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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击掌为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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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妥欢第一次见过这样的字,这样的信。
她也曾不止一次的幻想着自己的父亲,可那时的妥欢,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当今忠国公妥亨。
阿娘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只要在提起父亲时,这个冷漠的母亲便会笑起来,似乎陷入回忆一般的说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有着明亮双眸的男子,总是爱笑,从不撒谎。
她含笑的目光在落到靠在自己腿边的小妥欢时,那笑便冷了几分,只会轻声道——欢儿,你的父亲,世上无双。
那时初到盛安发现自己被父亲当做维护手中权利的棋子送出去时不止一次的想着是不是阿娘被骗了?可后来的一步步探究从前过往,原来,自己的父亲,当真是世上无双的男子。
他的良善,是妥欢自此一生从未遇见的。
可是……
他就这样死在一场阴谋里。
“妥欢。”
一声轻唤将紧握着手中信件的妥欢唤醒。
她抬头,看着面前围着桌子的四人,最终落到沈思远的脸上。
沈思远注视着这个意外冷静的女子,道:“当年事,原是过错。我们……”
可话音未落,夜风而起,吹落了沈思远的一簇白发。
沈遇大惊失色,看着削断父亲耳边发的匕首猛地钉在那棵海棠树上。
沈思远却未动,只是摸了摸被轻轻划破的脸颊,面色淡然。
“身为大明关之难的缔造者,如今将我父亲的冤屈全数吐露于我,为的难道仅仅是你口中的心中不安?沈王爷,难道你就这样大彻大悟?我才不要听这些鬼话!”
妥欢看着他冷冷说道:“你当年逃出盛安辞官回乡,不过是怕自己会成为昔日文种!当年经历里汌之劫的人,一个一个全死了,就像你说的,那二十一位护卫废帝归国的金吾卫,没能死在异乡,却死在故国旧主手中,如此寒凉的君主,你难道不怕?”
她这么说着,顿了顿,随后沉声道:“可是,你又能如何逃出这兔死狗烹的下场呢?所以,你自归国便设了局。”
沈思远皱起眉:“你知道什么?”
“沈遇的病,到底是怎么得的?”妥欢反问,却又冷笑一声,“你敢告诉你的儿子吗?”
沈遇听此,猛然一惊,看向沈思远。
沈思远猛地站起:“你!”
妥欢已然走到沈遇身边,一把提起他,扔掉塞住口的布条,盯着他错愕的双眼时,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可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你并不该一出生就带病,也非要孱弱一生,你的生母也不该因为生你血崩而死——”
“妥欢!”沈思远面色惨白,似乎想要阻止她。
妥欢却越说越快,眼中的狠厉越来越深:“是因为你的生父将你的出生便算进局里!他给你的母亲下药,要你出生便带毒,要用你的死来为自己离开盛京而铺路!他要给世人留下一个文士传说,也要逃离兔死狗烹的结局!”
沈思远一愣,跌坐于石凳上。
看着已然呆愣住的沈遇,妥欢的手能够感受到他的颤抖,她顿了顿,可还是继续说道。
“他借着你的病,跪在皇帝面前,说什么报应有时,无法介怀,只想带着孱弱幼子归乡求医。终于,他到底还是让那位天子心软了。他逃出生天啊,他青史留名万人敬仰啊!”
沈遇只是呆愣愣的说道:“不、不对……”
妥欢紧紧把住他颤抖的身子:“沈妙檀!你好好想一想,你的生母是上阵杀敌的女将军,就算当年在战场上生下你的兄长,那般境遇产子都无事,甚至没有留下病根。如此康健的身子,怎么会在你父亲回国之后就病痛缠身,以至于死在生孩子的塌上?沈遇,你再好好想一想,你自小听过多少医者与你说过你活不过十岁?那可是自娘胎而中的毒,就算奇药强撑,又怎能保你如今的康健?”
他看着眼前眼神坚毅的女子,声音如蝇语:“父亲说了,他为我求来七尺金芝……”
妥欢冷笑起来,松开了沈遇,转而看向沈思远:“想来,或许他如愿离开盛安时,他就不需要给你下毒,可怎知,就算寻遍天下名医却也治不好你。于是,有人带着七尺金芝这个西域异教从古书上炼制的回生神药,来到他的面前,用医好幼子的条件做了个交易——”
沈思远听到此话,缓缓闭上眼,沉默了下来。
“可交易到底是什么呢?我猜不出来。可如今你费尽心思将我骗过来,我也能猜的几分那个与你交易的人到底是谁。”妥欢淡笑,“沈思远,你千算万算,应该没想这个神秘组织的上主便是前朝异族吧?”
沈思远笑了一声,缓缓睁开眼,只是看着妥欢:“湛良镜教你当真尽心尽力啊。”
妥欢不置可否。
前朝异族……
又是前朝异族……
沈遇看着沉默的父亲,似乎想要质问妥欢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可看着他那冰冷带笑的面色时,心也沉默了下来——湛良镜曾说过七尺金芝害了多少人,是不是那时便有人在用朝臣施药?若是依照妥欢所说,他用我的命换取逃出生天的最好结局,那么怎么会在此来到清河蹚这一场浑水?难道,是那个人威胁了他?
一时沉默中,是弘亚叹了口气:“故人旧事,尽是辜负。”
妥欢看向这个病弱的男子,亦是一笑:“一个以假死逃出生天的天潢贵胄,又是为何要在此谈及故人旧事呢?”
弘清晏不改那戏谑的笑:“那可否请陵川郡主猜一猜父王的用心呢?”
妥欢不与她争口舌之争,道:“一,你们早已听说了当今皇帝想要弘清晏远嫁和亲的事,不愿坐以待毙远嫁成为棋子。二,宜王得奇病,需要七尺金芝续命,不得已只能勾结沙坻。三,紫禁城派出密探,寻找三九符,你们怕卷入纷争,不愿落得与秦王一般的下场。”
弘亚面色不改,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轻声咳嗽。
弘清晏抚掌而笑,啧啧称奇。
而妥欢看向弘清晏:“我再猜一猜,当日是你与沙砥做交易,让人勾结山匪劫了代你身份的假郡主,杀了她,以此来让宜王血脉就此断绝。”
弘清晏拍掌的手一顿,笑意更深,弯起眉眼:“猜的一字不差。”
妥欢继续说道:“可谁知被沙砥通知的湛良镜却并未按计划行事,而是让我前去剿匪,让我选择成为又一个假郡主。这些,你们也没料到的,对不对?”
弘清晏微微歪头,眉眼弯弯中却透着一丝冷意:“就是啊,如此不守信,当真可恨。”
妥欢看着她:“可我到底是个假郡主,所以有人开始探查我的身份,你好不容易带着父王逃出紫禁城的监视,你不会想暴露的。以至于你又需要联系沙砥,在国祭回程的路上截杀我。”
弘清晏仍是笑着。
妥欢也勾起笑:“可你还是没想到,湛良镜来了。因为他,沙砥中人不再对我出手。”
弘清晏也不恼,只是笑着说:“就是啊,谁知道,这样的人,竟然会将你视作珍宝,就算凤凰胆发作,也不愿留你一人涉嫌——妥欢,你如何迷住他的呢?”
听到这话的妥欢一愣,随后笑着答道:“我与他,并非如此……”
弘清晏见她如此,似乎恍然大悟,睁大眼睛,惊喜道:“原来,你不知道啊!”
妥欢愣住。
“你以为你追究过往,用你那聪慧的脑子推波一翻,便知道所有了吗?”弘清晏平凡的笑靥里透出几分天真的可怕,“你猜的出大明关之难,也猜的出在座众人的秘密,难道你猜的出湛良镜的秘密吗?”
弘清晏的手指生的是如她平凡的面容毫不相配的美丽。
柔荑如玉,指如削葱,轻轻的点圈着杯身。
“你以为,当了十三影卫便就能这样轻松的待在湛良镜身边,甚至一步一步的走进了紫禁城?你想一想,就算你千般瞒万般骗,沙砥是个什么样的地界儿,难道你进入沙砥的第一日,便真的无人知晓你的身世吗?就算他们查不出你是妥珅的女儿,可怎么会查不出你是忠国公府出来的呢?沾上盛安府这些人的一丝一毫,难道沙砥会放过你吗?”
妥欢一愣——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湛良镜护着你,这么算起来,好像自第一次见你,他便护了你。无论是紫禁城带你出宫,还是教坊司带你入沙砥,他都护了你。后来,把你带离沙砥,便从未让你接触沙砥中的一个人。难道这么多年,你真以为沙砥放过你啦?”
说到此,弘清晏好笑起来,捂住嘴的手,缓缓触摸到自己的脸,面色微冷起来:“我自出生便被父王藏在道观,只为紫禁城的那位放过我。可远嫁的消息一来,我们便知道,逃不过的。我为求生路,换皮换脸,挫骨分经,活生生成了另一个人,这才逃走——难道,你就可以无伤无痛,不牺牲分毫,就被放过?”
妥欢这才明白过来——拥有这样好看手骨的主人,怎会生的这样平凡?原来,竟是如此……这个女子,不止对他人心狠,甚至对自己也毫不手软。是啊,能和沙坻上主做交易的人,哪里会脑袋空空?
弘清晏眼眸中的戾气却缓缓变成几分艳羡:“他为你,不止一次违抗沙砥召你回去的命令,不遵一次便受刑一次,不遵二次便刮骨一次,不遵三次便加重凤凰胆一次。数数,怕是今夜便是数株凤凰胆发作之时了吧?若无解药,就算你用毒针为他分解,也无半分可能——”
妥欢看着她。
弘清晏柔和的笑了笑:“——妥欢,他护了你这么多次,你难道不该回护一次吗?”
“你我都知道,湛良镜如此身份,若被人公之于众,那便毫无生路。”她站起身,靠近妥欢,缓缓拉住妥欢冰冷的双手,轻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便可以保证,他的身世此生不会为外人知晓,而你的父仇母恨,也可得一个因果。”
妥欢只是看着她,似乎听到了兵马之声。
弘清晏也听到了,她缓缓的笑着:“你应该猜的到,对吗?紫禁城来人了。是燕王的兵马,你知道的,燕王可是不会留情的。若今夜无解,那这个村子便会消失的一如当年的明关道一般。无论是不得解药的湛良镜,还是你自幼时便结识的清水村人,啊,还有那个呆呆傻傻的李家小子,都会埋葬于此的——这样宁静的小村子,若非你来,或许他们本该平安宁静的过一生的,可是……”
妥欢眸色一动,冰冷的手霎时掐中弘清晏的脖颈,也掐断了她的话。
弘亚站起,面色凝重,强忍咳嗽道:“妥欢,只要你应了,你的母亲滟三我会让你见到的!”
妥欢手上的力度一凝,殷红的眼眸微动。
外面的兵马声越来越近了。
妥欢的心绪一点点的梳理,终于她松开了手,看着跌坐在地上猛地咳嗽呼吸的弘清晏,又扫视周遭众人。
当年,父亲和秦王,也是这样被这些人逼迫着,一步步的只能踏上赴死之路。
而如今,他们故伎重演,又用同样的法子,逼迫他们的子辈。
或许,经年过后,他们终老,又会像今夜一般,诉说着当年往昔那些亏欠的故人旧事。
妥欢低下头,看着手中父亲的信件。
父亲想要护着无辜的孩子,活出别的日子,不要被前世孽债,贻误终生。父亲想要这些孩子,无拘无束,万般自在……
朝游碧海,暮行苍梧,千山万里,顺遂无虞。
这样好的期盼……
终于,妥欢抬头,看着弘清晏:“沙砥的人,在哪里?”
弘清晏咳得面色紫红,却仍硬撑着不适道:“暗处隐藏,只要一声,神兵天降。”
“可否打得过燕王?”
弘清晏轻蔑一笑。
“沙砥上主……也来了?”
弘清晏莞尔:“只要你应,总会见到他的。”
妥欢扬起头,道:“好,我应了你们,做你们的棋子。可我要今夜清水村无一人伤亡,要见到我的阿娘,也要你们许我——放过湛良镜。他身上的凤凰胆,要彻底解除。且无论紫禁城,还是沙砥,从今夜起,再也不会找他。”
弘清晏注视她:“我们要的,可不只是一颗棋子。我们还要你不再追究在座之人当年的罪过,不再以任何方式对在座之人复仇。”
妥欢沉默了,缓缓的看向静坐一旁的沈思远。
沈思远也这样静静的看着她。
弘清晏挡住妥欢的目光,笑着说:“你应该知道,这一切冤罪的缔造者身在紫禁城,他还活着,没有报应,也无忏悔,接受千亿兆臣民供奉的活着——那个人,才是你该复仇的对象。可他,若单依靠你这样的蝼蚁,是无法让他伏法受诛,只有聚众人之力,才可一搏啊。”
妥欢冷如冰霜的眼眸看着她。
弘清晏还是笑,平凡的脸上无半分过彩之色:“难道,不是吗?”
夜风微动,吹动阴云遮明月,也吹得海棠树花拂落。
一朵小小海棠花落到妥欢的发间,似乎为她填上几分艳色。
终于,妥欢应了:“好。”
弘清晏笑着,举起手掌:“你我击掌为誓,共图稻粱之谋。”
两支手,如玉雕般,击掌时似美玉相撞,玎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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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在妥欢身后,一直到漆黑的木屋里传出那颤抖的轻叹。
——“你问我到底哪里是真哪里假,若我说,你自出生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湛良镜,那个不可一世的西厂提督,那个身上疑云重重的男子,终于揭露了最大的谎言。
沈遇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却在下意识的护住了差点一个踉跄的妥欢。
妥欢不止的颤抖,只是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凤凰胆解药,她细细的听着屋里人的话,无神的双眼滚落着硕大的泪珠。
沈遇只觉得心痛难忍:“妥欢……”
妥欢一把抓住沈遇的手腕,抬眼看着他,似乎一下子清醒一般。
她站定,拂开沈遇的手,明眸无怨无怒,对他轻轻一笑。
沈遇愣住。
妥欢却仍是笑着:“我今夜所言并非想要伤你,你知道的,对不对?”
沈遇只是看着她,心中酸涩,轻声回道:“我知道。”
“那便请你帮我最后一件事,一个时辰后来此救他。”
沈遇知道她的意思,也是淡笑:“我总会答应你的。”
妥欢轻叹了口气,笑意浅淡:“小药罐儿,你是个很好的人,是我能遇见的最好的人。听我的话,离开盛安吧,你这样的人,不该淤陷于阴谋算计里。”
眼前的女子轻轻笑着,明明已经长大,却似乎还是幼年时那个机灵聪慧的小丫头——可如今的她,到底不是他自小时就记挂在心里的清河里走街串巷的小姑娘。她此番行路,同行之人终究不会是沈妙檀。
看着这样的妥欢,沈遇的笑似乎沾染与夏夜毫不相干的萧瑟。
终于,沈遇颔首,笑而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