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星辰》路苔生

4、4伤疤

　　放学时间，从校门口出入的学生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那个倚在门边的小小少年。
　　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三四岁，棒球帽下半长的头发柔软地披拂在肩头，虽然摆出一副“别惹我”的冷酷样子，但是因为年纪太小而长得又太漂亮，这种冷酷丝毫没有威慑力。他穿着件白色无袖T恤和黑色牛仔裤，外面套一件蓝黑色的无袖帽衫，脖子上还挂着银十字架项链。
　　这个打扮时尚的漂亮男孩，吸引得好多女生拿出手机拍照，只是她们发现那孩子低头的角度和帽子的遮挡恰恰让她们无法捕捉他的容貌。
　　就在她们猜测他在等谁的时候，匪行大摇大摆地从里面走出来，两手空空——书包这种东西与他没什么缘份。
　　匪行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个吸引了众多视线的男孩，脸色突然变得凝重了起来，但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那无所谓的神情。晃着肩膀走到那男孩面前，他屈指敲了敲男孩的头：“喂，天草，你是在等我吗？”
　　天草没有抬头，淡淡地说：“一个。”
　　匪行扬了扬眉，没再说什么，站在天草旁边靠着墙，两手插在裤袋里开始无聊地望天。
　　几分钟后，一个脸上贴着几块创可贴的少年和同学走了出来，缠着绷带的右手亲昵地搭在同学的肩上。他脸上温柔的微笑好像能融化一切。那些还没离开的女生有几个惊呼起来：“是太一学长耶！”“天哦，他好帅！”“可是我听说太一学长精神有点问题……”“真的？”“嗯，你看他脸上的伤，听说都是他自己弄的。还有那只手，听说是在上音乐课的时候突然发疯打碎了玻璃才弄伤的，当时把教音乐的徐大美人给吓得花容失色，差点晕过去。”“真的！太可怕了，难怪没听说有人去追他。”“就是哦，没准哪天他发起疯来会把自己女朋友杀了。”
　　虽然那些议论很大声，但太一好像没有听到，他的目光在匪行和天草身上一掠而过，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他没有停留，和同学说说笑笑地走了。
　　天草说：“两个。”
　　“雷克斯！等一下！”几个男生追上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少年，那少年长得十分俊秀，脸上有种怯生生的表情，手里捧着一本书边走边读。突然被叫住的他有点惊慌地看着那几个男生。
　　“喂！你好像忘了什么吧？”其中一个男生推了雷克斯一下。
　　雷克斯踉跄了一下，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这次考试的猜题，快点拿出来。别跟我们说你还没弄好，要是我们考砸了，就有你好果子吃。”男生们挥着拳头威胁。
　　雷克斯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几张打印好的纸递给他们，男生们翻看了一下，立刻露出笑脸：“就说嘛，雷克斯猜的题百分之九十都是有的，这次成绩下来我们请你吃大排档哦。”说着拍拍他的肩，几个人就你争我抢地跑走了。
　　雷克斯把刚刚滑下来的眼镜往上推了推，锐利的目光落在天草身上，薄唇微微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嘲讽。
　　天草：“三个。”
　　匪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含糊地说：“嗯，雷克斯这家伙还是喜欢扮猪吃老虎啊。”
　　恰恰从他面前走过的雷克斯，用与自己怯懦可欺的外表绝不相衬的冷酷口吻说：“总比你顶个不良少年的名头引人注意好吧。”
　　盯着雷克斯慢慢走远的背影，匪行冷笑：“彼此彼此。”
　　雷克斯仍旧低头读着手里的书，好几次都差点撞到别人身上或是电线杆上，那样子要多呆就有多呆。
　　叶诡和两个要好的女生一起走出来，一个挑染着金发的女生——赵敏——拉拉叶诡：“瞧，匪行在抽烟。跟他在一起的小孩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另一个叫方菲的女生说：“也不一定是一起的吧？再说了，你以为班上的男生有几个不抽烟的？”赵敏一撇嘴：“男生都不是好东西。”
　　自从她和上一任男朋友分手后，这句话已经差不多成了她的口头禅。
　　叶诡只是微笑，她早就认出那个装酷的小孩是天草，当年在慈幼院的同伴。是过去和他说话，还是装作不认识？叶诡还没拿定主意，就见一辆悍马刷地一下在她们面前停下，车窗摇下，从副驾驶位上探出头来的正是叶谍。
　　“哥？”叶诡被吓了一跳。
　　叶谍眯着眼睛一笑，虽然没戴眼镜，但还是很准确地在几个女生中间找出了自家小妹：“诡诡，哥来接你放学。”
　　唐训也探出头来：“YO～，你就是叶谍成天挂在嘴边的诡诡啊，我是你哥的好哥们儿，我叫唐训。”
　　叶谍说：“他就是个跟班，你不用理他。诡诡，上车。”
　　赵敏和方菲一边一个拉住叶诡，小声说：“他就是你哥？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哥长得这么帅啊！”
　　叶诡调皮地吐吐舌头：“因为怕你们会爱上他啊。”在被赵敏和方菲的粉拳打上来之前，她轻快地逃上了车。车窗摇下的一刹那，她看到天草微微抬头，口型在说：“四个。”又指指自己的胸口，“五个。还有十六个人在哪里？”
　　唐训发动车子，叼着烟的匪行和酷酷的天草已分别向着两个方向走开了，就像他们从来都不认识一样。唐训也没在意，学校嘛，不良少年多的是，他以前在学校卧底的时候可是什么样的学生都扮过。
　　叶诡把书包往座位上一丢，扑上去勒住叶谍的脖子：“哥，为什么突然来接我放学？是不是有阴谋？”
　　叶谍笑着拍拍她的手臂：“哥带你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叶诡收回手，故意斜着眼睛看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
　　唐训惊讶地从后视镜里看了叶诡一眼，心想叶谍这个妹妹还真是敏锐啊。只听叶诡接着道：“老实说，你是不是新交的女朋友是娱乐圈的，怕被老妈发现，要让我替你打掩护？”
　　“唉。”唐训叹了口气。
　　叶诡歪头看他：“诶？哥，你这个朋友到年纪拿驾照了吗？”
　　唐训真想抓狂：“叶小妹，我二十五了，你得叫我哥！”
　　叶诡看来对他很感兴趣，趴在他身后呵气如兰，让唐训耳朵痒痒的：“唐哥哥，你真是我哥的朋友啊？我很难得见到我哥带朋友过来的。你们是哪种朋友？诶？”她突然脸色微变，坐正了身子，很严肃地看着叶谍：“哥，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和唐哥哥是一对儿吧？”
　　唐训手一抖，车子差点开上安全岛。
　　叶诡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放心吧，哥，不管你是GAY还是BI，我都会支持你的。只要你幸福就好。而且，据我观察，唐哥哥的外型很符合健气受的类型，你虽然有女王受的气质，但应该不会笨到在下面的。那将来你们结婚是去荷兰还是法国？去荷兰好不好？婚礼结束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风车……”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唐训冷然：“叶谍，管好你妹妹啊，不然的话……”
　　叶诡眼泪汪汪：“哥，你不会吧？有了媳妇就不要妹妹了？你惧内也不能这样啊，要拿出男子汉的雄风来！让他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
　　在唐训疯掉之前，笑得肚子痛的叶谍终于开口了：“诡诡，别闹了，唐训要被你弄疯了。唐训，你别抓狂啊，我妹妹很淘气，她开玩笑的。”
　　叶诡吐吐舌头：“唐哥哥要真是想当我大嫂的话，我不反对哦。”
　　唐训突然有种无力感，是自己和现在的小女生代沟太深了吗？他怎么弄不明白这小孩心里在想什么？
　　“好啦，诡诡，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叶谍笑道。
　　叶诡缩回宽大舒适的座椅里，很自来熟地从小冰箱里找出冰镇的可乐，啪地一声打开，但却不喝，只是握在手里听着气体冒出来的细微的滋滋声。“还是回家吃吧，你都好几天没回家吃饭了，妈可想你了。”
　　叶谍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我又不是没回家住。算了，诡诡，我们去吃泰国菜怎么样？”
　　叶诡体会着手心传来的冰镇可乐的凉意，没有抬头去看叶谍。“哥，不用拿好吃的贿赂我啦，想问什么就问吧。”
　　车厢里的气氛一下沉寂下来，唐训惊讶地看看叶谍，发现叶谍正在挠着下巴。
　　“你知道我们要问你什么？”唐训试探。
　　叶诡叹了口气：“我看到报纸了。你们是想问我慈幼院的事吧？”
　　唐训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我们要问的是这个？”
　　叶诡突然眼睛闪亮地扑过来，吓得唐训差点把方向盘扭断，险险地躲过迎面开来的卡车。“哎，唐哥哥，虽然我哥一直不肯告诉我他在忙什么，不过我很聪明哦，我猜得到！”
　　“啊？”连叶谍都惊了。关于叶家的秘密和日月星辰的事他可从来没向叶诡透露过啊。
　　“你们，一定是，私家侦探！对不对？”叶诡兴奋地大叫。
　　唐训和叶谍不约而同干笑起来。
　　叶诡眨着大眼睛兴奋地追问：“怎么样？是不是有人花钱请你们追查慈幼院的事？会是谁呢？谁这么关心这件事啊？哥，告诉我啦。”
　　叶谍苦笑：“这个……这个是商业机密，不可以说。”
　　叶诡嘟起嘴，把已经变温的可乐塞给叶谍：“敷衍我！”
　　叶谍啜了口可乐，他的胃不太好，不能吃太凉的东西，但又对可乐情有独衷。“诡诡，你知道那具骸骨的事吗？”
　　叶诡还在生气：“不知道！”
　　“诡诡，乖。”叶谍软语相求，并且许诺会陪叶诡去看她最喜欢的明星的演唱会。
　　叶诡这才说：“我们小时候常在那棵树下玩捉迷藏或是挖宝游戏的，从来没有发现那里有埋着尸体啊。哥，那个人死了多久了？”
　　叶谍道：“大概七年。诡诡，那你记不记得那时候身边有哪个小朋友突然失踪的？”
　　“那时候啊，其实有时候会有人来领养小孩，院长就会把他觉得适合的小朋友给领去办公室。有些很快就回来了，有些就直接被领走了。也有一些年纪大的小朋友，他们不喜欢待在慈幼院，就会偷偷逃走。有时候院长会把他们找回来，但是有一些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所以你问我有没有同伴忽然失踪，我也想不起来啊。”叶诡说。
　　“那你记不记得七年前发生过哪些不太一样的事？”
　　“就是院长失踪啊。那天早上起来，蔡伯还像往常一样领着我们做早操，可是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忽然很惊慌地跟我们说院长不见了。其实在那之前，至少有三四天我们已经没有见过院长了。不过因为院长常常会有事出去，所以也没人觉得奇怪。”
　　“那蔡伯是怎么发现院长不见的？”
　　“我就记得后来蔡伯报了警，有好多警察过来。听同伴说，院长是因为欠了高利贷，所以逃跑了。不过也有说他是和人私奔了，还有人说他是被外星人抓去做实验了。”叶诡脸上微微露出笑意，大概是想起慈幼院里小孩子们荒诞不经的猜测觉得好玩吧。
　　说来也是，当年她才九岁，很多事情大人都不可能跟她讲的。
　　喝掉半罐可乐，叶谍有些勉强地开口：“诡诡，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叶诡眨眨眼：“哥，我没有交男朋友哦，我发誓。我答应过你上大学以后才会交的，他们给我的情书我不是都交给你了吗？”
　　唐训白了叶谍一眼，这个妹控！保护欲也太强了吧。
　　叶谍尴尬地咳了一声：“不是这件事。我是想问……当初爸接你回来的时候，曾给你做了个身体检查，发现你身上有很多旧伤，包括……”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唐训，唐训立刻做出“我正在专心开车什么都听不到”的表情。叶谍才声音低沉地缓缓说下去：“包括烟头烫伤、小腿骨折、钝器击伤、右臂习惯性脱臼……会阴撕裂旧痕……”
　　他每说一个词，唐训握着方向盘的手就紧一分，眼前不断闪现关于那具骨骸的报告：……肋骨、胸骨、肱骨、尺骨、骶骨、胫骨都有不同程度的旧损伤，虽然暂时还无法判断他的死因，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他生前曾经遭受过长时间的虐待。
　　叶谍没敢回头看叶诡，只是从后视镜里观察她的表情，而叶诡一直低着头，用手指拽着她总带在身边的兔玩偶的耳朵。
　　“那具骸骨上也有很多不同程度的旧伤痕。我想知道，当初，你们是不是遭受了虐待？是谁做的？”叶谍尽量用平稳的口气问出这句话。天知道，当初刚刚十八岁的他看到那份体检报告的时候，有多么震惊多么愤怒！可是为了让妹妹遗忘这些，他和老爸都保持了沉默，私底下的追查也并没有结果。他原以为这些可以永远地埋藏起来，没想到，今天却不得不亲手将妹妹的伤口给揭开。
　　叶诡沉默得时间太久了，久到叶谍心里开始发慌，一股酸楚从胸口悄悄蔓延至双眸。
　　不知道把那只兔玩偶摆弄出了多少个诡异的形状，叶诡才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表情却很平静。“范青鸿。”
　　唐训赶紧追问一句：“还有哪些孩子受过虐待？院里还有其他工作人员知道这些事吗？”
　　叶诡的视线从后视镜里和唐训对上，依然空洞，而空洞的深处竟然有种令唐训不寒而栗的冷意。“全部。”两个字，回答两个问题，简洁，冰冷。
　　脑海里回想起蔡大龙那老迈却慈祥的身影，唐训已经不敢再问下去了，难道那位一直在念叨“范老先生的善行”的老人，也曾经参予过这样的虐待？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叶诡微微地笑了：“他们知道，但不阻止，不参予。他们都很怕院长。没有人不怕他。”
　　那丝笑容渐渐在她脸上蔓延开，似乎又恢复成了刚才那个活泼顽皮的小女生，她用撒娇的口气说：“哥，送我回家吧，今天有好多作业要写呢。”
　　把叶诡送到家门口，叶诡又问：“哥，你真不回家吃晚饭？”
　　叶谍道：“我和唐训在外面吃，晚些会回来。”看着妹妹一蹦一跳地走上台阶，他突然忍不住探出身子，问：“诡诡，关于范青鸿失踪的事你还知道什么？”
　　叶诡身形一顿，她慢慢转身，调皮地冲着叶谍吐吐舌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啦。不过呢，哥，如果我还能看到他，如果我们还能看到他，一定会把他剁碎了喂狗。”说完嘻嘻一笑，动作欢快地走进叶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