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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上人间俱怅望 ...

  •   1909年,正月十五。
      大清朝的第十二位皇帝在这一年改元为宣统,不过这位年仅三岁的小皇帝对此时忧患重重、民不聊生的中国来说,并没有半点意义。尽管此时正值千百年来民间一直隆重庆祝的上元佳节,大江南北却看不到一丝喜庆之色。
      杭州的街头冷冷清清,只有几家小店尚自苦苦支撑,只是并无买家食客,反倒为这名城更添几分凄凉。
      日将过午。
      一老一少缓缓行来。
      看他们穿着打扮显然是北方人,步态里看得出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
      老者头发半白,面带病容,一手拄杖,另一手由少年扶持,走得颇为艰难。少年负着沉重的行囊,戴着大檐风帽,露出来半张清瘦的脸庞,隐带风霜。
      他们进了家小面店里坐下,终于等来食客的老板娘极有眼色,立刻送上一壶热水。
      少年跟老板娘要了两碗鸡丝面,先服侍老者喝了大半碗水,自己才又倒上一碗一饮而尽。
      老板娘快手快脚地送上面,细一打量,这一老一少衣裳破旧却干净,虽有饥态却吃相极佳,禁不住私下猜想:唉呀,难道是皇亲贵族流落异地?
      老者吃了大半碗面便放下碗筷,与老板娘寒暄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久病的嘶哑,是一口标准的北平官话:“老板娘的手艺真是不错,我们师徒俩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
      老板娘被客人这么一赞,脸上笑开了花。
      老者接着说:“老板娘,劳驾打听一下,您知道福盛春戏班现在还在杭州吗?”
      老板娘是个戏迷,提起戏班如数家珍,马上告知老者这个戏班正在春风得意楼驻演,这个时间去,刚好赶上最后一折戏。
      少年听到此一抬头,望向老者的眼光里有欣喜,也隐含忧虑。
      老者细致地问明春风得意楼的位置,喜气盈盈的带着少年寻路而去。
      春风得意楼的后台,福盛春的班主沈世秋正与春风得意楼的郭老板站在上场门里看着帘缝里稀稀落落的听戏人发愁。
      今年刚满四十岁的沈世秋肤色微黑,五官平实,虽貌不惊人,却自有股不凡气度,看上去分外精干。他自幼学戏,以擅演关公而声名远扬,学成后自己组了戏班,在杭州扎下了根。此时他眉头微皱,面沉似水,看上去颇有威仪。
      检场老赵过来低声禀报:“班主,外面有人要见你。”
      “什么人?”
      “一个老人带个孩子,可能是带孩子来学戏的。”
      沈世秋白了他一眼:“这种事请朱先生去办就是,没见我和郭老板谈事情吗?”
      “可是,那老人说他是你的故交,只要跟你一提楚凉秋,你一定会见他的。”
      沈世秋身子一震,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他说他是楚、楚……”
      老赵纳闷地重复道:“他说他叫楚凉秋,应该是这么个名字吧……”
      沈世秋推开老赵,甚至忘了跟郭老板打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后台门。抖着手一掀帘,门外那一老一少期盼的脸庞就落在他眼里。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老者,接着眼睛越瞪越大,揪着门帘的手随着声音一起颤抖:“你……你是楚……师、师弟……你、你怎么老成了这样?”
      回答他的是“呯”地一声,老者扔了拐杖,抱住沈世秋放声大哭。只哭了几声,就昏倒在地。
      福盛春的住处在涌金门外一座占地宽阔、屋舍简陋的院落里。沈世秋一直未成家,独居的正房里空着不少房间,仍在昏迷中的老人就被安置在其中一间。
      杭州城里最好的大夫此时正为老人诊脉。
      少年站在沈世秋身后,满面忧色地凝望着仍昏沉未醒的老者。
      大夫详细地诊过脉,脸色凝重地问:“病人是否一直患病在身,却失于调养?”
      少年凄声答:“是的,我师傅二年前患过一场重病,未曾痊愈就启程赶路,这之后十天半月就需卧床休息几日,只是我们一直四处奔波,始终未能让他养好身体。”
      大夫摇摇头:“唉,久病缠身耗尽元气,再加上病人心病成结,忧思过重,本已油尽灯枯,现在这一昏倒……我就不开药方了,你们且细心照顾他就是。”
      少年闻听,呆若木鸡。
      沈世秋仰首向天,眼角泪光闪烁。
      室内一片沉默。
      大夫摇头叹息着离去,房中失魂落魄的两人却谁也没有留意。
      良久,床上的老者发出一声轻微却细长的叹息,缓缓睁开了眼。
      沈世秋抢到床边,颤声唤道:“凉秋……”
      看着悲喜交加的沈世秋,老者怔忡了一会后,忽然绽出了一个足可称得上动人的微笑,唤了一声:“师兄!”
      沈世秋一下老泪纵横,抓住他的手哽咽地问:“凉秋,这些年你都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到今天才来找我啊?”
      楚凉秋的眼光越过他在室内环视了一周,看到了兀自伫立在那发呆的少年后才收回眼神来看沈世秋:“师兄,我知道我挨不下去了,才来找你的。”
      沈世秋一震,少年也如梦初醒般看向楚凉秋。
      楚凉秋继续说:“师兄,我是来求你的。”
      沈世秋知道这时候楚凉秋要交待的话极为重要,强按住悲痛,哑声道:“你说,任何事,师兄都替你办。”
      楚凉秋看向那少年:“我求师兄帮我照顾好这孩子,像当年照顾我一样。”
      少年的眼中滚下晶莹的泪珠:“师傅……”
      楚凉秋示意他上前:“来,见过我师兄,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傅。”
      少年只是垂泪,不肯上前。
      楚凉秋无奈,回握住沈世秋的手,低声道:“师兄,我这一生罪孽深重,累人累己,如今终于要走了,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这个孩子本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是我害他流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本该我一生一世做牛做马来偿还的,可是现在……我已无能为力了……我只能把他托负给你,师兄你待我的好、为我受的苦辛,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沈世秋的泪水滚滚而下,哽咽地叫了一声 “凉秋”,就再说不出支言片语。
      少年猛地抬头,大声说:“不,师傅,那不是你的错……”
      楚凉秋一震,然后微笑起来,那笑容极尽欣慰:“谢谢你,阿淮,我没想到在我将死之时能听到你这句话……谢谢你。”
      少年扑倒在他床前,哭道:“师傅,是我不好,我早该对你说这句话的……我以为你知道的,我早就不恨你了……我已经明白了,就算没有你,他们还是会有其它借口来害我爹的,我现在谁都不恨……我只想和师傅一起过几年安定的日子,师傅,你不要走……不要走……”
      楚凉秋伸手抚了抚少年的头顶,转向沈世秋,语音渐弱:“师兄,欠你的,来世再还……”
      沈世秋全身都颤抖起来,大喊了一声:“凉秋!”
      楚凉秋脸上浮现出一个凄凉的微笑,合上了眼睛。
      少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足足三日后,少年才清醒过来。
      触目所及,是一张柔美恬淡的脸和她身后窗外的漫天彩霞。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两根长辫子,穿着件小碎花的棉袄,棉袄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越发衬得人清新秀丽。
      “你醒了?谢谢观音菩萨,你都睡了三天了……你一定渴了,我去给你倒水。”她语调温柔,虽然说的也是官话,却仍是江南水乡的味道,一听便知她是杭州本地人。
      少年恍惚地环视着四周,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房里仅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俱都半旧,却擦拭得极为洁净。
      少女捧来杯温水,一边喂少年喝,一边慢声细语地说:“我叫何素玉,我爹是戏班里的打鼓师傅,沈班主让我来照顾你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了一下,用有些嘶哑的声音简单地说:“叫我阿淮就好。”接着急切地问:“我师傅……”
      何素玉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沈班主已经都办妥了,你就别多想了。大夫说你也是积劳成疾,需要好好休养。”
      阿淮点了点头,低下头去,两滴泪水无声地落下。
      何素玉柔声劝说:“别哭了,你身体还很虚,可不能再哭伤了。我去告诉班主你醒了,顺便给你弄点吃的,他很担心你,每天都要来看你几回。”
      话音未落,门一开,沈世秋走了进来。看到阿淮已醒,他长吁了口气:“孩子,你总算是醒了!”
      阿淮忙欲起身,刚一撑起身子就一阵天旋地转,没奈何又躺了回去。
      沈世秋已走到他床前:“你别动,现在不是讲礼数的时候。”又转身叫何素玉:“小玉,你去帮他煮点粥来。”
      何素玉会意地离开。
      阿淮想起了什么,迅速低头打量了下自己身上,然后放下心来。
      沈世秋坐到床边何素玉刚坐的凳子上:“我听师兄叫你阿淮?”
      “……是,不过那不是我的本名。”
      沈世秋一怔:“那你的本名是……?”
      阿淮身子一颤,仿佛满身的伤口又给撒了层盐般地痛楚:“我……并不想对您隐瞒,可,那个名字……我真的不想再提起……”
      沈世秋看着他,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竟然盛着一种历尽劫难、饱经沧桑的老人才会有的苍茫。他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便不提也罢。以后,你可有何打算?”
      阿淮茫然的重复了一遍:“以后?”思索了半晌后,他缓缓道:“师傅教我从此跟着您,一切都由您做主便是。我与师傅到处飘泊这几年,也一直卖艺为生,好歹会唱一点戏,不会拖累您。”
      沈世秋缓缓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养好身子,一切都慢慢来吧。”说着,他起身欲离开。
      身后传来阿淮犹豫的呼唤:“师、师傅!”
      沈世秋回头看他,阿淮咬了咬唇,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齿,与他凌乱的发、黑瘦的脸庞极不和谐:“我……我还有件事要和您说……”
      沈世秋心中浮起异样的不安,这个孩子身上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
      “你说。”
      阿淮面上浮起奇异的神色,极碍口地道:“我……我其实……是……我、我其实……不是男孩……”
      沈世秋大惊失色:“什么?你、你是女孩?”
      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大的秘密,阿淮一下子放松了,两滴泪珠潸然而下。
      她抬手拭去,疲惫地道:“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我一直扮成男孩模样……已经三年了。”
      震惊中,沈世秋用他那双能看透世情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少年。
      她不过十几岁,家破人亡后,女扮男装随着同样必须隐姓埋名的楚凉秋从北至南,奔波千万里。
      这一路,走得如何艰难,可想而知……
      尽管她不愿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可是只凭这些只言片语,就足可以想象到她承担着什么样的重负和痛苦,这样的一个孩子,收留他会带来什么样的危难他无法预料,可是,楚凉秋临终前的嘱托他不能辜负,而且,他也不忍将这个命运坎坷的孩子拒之门外……
      沈世秋的犹豫只是一瞬间,但阿淮却敏锐地觉察到了。
      “我知道我的存在会给师傅带来很多麻烦,但是,我必须要活着,这是我能为我死去的家人惟一做到的事情……”她抬起头,望着沈世秋,眉宇间透出沉重的悲伤:“我恳求您,收下我,我会尽我的全力回报您!”说完,她极快地起身,不顾脑际天旋地转的眩晕,扑通一声跪倒在床上,向沈世秋深深的叩下头去。
      沈世秋望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孩子,凉秋能把你交给我,就是粉身碎骨,我也会完成他的托负。这个头我受了,从此,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有我在,就不会教你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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