没有,我不知道你是谁,就好象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一般。
      然後,也有些是说……把你送进医院我迫不得已,不要恨我,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谁的爱存在过,这个世界,没有那种感情。
      最後……期待你痊愈後我们重逢的时刻。
      这些信将我推入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每天早上,如果群青不过来,我就把它们都拿出来,摊在床上,一封信一封信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寻找能够帮助我出逃的蛛丝马迹。
      它,究竟是谁呢,和我又是什麽关系,它在哪儿,它是如何把我送入医院的,而我,又是怎样才算是痊愈了,要怎样痊愈,还有,怎样又能“让我们重逢”呢……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归结到一点上,就成了那个最终的疑问:我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
      我理不出头绪。记忆完全是我无法支配的东西。
      然後,我就摊倒在一片散落的信中,看著太阳,慢慢潜入我的房间,如潮水一般,进入,退去。树的影子渗过紧闭的窗子,像是黑色卡纸裁剪出的贴画,固定在地面上。
      在这样的时刻,我便加倍地,觉得,自己是如此这般地,需要著群青。
      他会说,不要想了吧,反正,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可是这样子,不是很懦弱吗?
      也许吧。可是,明知道自己注定失败还不承认,不是也很懦弱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自己是被纵容了,宠坏了的孩子。
      可是,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他是向我隐瞒了什麽。
      “告诉我,究竟要怎样,才能离开?”
      “离开了你又能去哪里?”
      “我的理想乡。”
      “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又如何知道你自己的那个所谓理想乡是否存在?──别傻了,为什麽要做那些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呢?这儿不好吗?”
      我不回答。他用他那双琥珀色的双眸看我,沈默著,看到我想要哭出来──可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们这样子……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我不想回答。
      假如能带我离开,我甚至愿意去相信那个写信给我的人,虽然我对它仍旧一无所知。
      我只想离开。

      5.砂

      天气渐渐转热了。太阳的照射甚至还能让人产生些微的汗意。
      但是我的屋子仍是阴冷的,风与热都照不进窗子,只有光线,每日没夜,时涨时退。
      “不要让月光照到你,它时会让人疯狂的东西。”
      群青这样告诫我说。
      我很乖,把床搬到了最靠墙的地方,一片阴影与黑暗中。然後,每晚上,看著月亮的光线好象涨潮般涌过来、涌过来,伸出她的舌头,舔过我的床脚,然後无可奈何地离去。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白天,坐在冰冷如初春──甚至不如说是如深冬一般的屋子里,风透不进来,想象中空气就这样子一点一点地被我吸入肺里,不再吐出。於是屋子里,就会渐渐变成真空了。
      每天每天,我躺在一片素白地平静的信里,望著窗外。紫藤和著风的低语舞蹈著,摇摆著,扭曲著,像是巨大的喷吐唾沫的机器,从树上,把花朵远远地吐出去。紫色的尸体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向下坠入我所看不见的地方。我的眼睛散光得厉害,所以看不出树的层次──他们的存在仿佛是一幅画,即使是有透视关系,也仍只是存在於同一个平面上。
      就像树的影子,不管近还是远,都乖乖地贴在我的地板上,黑色。所有的一切,进入了我的房间,就好象是被钉住了一样。风再大,树影也一动不动地,沈默寡言的样子。

      春越来越深,群青到我屋子里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我知道他讨厌那里的阴森,可是我有什麽办法?
      我无法做任何改变,这不是我能够控制的东西。就好象我无法离开一般。
      不知道为什麽,我的屋子里,似乎连季节也被钉住了。
      “说不定你的年龄也会被钉住──永葆青春。”
      我不喜欢这个笑话,不知道理由。也许是因为我们改在了紫藤树下见面。
      其实我不知道群青开玩笑的成分有几层。这是个疯狂的世界,而他那漫不经心的语调中有些并不漫不经心的因素。很恐怖。
      我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所以游移著视线,从上到下,用目光爱抚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漫不经心地点上了一支烟,像是没有注意到我的注视,亦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依旧穿著那双看起来很柔软的绿色镶金色边的棉拖鞋,白色长袍。我的注视是那样精确而仔细,让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袍子的底部,沾上了一颗细小的沙砾。
      浅黄色的,或许来自他一直站立在旁的紫藤。
      我们头上的枝条抽搐了一下,吐楚一朵开败了的花。它在空中盘旋而下,精确地落到了群青的脚边。他俯身捡起那朵花,我以为他会顺便将那沙砾拍掉,可是却猜错了。他根本不在乎,就好象对待我那长期的、温婉哀绝的注视──我知道的,他看见了,他是不在乎。
      群青的兴趣都被那朵花夺取了,仿佛研读神谕一般,他把花放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著。
      最後,他说:“又有人要死了。”
      像是宣读死刑判决书般的口气,却带著他特有的冷漠与漫不经心。
      我看著他的眼睛,面朝著太阳,一字一顿:“是谁呢,要死的人?──你知道的,在这个故事里,只有你和我而已。”
      他望著我,居高临下地,阳光穿过他的肩落在我眼睛里,他琥珀色的双瞳发出的微光则落进了我的心中。
      然後,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
      “你说呢?”

      6.月光

      第七十六朵迎春花开在傍晚。那天,当我告别紫藤树下的群青时,他的眼中分明有著些许迷蒙的雾气。
      “就这样,要走了吗?”
      “是的。”
      气氛有些凝重,我不知道该做什麽,只是看著他。
      太阳落下去了,由他的颊吻到肩,到腰,然後落入黑暗。大地,也许在遥远的某处,张开了嘴,把他吞下去了。
      没有太阳,月亮还来不及升起的时候,群青一把拉过我,我的脚尖在紫藤的根上趔趄了一下,人向前摔去落入他的怀里,他顺手接住我的腰,下一秒,唇便覆了上来,像是被冻坏了一般地,冰冷而坚硬,让我皮肤也粘住了一般无法移开,一定是连血管也冻住变成了固体吧。
      我不知道他在我唇上停留了多久。一秒,两秒,或者,也许一个世纪。
      月亮被吃掉了,太阳被吃掉了,世界上没有别的任何人。
      只有我们两个。
      假如真的能这样有多好。
      有一瞬间,我是真心地这样觉得,可那真的只有一瞬间而已。
      在下一个瞬间,透过群青的肩,远处树木营造的高墙像是突然裂开了一般,隐隐约约地,露处在那边的那个世界。草原,小屋,也许还有……
      一切蒙昧不明,太阳被大地吞没了,月亮还没有被吐出来,我什麽也看不见。
      假如……我能够更进一步的话,应该可以看得更清楚吧。
      这样想的我推开了群青。与我想象中的不同,他很虚弱,轻轻一推便离开了,踉跄著,依靠著紫藤。然後,巨大的月亮就升起来了。
      惨白的,挂著因为生气而显得特别明显的雀斑,月亮鼓著她那圆滚滚的脸。
      月光将群青漂成了与她一样的白,那光是如此地亮,像是要他把吞噬了一般地,团团包围著。他望向我,眼中不再有那若隐若现的伤感雾气。可是只有阳光透过红茶才会透出琥珀的颜色,月光,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没有用的。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略略向上弯曲的唇角,才显出些微的讥诮。
      约好了一般地,在他那笑容出现的同时,树木的通道也合上了。一切如初,一切,都好象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喊叫著,没有回答,月亮,就这样升到了我的头顶上。

      我不记得自己後来是怎麽回到房间里的了。是经过走廊亦或是攀爬紫藤那扭曲得变形了的根枝?
      迎春花开放著,气息浓郁到让人窒息。我的桌上放著那封信,来自那个陌生人的,外界的讯息。
      “你现在还好吗?”
      它问。
      ──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真的很挂念。
      ──你还在生气吗?气我把你送到医院里?
      ──我爱你,不要怀疑这一点。
      ──在医院里安心休养,不要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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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的每句话,连语气都没有什麽改变。无聊的东西。
      我原本想扔了它,但仍是看到了最後。
      有的时候也会想,假如那个时候,就扔了它的话,结局是否会不同。
      可是,後悔有什麽意义呢?
      信上说:“难道你还没有放弃你那可笑的幻想吗?那个叫群青的男人,那个所谓的琥珀色眼眸、栗色长发与修长身材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你的幻想而已,什麽理想乡──你已经被你自己的想象吞吃掉了你知道吗?”

      7.笼子

      当我读信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停留在我的窗口。
      她那张严厉的脸庞正好卡在我正方形的窗框里,上下左右,四面都顶住了。那已经不能算是窥视的目光扫射过我房内的每个角落,屋里一片惨白。
      我已无处可逃。
      “不要让月光抓住你,那是让人疯狂的东西。”
      那麽,已被抓住了的我,又该如何呢?
      有谁,来陪我晒月亮?
      风中飘来一阵一阵的琴声,隐隐约约地。
      趴在窗口就可以看见群青坐在树下,仿佛似乎在拉著什麽乐器。紫藤的形态变得更大更丑恶,纠结盘绕的枝条上,花朵已经所剩无几,光秃秃地却好象笼子一般包围了他。绛色的花朵的残骸洒了一地,形成以他为圆心的厚实地毯。
      那琴声呼唤著我,又像是催促。在枝条笼子的遮掩下,他偏过脑袋,栗色的长发盖住右半边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全都想起来了。”
      隔著枝条的笼子,我终於看清了群青手中的乐器,二胡。感觉很奇怪。
      结果,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反而不是我……
      “我记起来了,”他不说话,所以我只好一个人不停地自言自语,“我是谁、这儿又是什麽地方,还有,如何离开。”
      他缓缓地抬起头,月光照在他的眼睛里,眸子不再那样亮闪闪讨人喜欢的样子,却是那样黯然无光,好象两颗石子。
      “马上……一切都要结束了……为什麽不能等我拉完这首曲子?”
      紫藤根部的沙砾堆积在他坐的地方,好象,要把他埋葬的架势。
      “好吧。”
      我坐下来,在笼子外面,面对著笼子里的他。
      二胡是种演奏时动作幅度很小的乐器,他全身都像钉住了一般纹风不动,除了执弓的左手。
      自始至终,我亲爱的群青,都是很好看的男人。自始至终,我都是爱他的。
      但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完了吗?”
      他点点头,放下琴,理一下头发,然後微笑著望向我。砂马上堆起来,漫过他那褐色的、不知由什麽材质制作的琴弓。在笼子外面,紫藤的花朵淹没了我。
      “那麽,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微笑著,不置可否。
      “我今年十九岁,春天结束的时候,就会二十岁了。我一直一个人生活,所以一直很寂寞。其实,寂寞是可以习惯的,但孤独却不是。所以,我创造了你,来陪伴我。只有你可以了解我,完全地──这是我赋予你的特权──或者,至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是了解我的──我一直一直地,这样子想,这样子地,支撑著自己,却不知不觉,渐行渐远。然後,终於有一天,我落到了这里。
      “其实於这一层,我始终想不太明白。毕竟,在我的想象中,我们俩应该在一个完全是绿色的世界里,有草地的,还有白色的屋子。这样子。现在却变成了个灰色的丑陋世界。
      “不过,没有关系。我要离开了。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不想再被自己所制造的东西吞没。给我新的生活,好好地,让我重新来过,也许我……总有一天,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的。也许过了这个春天,也许,当我不再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的时候,就不会这麽寂寞了。”
      “所以,你,打算杀掉我吗?”
      花都掉光了,粗大的枝条编成的笼子冒出许多小小的圆形的结。
      我,已经看不清他了,只有他的声音,仍用那漫不经心的口吻述说著。
      “──我,曾经……也和你想得一样。”

      8.绿

      “我的生日,也在春天将要过去的时候。在冬天就来到这里的我,遇见了那个想象中的、理想的人。我爱他,那是段幸福的日子,可是我更爱自由。其实,孤独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属性,却绝对是我们自找的。
      “在生日那天,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去拥抱比他更重要的自由。他说好吧,没有关系。其实,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只不过是些不断转动的大大小小的齿轮上的一个齿,因为某些不能自主决定的理由,遇见了,一起转过一段日子,然後分开,也许,就永远不再相见。
      “我们,就是这样子漫无目的地转动……永远无法改变、既定的道路,一再地重复,命运……总有一天,你也会遇见那个属於你的人的,然後,你便会明白我的话。”
      我什麽也不明白。
      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了,那笼子变得好象一堵墙,或是一个茧子,越来越靠近的枝条互相挤压著,没有一丝缝隙,让我看不见他。
      突如其来的恐惧攥住了我,我从地上跳起来跑过去,用力拍打紫藤垂下的树枝。它感受到了我的攻击,抽动著,却裹得更紧,连同之前紧紧抓住医院的根也收了回去,好象要托起包裹了群青的茧子一般,悬空地支撑在地上。
      在回退的路上,应该是蓄意的,一条根枝经过我身边,将我甩了出去。
      等我终於重新找回平衡站起来的时候,那巨大的仿佛茧子样的东西已经如同燔祭的羊一样被托了起来。
      我在底下歇斯底里地叫群青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我们,究竟会变成什麽,其实我并没有怎样想过。可是,会失去他的恐惧却紧紧地笼罩了我。
      我可以後悔吗?我可以叫停吗?我可以喊叫可以哀号可以让一切重来吗?
      ──痴人说梦。

      巨大的树枝的茧子开始缓慢地转动,风终於又开始刮了,圆形的轨道。
      然後是预料中的速度加快,我四周的一切:紫藤的落花、砂,甚至远处,医院外墙上坑坑巴巴的爬山虎的攀缘根,全都被吸过去了。
      在这种时候,我还会想到“为什麽我没有被一起卷过去”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然後,伴随著越来越多的沙砾卷入,原本以为是枝结的地方,竟然长出了小片的绿叶。叶子越长越多,越长越茂盛,最後,整株紫藤全被绿色妆点了起来。
      是了,紫藤这种植物,确实是先开花再长叶的呢……
      风还在吹著,地上的沙砾被卷起吹走了,露出一片草地,嫩绿色,假如是在日光下,也许会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吧。
      被剥去了伪装的医院,确实也是白色的外墙,巧克力色的屋顶呢。
      原来,我的理想乡就在我的脚下;原来,我一直都是那样地盲目,什麽也看不见。
      可以重来过吗?就这麽一次,以前的我从未後悔过啊!
      可是我能做的只有无助地呼唤群青的名字而已。
      茧子越转越快,最後形成了一个仿佛黑洞一样的东西。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除了……那个人之外。”
      他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样地直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泪水就滑了下来。
      “也曾想过,如果我们能够一直在一起的话,其实也是能够幸福的,可是……”
      可是……
      “生日快乐。”
      那是他和我说的最後一句话。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忘记。

      9.种子

      我在院子里,种了一株植物,每天给它浇水、锄草、施肥。它长得很慢,可是,总有一天,会变成一棵大树。
      那种子,是群青给我的生日礼物,一直以来,我都是如此这般地坚信著。
      自从那天,他给我看了那片绿色的世界後,又过了很久。而那片绿色,却只维持了一瞬间。黑洞的吸力越来越大,最後,连草坪与房子也消失了,像是传说中吞食自己尾巴的蛇一般,它把紫藤也吸了进去,接著便开始自我收缩,最後却变成了这粒种子。
      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种子和我留了下来。
      因为我还不属於那个世界吗?
      还是我根本就没有踏进过群青的世界?
      可是那又有什麽关系呢。
      在这里,总有一天,我的种子会变成大树的。
      然後,就会有一个被梦想吞食了的孩子出现。
      我自己种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吃掉我,带著我离开。
      然後,我命运的齿轮便会继续转动下去了。
      虽然不知道会被带向哪里,会有怎样的将来,可是,只要还活著,那齿轮便会一直不停地转下去的。
      最後,总有一天,我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20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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