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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太庙祭(一) ...

  •   元昊三年,十一月初二,飘细雪。
      清晨,刚带着阿轩拜别顾逸松,我就看到流苏站在院里,衣衫褶皱处蒙有一层细薄尘土。流苏脸色冷冽,我却是安心一半,快步走上去,轻声问道:“事情可妥帖了?”
      流苏皱眉:“我将塞北大军第二旅第七小分队引到了松林外,他们战斗力不强,不敢贸然闯入,只在林子边缘徘徊。”
      “出去就可碰面了。”我笑着挽起流苏手臂:“只是第七分队,不是塞北铁骑滴主力,虽然他们人多,但正好可以和三十狼牙骑一较高下,我们恰好趁机偷溜……”
      “风险很大。”流苏冷眼。
      “要以最小代价换得最大收益,只有兵行险招。”我拉着她走到院外,曲曲折折到了松林中,墨绿松树下林宝儿箭袖红衣,煞是英姿飒爽。林宝儿指着狼牙骑中的一辆豪华马车,爽朗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颔首轻笑,上了马车。
      马车极大,我,阿轩,辕儿和流苏坐下一点也不显拥挤。柳风还是如同来时一般,坐在车夫旁边,不肯进来。
      “出发!”隔着厚重车帘听到林宝儿一声娇喝,车轮轱辘地响,缓缓平稳前行。我抱着辕儿,笑道:“辕儿和三姨做个游戏吧,我们一起数到一百,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好玩吗?”辕儿眨着清澈的眼,阿轩却是紧绷着脸。
      我点头:“很有趣。”
      一,二,……五十九,六十,……九十八,九十九……
      辕儿扳着指头慢慢地数,我已挑起车窗棉帘一角,一丝夹缝就足矣看清前方数百人的军队。
      “上官叛贼,通敌卖国,还不是速速束手就擒!”塞北军中一名灰衣长袍文士扮样滴中年人吼道。我蹙起眉,问向流苏:“塞北军中怎么会有一个文官?”
      “史垦,苏婉表舅。”阿轩冷冷道:“以前只是个不中用的文书,现在攀珺带成了工部侍郎,这么多年还是个废物。”
      林宝儿抿唇,打马来到车前,斜望着我:“出师不利……”
      我环视周围狼牙骑,笑了笑:“你们来得时间太长了,被塞北铁骑发现行踪很正常,不过还要仰仗狼牙骑脱离险境了。”
      林宝儿长长瞥我一眼,目光凌厉,却很快转头,举鞭对狼牙骑轻喝道:“列队迎敌!”瞬间狼牙骑五尺强弓纷纷对向史垦,史垦哆嗦着挺着胸脯,颤声喝道:“上官逆贼,本官知道你在马车里,还不出来?”
      嗖,一支铁箭贴着他面皮而过,史垦立即跌下马,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住。
      狼牙骑气势高涨,十数彪汉发出震天笑声。林宝儿趁机一挥马鞭,高呼:“杀!”如脱缰野马狼牙骑咆哮着杀入塞北百人大队。
      兵器相交的硬冷声不绝于耳,极快地,枯黄草地上洒有了斑驳的鲜红血迹。
      血腥弥漫冲入车内,我一把放下车窗灰帘。坐在车辕处的柳风高喝:“坐稳了!”紧接着马车飞奔起来,我们在车内顿时猛然向后仰去。
      车后帘被大风吹起,厮杀人群里的林宝儿极力打马跟上:“上官扶柳,你诈我!”我只淡笑望着她,她冲不破对杀正欢的人,越来越远。最后她狠狠一啐:“总要让你后悔的!”
      少许几人追来,可在顾逸松的环镇阵内,谁人可以追得上?几个转弯,几处陷阱,车后早已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行了二三十里的路,柳风才停下车,我们一一下来。我取了些马车上的细软,准备弃车而去,柳风却是笑着跳上车:“这辆车不错,扔了可惜,不如让狼牙骑和苏婉的人都跟着我回江南西泠。”
      我轻轻摇头。
      “追上也无妨,反正拓跋阏氏找的又不是我。”马车已驶出几丈,柳风回头一笑:“扶柳,记得回西泠扶着阿萝过门。”
      大道上,马车前行,渐渐不见。
      我和阿轩找附近人家买了一辆破旧牛车,就这样闲散地驶向长安。

      元昊三年,腊月初二。
      赶着牛车,我们一路悠闲,南下回京。直到长安城下,我们才抛下老牛车,晃悠悠入了玄武门。
      长安繁华依旧,只是坐镇含元殿的主人变成了一个幼齿小孩。
      “三姨,我们能不能去吃点好菜啊?辕儿吃了三年的咸菜粉条,实在是想换一下口味。”刚进城不久,辕儿就拉着我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小声问道。
      我不禁莞尔,吃惯了御膳房的小皇子,突然被强制在东北疙瘩里吃了三年的酸菜粉条,再回到京时难免会想饱餐一顿。我眯起眼,打量周围的饭馆,然后笑道:“要吃就去最好的酒楼,不如德胜斋吧。”
      辕儿是高兴地拍起手来,可流苏与阿轩却是极力地皱起眉毛。
      “不要紧,现在是早上,没有几个人吃饭。”我牵起辕儿的手,欣然走向德胜斋。捡着楼上靠窗的清静地方坐下。店内伙计很快便倒上茶来,并殷勤问道:“几位客官,吃点什么样?小店品种繁多,以烤羊肉为最。来一份怎样?”
      辕儿小嘴咧开一笑:“我要吃两份。”
      伙计一甩肩头白布,高呼道:“临窗一桌,两份烤羊肉。”
      话音刚落,旁边的包厢内乱响一通,声音之大直捣耳膜。细细听来,像是各种声音的大杂烩,轻跳的是瓷杯瓷碗的摔碎声,暗哑的是沉重木桌的倒地声,乒乒乓乓不绝于耳。
      最后却是响起一个稚嫩童音:“今天就到这,明天本少爷继续砸!”
      “本少爷渴了,赶快端上你们店里最好的香茶。”明明是小孩,却硬压沉嗓音,刻意制造威严。不过效果就十分的不理想了,娇嫩童音未消,夹着不伦不类的小霸王腔,委实有些搞笑。
      我不禁浅笑,招手让伙计走到桌边,低声问道:“这个少爷为何要砸店?”
      伙计顿时愁眉苦脸:“天知道怎么就招惹了这位小祖宗,隔三差五的就来捣乱。”
      包厢内又是一声瓷杯破裂之声响起,直惊得伙计一颤,双手合十,不住地低头哈腰嘀咕道:“老天爷保佑啊……老天爷保佑啊!”
      童音又响,“掌柜的,你存心欺负本少爷是吧?竟敢拿这种下等奴才们喝的茶叶沫子糊弄。今天的菜本来就不好吃,远不及悦来楼。现在还故意给本少爷粗茶淡饭,你们这破店不想继续开下去了,是吧?”
      “少爷饶了小的吧,小的一家几口人都指望着这破店糊口呢。”掌柜的磕头如捣蒜。
      谁家小孩如此跋扈?我不禁眉尖略皱,不悦道:“太过嚣张了。”
      身旁的伙计赶紧使眼色,并低声劝道:“客官是外地人,不知京城大事,说话还是谨慎一点的好,莫要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
      京城天子脚下也敢有恶霸欺市,我微恚道:“世间岂无王法?何不直上公堂对薄,讨个说法,也给这等顽童一个教训。”
      伙计颇有惊吓,脸色如灰,小心翼翼张望四周,见无其他人,方才低声道:“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客官有所不知,里面的这位小祖宗啊,就是衙门老爷见了也要吓得磕头,传言就是皇帝他也敢打!”
      突得,一堆羊大腿肉塞进了伙计的嘴,一旁的罪魁祸首辕儿正不以为然地擦擦手中的油腻,撇嘴道:“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有不怕皇上的?”
      辕儿本就是一半大的小孩,加之又是皇子尊贵身份,眼里哪容得他人放肆!当下就用脚踹开包厢大门,两手叉腰,昂首挺胸地喝道:“哪里来的小孩?竟敢比我还不讲理?”
      伙计好不容易才将满嘴的羊肉咽下,忽地一见辕儿的神态模样,噗地将尚未咀嚼的肉沫喷了一地,呵呵笑起。辕儿气鼓鼓的小脸,外加因气愤而涨红的腮帮,的确滑稽,自己还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小孩,却学着老夫子教训人,偏说出的话又是这样的可笑,竟敢比我还不讲理!
      但包厢里的小祖宗可不觉得好笑,吼道:“你才是山野毛孩,敢冒犯本少爷!你们都愣着干嘛,还不捆起来送去天牢,让他知道知道蟑螂老鼠的厉害!”
      房内几个壮汉同时喝起,包厢一排木门应声飞起,化为碎片。孔武有力的汉子从四方袭向辕儿,招式狠快,一把便将辕儿制服在地,大力反扭住辕儿的双臂,抵扣在后背。
      辕儿一贯娇养,虽说三年北方磨练,性子也大为改观。但现在猛地遭受重力摧残,一时承受不住,不禁泪水涟涟:“哥,三姨,救辕儿啊!”
      屋内的小男孩益发嚣张:“呵呵,你怕了啊?赶快磕头求饶!”
      眼瞟着阿轩已经起身,握紧拳头,我快移两步挡在了他的身前,低声喝道:“辕儿是小孩子脾气,你怎么也一时冲昏了头脑?”
      阿轩眼露寒光:“辕儿挨打了。”
      “京城是什么地方,我们一闹事,迟早泄了行踪,到时候正事可就难办了。你现在去寻一条退路,我先试着调节一下,实在不行,咱们再来硬的。”我安排好各自行动。阿轩虽心有不甘,但也下楼寻找最佳的撤退方法了。
      换上可亲笑容,徐徐走向辕儿。待近了,试着轻轻推动辕儿身上的各只大手,竟然分毫不动。我强压下怒意,浅笑道:“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各位大侠至于这样下毒手吗?未免有些欺弱压小了。”
      抓人的汉子们微微动容,手指有些松动。
      有所反应就好,我心底略舒气,缓缓蹲在身子,掏出袖中手帕,小心擦拭起辕儿脸上的泪痕,叹道:“我可怜的孩子,受了这样大的苦!”而后抬头,浅浅怜笑,柔声道:“顶撞了这位小少爷是我家辕儿的不对。但我看小少爷虽然年龄不大,也是极明事理的主,所以应该不会和我们这些偏远山区的草民斤斤计较的。”
      如今隔得近了,才瞧清这个气势比天大的小少爷。不过才四岁左右,一举一动却学着官场老爷们的老成样。一张小脸,五官尚未长开,不过皮肤却是水嫩光滑,尤其是一双灵动的眸子,偶尔清辉乍泄,让人摸不透他的想法。
      刚才他还得意洋洋,但我与他的目光一触及,两人完全看清了对方相貌后,他便呆愣住,一张小嘴张得老大,秀气的眉毛是皱成一团,神色却是慌张不已。
      擒住辕儿的大汉们有些慌张,好几个已经抛下辕儿不管,直奔向了他们的小少爷,只剩下一个稍嫌瘦小的汉子看着我与辕儿。
      那个小少爷忽地由惊转悲,哇哇大哭,泪水淌淌地流下,嘶声叫道:“娘!你是娘!”
      在场的人同时似被这一突变场面惊住,站在原地直冒冷汗。
      这时身后一直默然的流苏,眼疾手快一脚踹翻辕儿身旁的看守汉子,扶起我与辕儿,低声道:“此时混乱,最易逃走!”
      我点头,的确是良机,便扭头拉着辕儿向楼下奔去。
      只是身后哭声震天响地:“娘,我是熙儿啊,你不要熙儿了!”
      熙儿,脚步一滞,像是陷入了泥潭,再也拔不出来。回头望去,那个小男孩已经是涕泪横流,眼睛红肿,跟着我跑来。
      流苏见状,也掉头回奔到我身前,手腕一抖,抽出软剑。
      男孩身后的汉子陡见了流苏手中的兵刃,急急拉住他家少爷,劝道:“少爷从小不曾见过夫人,一定是认错人了。”
      男孩在壮汉怀里挣扎不已,手脚并用,拳打脚踢,哭道:“你们这些奴才又没进过爹爹的书房,没有看过娘的画像,当然不认得娘。可我天天陪着爹看画,怎么会认错呢?娘,娘……”
      壮汉挨着男孩小拳头的连续打击,并不松臂。男孩急切一口咬向汉子的胳膊,咬印深可见血,汉子吃痛叫起,手臂也略为松动。小男孩趁着此时,猛一用力脱了壮汉怀抱,随后从腰间扯下一个绳结,高高举起道:“娘,这是你为熙儿编得长生结啊,熙儿一直很乖,都带着从不离身!娘,你忘了熙儿吗?娘,熙儿现在很厉害,所有人都怕我!娘,熙儿长大了,可以保护娘了!娘你回来啊……”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肆意在我脸上流淌,流苏也犹豫不决,持着剑停在原地。因为,流苏与我皆知,站在我们面前哭泣的,的确是我的儿子洛熙。
      眼见还差几步,熙儿便要扑在我的身上,突然我全身大穴已被点住。阿轩冷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已经被发现了,还不快走?”
      流苏眉一皱,架住我奔向楼下,阿轩亦抱起辕儿跟随在后。
      我只能僵硬地瞧着还在追逐的熙儿,他突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中的长生结抛入半空,歪歪斜斜,落在灰尘之中。
      相府的从多护卫争相扶起熙儿,查看有无损伤。
      “不要管我,去追娘啊!”熙儿大力推着护卫向前:“找不到娘,我要你们全部进天牢。”
      楼梯转角,我见到的最后一幕是,纷杂的脚印踏上长生结,结断蒙污。
      任由泪水恣意,恰一滴淌进肩窝,沁寒一片胸口。
      很快,流苏将我拉入德胜斋后的一个马车内,阿轩便对着车前的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实人吼道:“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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