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初见时(三) ...

  •   天朔八年,九月十八,清晨,薄雾。
      刚让碧衫收拾好发髻,洛文就端着一碗汤面进来。他微微躬身,放下碗碟,退了四五步,才垂手而立。
      这滚烫的汤面显然是刚做好的,腾腾升起的热气,像是窗外的晨雾,朦胧看不清,但却是温暖的。
      我笑问:“今早文总管怎么亲自送来?”
      洛文略有讶意,抬头看我,回道:“今早相爷离府,特意嘱咐,夫人生辰,理应庆祝,先备寿面,待下朝后,再陪夫人。”
      “哦,我倒忘了。”我脸有憾色,“却不想丞相竟记得。”
      “小人记得,定媒妁之日,互留生辰八字,相爷当时说,喜事巧合,拜堂恰一月,就是夫人生辰。”我瞧着眼前的敦实汉子,这就是相府总管,总能将主子的事圆得滴水不漏。
      “小人请示夫人要哪家戏班唱寿?前段日子,京城的玉梨班进宫为皇后唱了一出,很是不错。”
      “不用麻烦文总管了,我喜清静,锣鼓喧天倒闹得心慌。”我笑着回绝道。
      洛文似乎不解,欲言又止,终还是安静地退了下去。
      我用筷子挑起一根寿面,长长不断,眯起眼笑道:“听说这寿面要一口气吃完,方能长命百岁,倘若不小心弄断了,人便会遇上不吉利的事。流苏,你信吗?”
      这个月,流苏似乎一直藏着心事,亦愈发地沉默了,常常一连几天不吭声,只用点头或摇头来打发前来询问的人们。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总算是听到了流苏的声音。
      “是吗?”我抬头盯着流苏,筷子一滑,面条竟断了。
      “断了,流苏,看来我最近运气的确太差,要禁足在屋,躲避横祸。”我放下筷箸,指着寿面,清甜笑道:“那你说,洛大人信吗?”
      流苏霍然近身,泼掉寿面,眸亮如炬,紧盯着我的眼,愤然道:“你不喜欢就直说,要不就像这样倒掉,不用敷衍地宽慰,让我们安心。丞相信也罢,不信也罢,关心也罢,假意也罢,你还是被囚禁起来!”
      我放下竹筷,几滴汤水渗入桌布:“的确不喜欢北方的汤面,油太重。”
      流苏眼神锐利起来,像一把尖刀剜在身上:“你就那么喜欢骗人吗?谎言再好听,也骗不了自己的心!知道吗?你每次真心笑时,眼眸总是明亮的,若是眼神飘渺,笑得越甜就越不开心!”
      恍惚间,我笑得愈发地甜了:“流苏,为什么你每次话一多,我就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可爱了呢?”

      午后,我坐在窗前,摆着棋谱,偶尔一两片秋叶被风吹落到棋盘之上,遮住几颗棋子,这样,我就再猜不透棋盘局势了。
      屋内碧衫干劲十足,将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捣鼓一通,掂量再三,终于挑出一套水红纱衣,比划着跑到我面前,踮足一旋转,纱衣就如水波般层层漾开。碧衫娇笑:“小姐,我找了半天,就这件纱衣最漂亮,颜色也艳,如果再配上那支宝石簪花金步摇,定迷死人了。”而后又压低声音,凑到我耳旁,“相爷从来都没在这里留宿过,小姐,今晚可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我笑起,手指轻弹一下碧衫的额头,道:“你这死丫头这几日都闲得很,是吧?看你脑子里竟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要那件青花绣衫子,入秋夜凉,这清凉薄纱衣我可承受不了。”
      碧衫不服气,徶嘴,碎碎念道:“小姐才脑子古怪,现在京城哪位美人不是这样子穿的?”
      我将一支金步摇插入碧衫的发髻,笑道:“碧衫美人,那今晚你就穿着这件纱衣去赴宴,怎么样啊?”
      “太暴露了……”碧衫愣愣道,随后俏脸涨红,惊叫着抛下纱衣,迅速逃离了屋子。

      入秋后的夜是冰冷的,空气中的丝丝凉气不断地从我的衣襟、袖口钻了进来,轻轻地摩擦着肌肤,引得我不时轻颤。
      和墨斋内,我捧着一卷书。
      一直以为书房就是每家每户最重要的地方,存着各自的机要秘密,旁人是靠近不得的。后来才知道,洛谦是把和墨斋当成了真正的书房,只有书,一卷一卷的,堆溢了整个屋子。
      书就在眼前,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想是冷的。我不禁起身,跺着脚来回走动,心里嘀咕起,还好没听碧衫的话,披上轻薄的水红纱衣,要真是那样,这男人没勾到,我的小命倒先让阎王给勾走一半了,想到这儿,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原以为你会生气呢?没想到正高兴着。”洛谦站在门口,嗓音透着慵懒,却遮不住双眉间的疲惫:“今日淮南突有急事,与同僚们商议晚了,让你久等了。”
      我半转过身,看到洛谦尚带歉意的眼,释然笑道:“这生辰过与不过,倒也无妨。十八年前的今日娘为生我而备受煎熬,如今我却大肆庆祝倒让娘不好想了。况且洛大人心里还记着,这心意也就到了。”
      估计这个月来洛谦也适应了我略为新怪的思想,对我的生辰日即娘的痛苦日的说法也不惊讶,只是继而笑道:“不知我和墨斋内,哪本书竟能看得笑出声来?”
      我瞟了一眼书,心中一叹,总不能直接地说出碧衫那个出格的想法吧。
      “《吴史》而已,没有什么可笑的,只是刚才突发奇想,如果武乡侯不是辅助孙权,而是成为刘皇叔的军师,不知三国又是何种纷乱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洛谦眉头微皱,显是在思索:“刘皇叔何人?好像史书并未详记此人功过。”
      “哦,”我恍然,竟忘了在这里,刘备未得诸葛亮,郁郁不得志,寥落而死,在吴史里不过一小人物,“刘皇叔,刘备也,当年曹操与其煮酒论英雄,操曰,天下英雄唯君与吾耳。”
      “原是此人,曹操看人眼光精准,”洛谦唇角上扬,竟似冷笑,带着不屑,“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诸葛孔明若真的跟了此人,也能一展抱负,倘若时机把握恰当,可三分天下,助刘备成一方霸主,但那人却无帝王之资,无法登上极位,诸葛也难免遗憾离世,便可惜了孔明的满腔才华。”
      “诸葛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无所不精。作战时,常常计谋百出,明灯传信……”洛谦突得止住话语,浅浅一笑,竟有一种小孩子的单纯幸福:“扶柳,等一下,我想到该怎样庆生了!”说完,人已奔至和墨斋外了。
      我愣在原地,不知是惊于的洛谦心思变化之快,还是叹于他深远的洞察力。
      很快,洛谦就抱着几枝细长的碧波翠竹枝,回到我面前,问道:“知道孔明灯吗?”
      “嗯,当年平阳围困,武乡侯点燃孔明灯,传递出军情,方才脱险。”我回忆道。
      “小时候,娘常哄我,说在灯上写下心愿,然后放飞空中。天上善良的神仙们看见心愿,就会施展法术让愿望实现。”洛谦边说边做,取出刻章小刀,将竹枝劈成纤细竹篾。
      洛谦修长的手指在数十根竹篾中上下翻飞,眉眼间带着无比的满足感。
      我很好奇,问道:“你相信吗?”
      “开始是不信的,可后来我的愿望真的实现了,还兴奋了很长一阵子,以为今后有事只要许愿便好。”洛谦已绑成灯架,糊起纸来。“长大后才明了,哪有白白的得到,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想皇族出身的华阳郡主倒是一个温柔细心的娘亲,脑中不禁浮现出柳依依那张寥落的素颜,心里忽地一紧。
      “孔明灯做好了,可以许心愿了。”
      灯十分粗糙,纸却是上好的雪浪宣纸。
      灯上许愿与吹蜡许愿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仍有差别,我提笔盈盈笑道:“既是许愿,还望洛大人闭眼,莫要看去了扶柳的愿望,否则,便不灵了。”
      洛谦嘴角噙着笑,依言闭上双目。明亮的烛火照在他的侧脸,投下阴影,更衬得五官立体深邃。
      我瞧得他的眉毛根根分明,眉峰轻轻挑动着,便叹道:“也不必麻烦了,待会儿放灯时一样看得清楚。”
      我思索一会儿,执笔写下,愿诸人诸事皆顺。
      洛谦笑起,似乎十分开心:“这愿望倒是要比我当初的大气了许多,倒似菩萨普度众生。可何不节约笔墨,就写天下太平呢?”
      分明取笑,我杠上了:“那洛大人初始的宏愿是什么呢?扶柳倒想好生借鉴一番,开阔眼界。”
      “很小,也容易达成。”洛谦淡淡地止了笑意:“只是想可以多见上爹几面。”
      寂寞小孩的童年愿望,我默默无言,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提起灯出了和墨斋。
      都说秋日的天空最为澄清,果真不假,此时天空没有一丝云,浅薄浅薄的,如水洗碧泓。在翠竹下,月光里,洛谦旁,我点燃灯芯,看它冉冉升起,至顶空,化为繁星。
      在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这幕画面时,我的心底都会泛起一丝温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