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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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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来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从早上一直下到晚上。中午吃过饭,陆易初不得不离开实验室去科室里交一份材料给领导秘书时,几乎就是淌着两三厘米高的水过去的。雨水浸过了脚面的一半,翻着波纹涌向下水道的盖子。风从身子后面刮来,推着伞往前走,顺便泼湿了伞保护范围外的衣服。
对三四月份一直持续发热到十一二月的广州来说,四季似乎只是一个概念罢了。三月四月潮热,五六月闷热,七月酷热,八九月湿热,十月十一月燥热,剩余那四个月中有近三个月是春秋,另外一个月是所谓的冬天。一年中几乎每一个月都能见到花开,哪怕在冬季,花还是照开不误,且与耐寒抗压等高洁品质无任何关系,纯属温暖导致。
于是明知台风来不是件好事,有时在热得发慌时还会想想,为什么不来一场大风呢?
陆易初再度淌水返程后,站在实验室门口抖干了伞上的水,打算去休息室休息会儿,下午换身衣服再工作。实验室的学生们因为大雨被阻隔了回程,群聚在会议室喊饿——订了外卖之后,由于雨太大,快餐店没有及时送来,以致于到了十二点半,一行人还在等饭。
“陆老师陆老师。”一个学生看见他,从会议室冲出来,边冲边喊。
“什么事?”猜想他应该是找自己看片子,然后单纯觉得这孩子这样子挺滑稽的,陆易初笑。
“下午开不开机?”
虽说是副研究员,并不是技术员编制,但实验室没有专门负责共聚焦激光显微镜的技术员,于是他在自己负责的课题之外,还要负责共聚焦显微镜,时时要帮做了免疫荧光的学生看片子。
“好,到时候叫你。”
“谢谢,爱死你了,陆老师。”那个学生道。
那个学生个儿很高,和陆易初差不多,虽然性格是那个样子,长相还是可以唬唬人的,是去年入学的硕士研究生。在这个研究所做实验的有研究生,也有技术员,还有研究员,成分比较复杂,学生主要是各自做各自的课题,也有几个一组做的;技术员主要负责一些比较不好做的实验部分,或帮学生收拾烂摊子,病理方面的技术员主要负责制片切片以及仪器使用,生物技术方面的技术员负责分子克隆中对临床学生来说太基础的部分,例如栽体构建,学生怎么都筛不出的单克隆筛选等等之类;研究员单独负责课题,较年轻的还没拿到基金的中级职称以下的研究人员归在有课题的组,暂当作技术员使用。
这是一个很大的研究所,所以前几年陆易初从德国回国之后被这里聘请时,是从助研的中级职称开始聘的,最近两年才评上副高。十几年前如果有海外背景的话,很容易就能找到工作,而且待遇较好,但如今门槛逐年升高,晚几年回国,又没什么太好的文章的话,常常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先前的顶头上司是一个女的研究员,大概早了他三五年回国,当时是直接聘为正高。
不过在这个不是人人可以找到工作的时代,有份工作已经很心满意足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陆易初在洗手台前洗了手,看见实验室的总管理员兼老技术员董婶还在她办公室里,一旁的座位上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孩,觉得有点儿好奇,就走进去打了个招呼,问她怎么还没走。
“哇,你怎么湿成这样?”董婶老花镜后的眼睛一瞪。
“去小唐那儿交了份材料,领导急着要。”陆易初看了看那孩子。那孩子背对着他们坐在操作台边的高椅上,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穿戴很精神,低头不知玩些什么,“您中午不回去啦?”
“这不是有任务吗?”董婶回头看了眼那孩子。
“谁的孩子?”
“你新老板的。”
“是吗?”陆易初有点疑惑地看着那孩子,这小孩不过才三四岁,他父亲应该年纪不大吧?转念一想,说不定是次子三子之类的。
原先那个顶头上司,女研究员,在岗十年,没做出什么成绩,文章数目少得可怜。按领导的说法,就是只“不下蛋的母鸡,白养着老”,此话在科室被传诵很久,那位女研究员本来打算当作没听见,但去年开始,领导就不断在科会上强调:我们科不需要没用的人,不出成绩,就要保留奖金,为了面子上好过一点,我先不裁人,等你们自己引咎辞职。这句话在次次科会上出现之后,女研究员在十个月都拿不到奖金的情况下,终于确定自己就是靶目标了,在今年五六月时,联系了一个小的研究所,跳槽了。
那位女研究员除了工作上稍微有些懈怠之外,为人并无太大的问题,她走的时候实验室里很是伤感了一把——陆易初更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当文章成为科研的终极目标之后,实验就会变成急功近利的东西,于是探索性的研究变得不敢轻易尝试,最近这个实验室的基础研究走的都是模仿他人或细化机制的研究,并没有什么太新颖的发现,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上司空缺了一个月之后,领导在上周的科会上正式宣布已自美国引进人才。该人才是在哥大做出了很多研究成果的一位学者,据说文章发表在了包括《cell》在内的多个影响因子很高的杂志,这一次是被重金挖角过来云云。上次的科会由于被安排了其他的政治任务,陆易初没有参加,于是这些云云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知之不详。
陆易初看着那孩子的一头黑发,走到他身边,问:“What are you doing?”
那孩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个黄种人的孩子,先前并不知道新上司是黄种人的陆易初惊讶了一番。那孩子长得很漂亮,白白净净的,眉眼间有些熟悉。那个熟悉感几乎令他心头一滞。
他苦笑一下,过敏了吧?
那孩子低头,没搭理他。陆易初看见他在玩的是纸片,台子上还有一本很厚的彩色画,于是陆易初拿起那本画册,又问了一遍:“你在玩什么?”
孩子盯着他手上的画册,仍旧没回答。陆易初作势要走,说:“我拿走了哦。”衣角就被人扯住了。
那孩子瞪着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书。”
陆易初扬扬手中的画册,那孩子伸手去够,但够不着,于是陆易初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不太情愿地说:“小易。”
陆易初一愣,然后问:“小毅?那你该叫我什么?”
那孩子烦恼地思考了半天,很困难地说:“陆,陆叔叔。”
陆易初又是一怔。
听见身后董婶站起来的声音,然后听见她说:“哎,您过来了?”
陆易初看见那个孩子往他身后张望,露出一个陆易初确信自己见过无数次的笑容:“爸爸!”
然后听见身后带笑的声音,清晰透彻,说:“没给您添麻烦吧?”
陆易初转身,看见的就是那张带笑的脸,毫不迟疑地看着他。
“爸爸,陆叔叔。”
身边孩子的声音变得那么遥远。
他动了动嘴唇,轻轻说了一句:
你回来了。
对面的那个人笑着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