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白莲》第二薇

1、第一章

　　大胤王朝四十三年历，深冬。
　　皇城内漆黑的夜幕降临，带着天空偶尔浮现的几颗星辰，一切都沉静的有些可怕。屋外是瓢泼的大雨，一如多年前离别的大雨一般，绝情而充满人世的冷意。如针般密密麻麻的大雨，淹没了宫廷中那些撕杀权欲，掩盖了多年来的峥嵘岁月。
　　一首笛曲轻轻划破天际，如同四周的飞檐廊台一般，曲折的另人心碎。那些勾心斗角、爱恨情仇似乎都被安静曲调洗涤为无。院前是大片未化的冬雪，如同雕刻的冰花，洁白地煞是耀眼。在帝都中整整三年，三年岁月的变迁，看尽了人生冷暖，黑白错乱，然而却没有一处可像那圣洁的雪花、白得如此纯粹。
　　夜里的冷风吹过，轻轻翻动桌面上未折的书页，发出‘哗哗’地响声。房内红艳照人，两根龙凤蜡烛点在台前，大大的喜字贴出门外。高烧的红泪下，那穿着大红吉服的男子微微蹙眉，看向床榻上呆坐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女子。
　　于是他走过去，轻轻拿起桌前如意挑木，淡然地揭开了女子脸上的盖头。
　　红衫的女子长的并不好看，唯有目光清澈动人，宛如淙淙的流水。昏暗的房间内，她星辰般的眸子迷惑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许久，而后微微晕红了双颊。她不算是长相出色的女子，却浑身上下透出富贵，甚至那笑、那目光都带着智明与聪慧的结晶。
　　也许，并非她配不上他，而是自己，早已失去了爱人的资格。
　　男子回看着手中如意木，心下却喃喃：“再如此下去，大胤怕是真的要完了。”回想起早上的一切，流华的目光徒然变的矛盾-----在书院的后方，曾是自己师父的太傅大人将手中卷宗冷冷抛给他，不留余地地道：“流华，我想我已经说的太多了，下面的事情为师也再帮不上什么。今日一事，你必尽全力去做！务必让六皇子收回谢环的军事大权！”
　　谢环将军为人耿直憨厚，不善于言辩，多年前六皇子救他一命，如今他尽心尽力辅佐六皇子，不论对方是奸是恶，是黑是白，只要是六皇子想要的，他无不竭尽所能。
　　身为六皇子身边的谋臣、十二皇子安排在他身边的卧底，他所行的每一步都必须稳当而严谨。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的身份暴露不说，朝堂上两股力量的交锋怕会从暗地里抬上桌面。两皇子之间的争权夺力日益激烈，朝廷上的大臣也都各自有倾向。
　　目下，整个大胤王朝弊端重重。朝野上朋党分争，暗中蓄积力量，以等待勃发之机。十二皇子自小聪慧过人，小事可判百姓之苦、大事可查奸臣所图。其智慧与谋略可比神童皇帝汉昭帝，只可惜生不逢时，一腔浩然正气却半途受阻，使其只能归于隐地，企图扳倒六皇子三年中树立起的巨蠹山峰。
　　如今，太子之位悬空，各潘王之间又都勾心斗角，皇帝对王朝的影响力逐步衰减。趁此空档，六皇子联合朝廷多数力量，与手握重兵的谢环一同步步把持朝政。虽未得太子宝冠，其却以皇帝身份挟天子以令诸侯，统领三省六部、内部宦官，权势熏天，欺上瞒下，民间一片怨声载道。
　　如今，在整个朝野眼下，他能够把持大理寺多年，怕也是因为六皇子一手遮天的缘故，今天更是娶了六皇子的妹妹作为妻子，如今的他也已平步青云。然而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自己，却是暗中支持着十二皇子一党。
　　也许，只因为他是一介布衣平民，即便是失足被查处，也不会连累太多的元老重臣。于是，师父便将他放在风口浪尖上，去保持两党之间微妙的平衡。
　　只是如今积重难返，只靠他一人之力，要铲除六皇子这帮恶势力怕比想象中更难吧……
　　只是轻轻扫了妻子一眼,他便行至窗前,望着满天的大雨发呆。
　　阿盈，阿盈，如今的你又该如何想我？想我堂堂一国重臣，无法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反而同六皇子那一派沆瀣一气，卖官求荣。当日我所说，要为天下之安宁之清朗而拔剑，荡尽一切腐烂之气，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当时的你相信了，而如今，你还会继续信我么----如今的我，却已是力不从心。
　　然而，已经身为人妻的你，心里又可曾有一分分眷恋和矛盾？
　　檐下风灯飘飘转转，雨丝隔绝了两个时空，纷纷留恋着未化的积雪。飞檐疏翼下晴朗的笛曲依然再继续，不沾人间一点烟火味。雨无声无息地下着，给人一种夏日的压抑感。流华的双手死死按住窗棱，呼出心底长长的污秽之气。
　　“你……”身后的女子终于出声，带着一点点胆怯，“已经是三更了，你还不打算跟我说话么？”
　　流华猛然一惊，才知道自己居然又站在窗台前发了整整一晚上呆。他转过身，恭敬地作揖道：“臣该死，请公主……”
　　“不要叫我什么公主。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叫我莎莎就好。”对方显然有点不耐，挥手阻下了他的话，站起身，“夫君莫要忘记了，我六皇兄还在前厅等你。”
　　“六皇子来了？”年轻的巡抚微微怔了一下，脸色变了变，立刻关上窗扉，“快带我去。”
　　然而就在他关闭窗户的一刹那，大雨中飘摇地笛声终于遏止，仿佛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大雨滂沱漂泊，不一会儿便盖住了以外地任何响动。雨水打在窗台上，震得铁马铃铛清脆作响。

　　淡淡薄雾般的深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然而，空旷的小亭内却有一名着着蓝色衣衫的女子抚笛吹吟。女子如墨般漆黑的发丝飘入风中，宛如御风而去的仙子。女子放下玉笛，神色忽然有些呆滞。
　　“夫人夫人，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一个打着竹伞的丫头冒雨而来，轻盈地跃入石亭，焦急道：“哎呀，总算是找到您了，否则等到将军凯旋归朝，我们又该受惩了。”
　　女子轻轻一笑，并不准备回答。大雨中，她只是凝视着手中小笛，将过往一切都作风声烟云，她只是望着雨雾弥漫中那微微挺立地白色楼宇，眉宇深颦。
　　“都已经三更了，您都没回府，奴婢还以为您出什么事了呢。”丫鬟一直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却显地四周异常安静。
　　“将军何时回来？”蓝衫女子回过头，淡笑着问。
　　“不知道，恐怕打完这场仗，也得三个月吧。”丫鬟侧头想了想，回答。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我练我的剑，我吹我的笛，我愿意去哪里那都是我的自由，难道我堂堂将军夫人，去什么地方还要经过你们的许可么？就算将军再如何疼爱我，也没让你们事事禁我的足、像关犯人一样把我关在将军府吧？”她的话语中虽带着轻微嘲讽，听来却十分真诚。丫鬟张口哑然，不知道今日又触了什么霉头，惹得这位平日里温言和善的夫人不悦。
　　说完话，女子连伞也没拿，径直走入了漂泊的大雨中。小巷的尽头，那袭蓝衫隐在水帘后，渐渐消失了踪影。
　　三年前，往事一幕一幕，却已让人无法回首。
　　也是同样的深夜大雨，似乎还夹杂着寒冷的雪花，父亲因触怒六皇子被捕入狱。当日，蓝衫的少女站在门前，看着守卫将父亲的双手拷起，拉入了漆黑的天幕下。
　　她冲上去拼命求饶，然而得到的也不过是一顿拳打脚踢。雨水与血水异常突兀，然而那一刻她根本察觉不到疼痛，只知道父亲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将要留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漆黑而没有尽头的长街上，四周的百姓虽也被这样的混乱惊醒，却没有人敢出来管事，一个个灯火通明的屋子中，只露出一双茫然而无奈的眸子，静静而麻木地盯着他们。
　　她的呼救没有任何用处，而父亲垂死般的面目在大雨中也格外模糊。他似乎对她说，“孩子，只要你健康的活下去，就算爹大理寺判了爹五马分尸，爹也心甘情愿。记住，人只要有心中的信仰和愿望，就不能够妥协于黑暗势力，如果妥协了，你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爹---”她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着父亲被拖入囚车中，绝尘而去。
　　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晨时的空气寒冷彻骨，然而却有一双温暖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那个人对他微微一笑，似有融化冰雪的力度，“阿盈，你可还好？”
　　“流华。”女子喃喃念了一句，眼泪终于滚滚而下，落在了男子洁白地广袖上。他扑进他的怀中，抽泣道：“父亲被带走了，流华，父亲被六皇子的人带走了。求你去救他，现在只有你才能救他。你掌管着整个大理寺啊，只要你一声令下，父亲就可以被释放的，求你了，求你了。”
　　安抚她的双手猛然一顿，僵在了女子背部。那本是温柔怜悯的神色忽然变成了为难和矛盾。白衫人静静直起身，不发一语地扶她起来，淡然：“先不说这个，我带你回屋里休息。”
　　雨雪中，流华将女子小心护在怀里，走入了寥落地府邸。她本是一家闺秀，可以在父亲的庇护下柔韧地成长，成为帝都内万人仰慕的女子。她的美丽和善良，亦是江南第一美女也不遑多让，然而就是因为这样完美的一切，才瞬间将她打回了现实。如今呈现在她面前的，只有人世悲凉和对人生的无可奈何。
　　“求求你了，流华，请去救救我父亲。你也知道，大理寺那些都是什么人，如果你不去，他一定会死啊。”刚进了屋，女子忽然反身抓住他的双手，泪眼模糊，“为什么你还不答应，为什么不答应，流华！”
　　“阿盈，你别这样。”他徒然蹙起眉头，对她摇首道：“这件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无能为力，请你谅解。”
　　“什么！”一番话令女子如遭电击，蓝衫人后退了数步，脸色苍白，“为什么，你明明是六皇子最信赖的人，连你也说没办法？那么爹，注定要死了？还是你，根本为了权利不想去救他！”
　　“不是的。”流华一震，立刻否定道：“我不是这样的人，阿盈。我不会因为权势见死不救，何况那个人还是你的父亲。只是，我真的有我的力不从心。如今的局面怎样，想我不用说你也知道----帝都内已经腐蚀不轻，各自都有各自的依附，如今的大胤王朝怕也到了风烛残年。如果我救了伯父，那么依照六皇子多疑的性格，我的身份必定会被追查、被证实。没有绝对行的通的方法，我从不会冒险一试。否则牺牲掉的，何止你父亲一条人命？这样的话，不要说救黎民于水活，恐怕连我自己都要陷在黑暗的泥泞中。”
　　“是么？”慧盈忽然笑起来，和着满脸鲜血泪水的她，此刻却异样地疯狂，“流华，你别忘记了，你曾跟我说过，要为了天下百姓而努力，要还天地一个清朗正义。可是今天，你连一个人都救不了，谈何挽救整个苍生百姓？你只是不想死，不想抛弃已得的荣华富贵，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找理由推脱！你不要以为我是别人，被你骗一骗就完事了。”
　　“阿盈，现在不论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男子忽然叹息，“你好好冷静一下，将来必定明白我的意思。”
　　“不必了，我一辈子都不想明白。有些东西还是看不清的好。”站在空荡荡的大厅内，蓝衫的女子发出清冷的嘲讽，他看着眼前最爱的男子，那一刻的心痛千回百转，她已不知自己该如何坚信。
　　她同他相识六年，而那些她曾坚定了六年的东西，那些黑白正反，仁义信仰仿佛在今夜一瞬间圮塌。原来，‘权’一字永远凌驾于任何之上。
　　流华退了一步，仍然摇头，却始终未曾答应深爱人的要求。阿盈，阿盈，你可曾明白，六皇子是有意陷害你父，因为他归属于十二王子麾下。朝廷上的争斗其实比关外的大战更残酷更血腥，这些蓄意安排好的算计，你叫我如何帮？一个人终究抵抗不过一个社会，就如同单薄的一人之力又如何突破的了重围？
　　正在这时，茫茫的大雨中，忽然走进一个陌生的身影，那个身影径直走向大厅深处，默默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那人伸出手去，却只说了一句话，“我可以救出你的父亲，你愿意跟我走么？”
　　蓝衫女子一跳，立刻睁大了双眼，“你说什么，你可以救出我的父亲？那么……今天可以么？越快越好……”
　　“阿盈？”流华听了她的话，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他拦在女子身前，冷冷看着对面的人----那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玉冠甲胄、面如冠玉，目光深邃而凝定，宛如是狼虎在一瞬间发现了食物般的锐利，他的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却不难看，身材比例完美。
　　那个人走过来，才注意到流华的存在，“你是谁？”他问。
　　“流华。”他淡淡应道，“敢问阁下是……？”
　　“谢环。”那人站住脚，冷然：“原来你就是大胤王朝内有名的廉洁大臣，久仰大名了。”
　　然而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流华猛然一震----他也听说过这个人的大名，他因三年前被逼解刃入殿，因此没有兵器抵挡突如其来的刺客，就在金鸾大殿上，他以身为盾保护了六皇子的安全。从此刻起，谢环靠着六皇子一派给予的背景，三年来一直青云直上，声名大振。
　　与此同时，六皇子将帝都内全数羽林军归于他的帐下，代父封其为‘骁骑大将军’统领王朝整整四十万大军，见了皇子可以不脱履袜，又赐‘万户侯’、赐帝都内丰厚地区田林三万亩，连带着他的家族能被封的尽数被封，甚至连外戚孩童都一样做了不大不小的官员。
　　如今的谢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是整个帝都内炙手可热的新贵。
　　流华垂目，似已不敢再说什么。既然两人都同属于六皇子麾下，既然他的地位比他高出很多，那么在他的面前，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反抗。指甲狠狠地刺进掌心，他感觉喉头有鲜血翻涌，然而白衫人只是移开了一步，看着那人与他擦肩而过，攀起了本该成为他的妻子的人的手。
　　“我以为你多爱你的女人。”谢环笑了笑，“可是，当真正有你的用武之地时，你却畏缩地像只虾米。不要告诉我，堂堂四品巡抚大人，竟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庸才！”
　　流华抿着嘴没有吭声，然而只觉眼前昏花。他抬眼看着面前的女子，淡然：“那么，阿盈……也要同他一起离开么?”
　　“呵！”蓝衫女子冷笑，抛下一句似嘲讽又似真心的话，“这个世界上，谁能救我父亲，我就跟谁走。”那一句话后，谢环带她行出大厅，殷情地为她打好竹伞，又将她抱上马背。哗啦啦的大雨依旧漂泊，宛如孤独的大雁无处可归。
　　那两人并肩而去的身影，仿佛一把尖刀，刺进了他的胸。每一步宛如每一凌迟，痛得他俯下身去。原来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土地就已彻底割裂开来，变成云泥般遥不可及。如今的女子，怕已是真正归附了六皇子一派，那么事实告诉他，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六皇子一族的所有拥护者，必当尽除？
　　她被带入将军府邸后，答应了谢环的求婚，而父亲果然在三日内被解禁，然而父亲看到她的第一眼，却是失望和憎恶。她不知道这样悲绝目光因何而来，只知道自从那一天后父亲云游他地，再也不见了踪影。
　　走在街道上的女子忽然悲戚一笑，拿起手中笛子继续吹奏那一首《青花瓷》。

　　皇城的夜色漂泊漆黑，冷定如铁。空气中轻轻散入了幽雅地笛乐，伴随着高墙后那一波又一波女子细腻地歌唱，整个黑夜的气氛糜烂而奢华----帝都内，怕已是从内而外被慢慢侵蚀掉了。
　　本是清澈的笛声，此刻也被掩盖在了醉生梦死的浮华当中，夜风里只有寒冷地胭脂香气，如今的达官显贵是不到四更，风流欢乐绝不作罢吧。
　　如果他也能同这些人一样，浑浑噩噩地看整个帝都内风云来去、岁月边迁，夜里府邸吹拉弹唱，晨里朝堂阿谀奉承。如果他可以不那么清醒，只当看不见这纸醉金迷地奢侈生活，就算不融入其中，除了官衔背井离乡又何尝不好。说不定，他不仅可以救出伯父，也已同爱人齐髻并肩、笑傲江湖多年-----怕是都当上父亲了。
　　雨夜里，一只瘦骨如柴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六皇子呵呵地笑声打破了他的沉思。
　　“六殿下，此时雨大，不如明日雨停后流华再派人送你回宫？”白衫人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此刻只能深深作揖。
　　“哎呀，我都将妹子嫁了你，怎么样也该叫我一声六哥，别那么见外。我们可是一家人……”
　　“是。“他再度深深颔首。
　　“你还别说，你家的宴席比宫廷里的好吃很多，连美女都一个赛一个漂亮。老弟，原先我还以为你是廉正之风，永远出污泥而不染，今日一见才发现原来你也是我们的同道中人啊。“六皇子打了个酒嗝，身子摇摇晃晃险些要跌倒，正在此时，只见一到黑影从树林中闪出，一把将六皇子扶正，随后又如一阵风般掠回了原地。
　　流华还未分清那人的性别，更不用说他黑纱下的脸。只知道，那人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深邃，当他逼近身侧时，让人有重如遭寒袭的冷冻。就算只是救助主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全是杀意和冷意。
　　“好了，我也该走了，就不留下来给你和我妹子添乱了。”说完，他唤来仆人为他撑起竹伞，笑道：“你也回去吧。”
　　“是。”流华的脸色有一瞬间苍白，然而在大雨里并未看清楚。六皇子神色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才若有所思的下了石阶。
　　看他一摇一摆地走向了奢华浮贵地马车。流华忽然向前冲了一步，急问：“六殿下……”
　　“六哥。”那人坐在马成中，冷冷纠正了他的叫法。
　　“是，六哥。今日下官同您提出的建议，您是否采纳？谢将军他……”流华眉目深蹙。他也知道谢环对于六皇子来说意味着什么，然而六皇子生性多疑，他能为谢环作出如此大步退让，想必已在内心较量许久。如今，他的话虽然中肯且现实，但却不一定为他所纳。然而，如果不除去六皇子这一强力臂膀，帝都内就会日益腐烂下去。据时，必然引起敌族虎视耽耽。
　　“我会认真考虑的，这事你就不用放在心上了。”说完，六皇子同他摆了摆手，吩咐丫鬟放下了车帘。
　　似乎早已成为了习惯，流华返回府邸，一向都是向南面的书房而去。此刻更是忘记了今日乃大婚。未有脱掉红服的男子刚抬脚离去，却听身后冷冷嘲讽，“怎么，我居然不知道这天下事大，竟让我夫君连成亲之日也像赶赴刑场？”
　　男子的脚微微一顿，蹙眉道：“对不起，我居然忘记了时日。”
　　“呵呵。”刚才在见到自己皇兄时，女子还未显多反常，甚至一直依偎在自己身边，显示出两人和和美美、相安无事的爱侣模样。然而谁也未曾想到，在这之前的一连串风雨中，身为公主的女子利用权势地位逼开了缪慧盈，如愿以尝地下嫁给他一介白丁。
　　也是因为这样，在初识到现在，这个人同他讲的最多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公主。”
　　“哎呀，我的夫君一直忧国忧民，为了百姓连自己的幸福也可抛弃，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嘛。”女子尖锐地笑起来，“行了，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滚吧----”
　　流华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寒意，却非针对妻子。他深深皱紧眉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逆转和咆哮。他苍白着脸，对自己的妻子微微欠身，“抱歉。”
　　“哼。”女子冷哼一声，在他面前脱下凤冠霞披，随手一抛，扔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轻蔑地大步离去。
　　然而流华只是抱歉地看了她一眼，继续步伐不停地朝书房而去。看着丈夫毅然离开的身影，刘莎莎立时折返，她一把拿起桌前瓷杯，‘碰---’地一声砸碎在地上，女子尖叫着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不就是那个缪慧盈嘛，呵呵，如今人家可是大将军的夫人，怎容你想入非非？”
　　“夫人怕是想太多了。”听了她的话，男子蓦然顿住脚，冷冷道：“我去书房批阅卷总，无事的话请夫人莫要打扰。”
　　阿盈，阿盈，已是三年前别封禁的名字，如今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叫你？
　　凄清地书房内，只有一盏油灯，一架简易地床铺以及三个书柜，除此之外，这个身份可比皇子的驸马爷家中却身无长物，甚至连案几茶杯都是用了再用的破烂货。白衫男子站在窗前，似乎在等待那一首清澈的笛乐，然而深沉的黑暗中，只有奢靡地宫廷乐曲缓缓流出天外，漂浮在早已腐烂不堪地帝都上空。
　　低首看着掌中卷宗，白衫男子的目光立刻深邃疲倦起来-----方才他特意在婚宴后请六皇子而来，并为支持太傅大人的一袭言论而出面弹劾谢环。他与谢环虽属于两股对力势力，然暗地里却是知己好友。但是，错就错在谢环看不清时世局面，一心只为报答恩人，他虽是铁骨铮铮地男子汉，却实在不适合在官场上打滚，尤其是进身于如此混乱地大胤王朝。
　　想起夜里与六皇子谈及的话题，他总认为事情会有所败露。
　　“听说你与谢环还是朋友，怎么，今日居然倒打一耙，想去毁了好友的仕途之路？”六皇子轻啜着茶水，看着大厅内歌舞升平，微微笑道：“你有什么不妨直说。”
　　“如今天下，谁都知道谢环将军大权重握，且已渐渐形成垄断之势。虽然谢将军是为报六殿下之恩而来，但是拥有这么大的权利总不是好事。自古拥兵自重的将军比比皆是。一旦他反击，朝廷该用什么方法去抵挡？”流华站在他身边，仿佛周遭的丝竹歌曲都未进得他心。
　　“如若谢环想要叛我，当初就不会舍身救我。”六皇子微微一笑，转头看向白衫公子，“我相信他。”
　　“六殿下！你本是天地所钟之子，大胤一切兴衰皆由您一人掌控，就算谢环再如何忠心爱主，都不能贪功为己用。他舍身护主本就是理所当然，而六殿下却不应当给他这么大的权利。他若不想着谋逆，怎能接受这样的赏封”流华蓦地一挥手，阻下了前方的歌舞娱乐。
　　愉悦地心情被人打断，六皇子徒然冷起脸，对流华道：“流华，没想到你也这么腐败。我虽是天子，却不可能事事尽如我意。什么叫做天下一切功利都为天子所有？当初如果不是谢环救我，今日你还能站在本殿下面前说三道四么？”
　　“继续歌舞。”六皇子呵斥，再也不看去身旁一贯信赖的臣子。
　　对方显然是会错了他意，白衫公子忽地揽襟，在六皇子面前跪了下来，此时大厅内一片惊怔，那些歌女乐伶一个个退到了外围，紧张地望向厅内、忽然之间对峙地两个主子。
　　“流华，你这是干什么！”六皇子蹙眉，玩乐的兴趣已被这人一扫而光。
　　“六殿下，这已不是谢将军会不会反叛的问题，而是任何一个男子，在拥有这样的大权后都迟早会反叛。就算他下意识里不愿意，有些事情和人也会逼得他反叛。谢将军与我私交是一回事，但在政治问题上我们难道无权保持独立么？我们要对付的是十二殿下，只要谢将军身侧有十二殿下的眼线，在加之将军不善于察言观色，更不屑于争权夺利，他根本没有能力抵抗这种胁迫！”
　　六皇子忽然沉默下来，似乎已经动摇。其实在很久以前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但那个时候谢环颇受帝都人民爱戴，形象一直不错，虽然对他有所忌惮，也曾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给刘氏带了偌大的危机。但是君子一言，怎可自己反打自己的脸？于是一年内，他都在派人暗中观察谢环，以便不时之举。
　　今日，听了朝中这些大臣的反荐，他也有了收回那个人权利的台阶，这一举两得的办法何乐而不为？
　　“依贤弟而言，我应当怎么做？”放下手中茶杯，六皇子轻擦着指间钻石，笑道：“谢环，我可舍不得杀啊。”
　　话毕，六皇子弯腰将他搀扶起来，看着流华的面色，似乎是不愿放过他眼中的任何光芒。流光却猛地抬眼，丝毫不避讳地看向他，禀道：“不如暂且将他的军政大权收回，只要是能收回权利，其他一切都暂且搁置。比如，他还可以拥有三万田亩，保留其‘万户侯’之名，可随意进出皇宫等等。”
　　“流华，其实你也十分幼稚。你知道什么叫狗急跳墙？我若收走了他的权利，必定逼他反噬，那么留着这些地位给他，反而是增加了本殿下的危机。所以我们只有两条路可选-----要嘛就将他彻底贬谪为庶民，要嘛就继续留用。”六皇子看着玉杯，望着水中倒影，似乎有两只闪着欲望地眼睛在凝视自己，那一双眼睛已经变得十分陌生，变的狠厉而决断。
　　“可是……”流华蹙眉要说。
　　“好了，今日陪我喝几杯，这些事我答应你会好好思索。”说完，他猛地阖眼，饮干了杯中酒。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环身为自己的好友，又是他深爱之人的丈夫，一旦事情被捅破，那么将万劫不复的恐怕就是自己吧。然而，他同好友毕竟选择了两条不同的路，他们谁都不甘心失败，只想一步一步去证实自己心中的‘道’。人在维护一些东西的同时必定要丢下一些，可是真与假、善与恶，到底有没有分界，又是谁规定谁说了算？
　　如今，就算是不甘，又能怎样？既然已经迈入了泥潭，就不要再报有爬出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