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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独孤无垢(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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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的妥欢,不过十岁。母亲并不管束,也不让妥家族老长辈管束,放任她四处玩闹。梁科元第一次见到妥珅的女儿时,她正在市井里为了一个小乞丐和一群小男孩打架,她全身都是泥,头发乱糟糟的。
她打跑了那群小男孩,一回头,那个小乞丐却因为害怕早就跑了。
小妥欢也不恼,揉了揉流血的鼻子,就往家里走,却没成想,撞进了梁科元的怀里。
她鼻子撞得疼,哎哟一声蹲在地上就嚎了起来。
梁科元想扶起她,看着她的眉眼,不由自主的说了句:“对不住。”
听得这一句,小妥欢以为他是方才和自己对打的其中一个小男孩的父亲,便只是摆摆手:“我和他们打呢!不关你们大人的事!言不及父母,祸不及家人,无辜之人有什么错?要说对不住也得他来说,干嘛要他老子来?”
说完,小妥欢捂着鼻子气囊囊的便走了。
——言不及父母,祸不及家人,无辜之人有什么错?
梁科元无神的眼里默默流出泪来,他轻声说:“那时,我呆站了许久。你说,秦王曾不止一次对你说过,前世祖辈孽债,莫要贻误自己。或许,他也曾不止一次也对我说过,让我不要用无辜之人的血来铺出自己生路来。可那时的我,被满心的复国之志,满腔的灭国之恨蒙住双眼,我甚至做了许多曾经的梁科元从未想过的口蜜腹剑、暗室欺心——我明明,不该如此的……”
他又看着湛良镜:“这八年,我一直在找你,甚至沙砥,我也去找过你……”
湛良镜手握成拳。
“独孤停云……大元皇室血脉,明隆皇帝十四弟。当年,夺宫之变前日,有人将此密信传于我,我并不知晓是何人,直到大明关有人拿着明隆皇帝的玉令,我这才与他有所联系。他用大明关一事、秦王之死,换取我的解脱。你说我将你推给他,可在你走后,我被他下毒,扔到尸堆……可我到底是活了下来,苟延残喘却面目全非……”梁科元叹息着,泪已打湿手中的信件,“独孤停云,缔造一切,非我可佐佑。”
他看着仍旧沉默的湛良镜,泪水划过他因悔恨而苍老非常的脸上:“阿镜,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所有真相。我寻你多年,等你多年,也是为了求你宽宥——阿镜,我对不住你,所有的一切都不该是你所承受的。独孤停云,非你皇叔,沙坻,也绝非你的归处。阿镜,走吧,远离这里的一切。”
窗角被夜风吹开,将屋内烛火吹得晃动,照拂着那素袍男子身上,光影诡漫。
他注视着被光影照的越发矮小佝偻的白发老人,张开嘴,静了静,才问出了此时的第一句话。
“……那个女人,是什么模样?”
梁科元一震。
风大起,窗棂大开,烛火骤然一亮。
他长发及地,脸色惨白,湛蓝眼眸猩红一片,这般看着,如玉琢的脸庞在此刻犹如美罗刹,却带着几分让人怜惜的落寞。
湛良镜似乎在幻想着什么,轻声发问:“她,是什么模样?”
梁科元看着他,似乎不忍,又似乎在认真的回忆着二十五年前的匆匆一面。
可到最后,他沉默许久,红着眼嘶哑着声音回道:“阿镜。我记不得了。我记不得你的母亲。”
听得这声回复,湛良镜终于忍不了那翻涌在五脏六腑的血气,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这猩红的血洋洋洒洒喷洒在地上那写满“独孤无垢”的墨纸上,以及那被他方才一把挥在地上的木雕小人。
“阿镜!”梁科元呼出口,站起身来。
突然间,有数支利箭急速向站起身来的梁科元飞来。
一旁不发一言的周傀一把拉过梁科元,将他护在屋子的一角。
周傀探看,却见竹屋外不知何时已围满了身穿黑甲的兵卒。
他眯眼,细看,不由惊出声:“八戟玉燕军!”
八戟玉燕军的威名,即使放在江湖上,也是无人不忌惮。
更别说,此时围着竹屋的八戟玉燕军无论骑兵、徒卒,还是弓弩手,都整装待发,只待那身在其中穿着白甲的指挥使号令。
而周傀的徒弟们也围在竹屋,看着这气势逼人的军队不由汗衫。
周傀心道不好,却看着被方才突变而惊到的梁科元,眼见他神色又开始涣散,便知道他定然是呆症要发作了。
周傀多年前江湖恩怨,若非梁科元所救,哪里能偷得这数十年的安逸?
他握住梁科元的手,说道:“你于我有恩,我该以命护你。”
而梁科元却已是呆愣,看着眼前的多年好友,张嘴啊呀却串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周傀拿出腰间的索魂锁,取出其中一枚金钉子,站起身来,看向用手把住桌子撑着身子的湛良镜,将金钉子放在桌上,道:“湛督主,我不论你们如何恩怨,今日,外头的这一伙人定然不是好相与的,可我起过誓,张夫子的命,我得护着。他要求你宽宥,那我便豁出这条命也要你们今日把话说开。若待会儿刀剑无眼,我没本事让这群人冲了进来,无论你要对他是打是杀,也请你今日带他离开——此物为锁魂钉,我蜀道门虽已破灭,但我周傀这数十年也光交江湖好友,若此物能得湛督主青眼,还求湛督主应我此话。”
周傀再看向呆坐在墙角佝偻的白发老头子,苦笑道:“张老头子!我走了!”
只见这身姿矮小的长者握着那串曾名动江湖的索魂锁,推门而出。
门外突然厮杀之声骤起。
可屋内的湛良镜硬撑着身子,想要抬眼看看梁科元,可在下一刻,他又猛地吐出一口血。
——凤凰胆!
湛良镜捂住心口,疼得颤抖,痛苦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原来,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
他从出生听到的所有,都是谎言!
什么明隆皇帝血脉,什么大元皇族,什么独孤无垢?
他因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谎言,害了好多人!
先生……妥珅……明关道百姓……
甚至,那个不知名姓、不知模样的妇人……
那个在梁科元口中,在尸堆里捂住肚子蜷缩着想要护住腹中孩子的大元族女子……
湛良镜想要幻想出她的模样。
可他想象不出她的模样,却似乎只想着她会经受怎样的痛苦。
双眼被刺瞎,舌头被割掉,手脚筋被挑断,或许只能喑哑着哭声,如蝼蚁般蠕动着,活生生的感受着剖开肚皮取出腹中孩子的痛楚!
湛良镜这般想着,觉得心肺碎裂,青筋暴起,脸色煞白,似乎下一刻就要疼得晕死过去。
可他却撑着,硬撑着,即使疼得倒地,却硬是爬到那墙角的梁科元身前。
梁科元呆症已犯,他呆愣愣的看着如同厉鬼一般爬向自己的湛良镜,嘴里嘟囔着什么,可在看到他满身的血时,梁科元似乎被吓到。
梁科元猛地站起身来:“我、我要去找他……找阿镜……”
湛良镜没有力气,他伸出手扯住梁科元的衣角,拦住他欲要出门的步伐。
湛良镜抬起头,想要看清梁科元的神情,他张嘴,声音嘶哑,一张嘴又是吐血。
“你不骗我……你,不要骗我。”
梁科元已经呆傻,怔怔的看着他,随后蹲下身子,看着他,嘟嘟囔囔的问道:“我、我要找……阿镜……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湛良镜愣住,看着眼前呆傻似乎痴儿的老人。
一头散乱的雪鬓霜鬟,满是皱纹斑点的脸颊,浑浊的眼睛无神的看着自己。
湛良镜突然觉得自己这十八年的寻找似乎就是一个笑话。
自己是个笑话。
梁科元,何尝不是一个笑话?
湛良镜笑了起来,他仰面朝天,大笑着。
笑得眼眸猩红,笑得几乎力竭。
笑话!
都是笑话!
他被活生生骗成了个笑话!
眼前的老人似乎觉得这个满身是血癫狂笑起来的人无法解答自己的问题,一把将他的手甩开,佝偻着身子,踉跄的步子,缓步的向虚掩的门走去。
凤凰胆的毒令湛良镜再无力气去抓住梁科元,他疼得呕出一口血。
冷意和痛苦让他蜷缩着,想要抱住每一寸都在疼痛的肌肤,五脏六腑都似乎刀刮一般,冷的彻骨。
他倒在地上,左右翻转,无法抑制这生不如死的疼痛。
疼啊!
痛苦!
几乎让湛良镜想要了却自己的性命。
怎么活?
哪里活的下去呢?
他这样想着,已经抽出毒针欲要像以往一样缓解毒发的手指一顿,随后他松开了那毒针。
他看着只在眼前的毒针在火光的照射下发出光来。
湛良镜的脸色死白,眼眸猩红,疼的蜷缩着紧抱住自己,却仍旧不住的颤抖。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喃喃自语:“什么……都是假的……都在骗我……”
外边嘈乱的厮杀声越发涣散,他湛蓝的瞳孔也越来越涣散——
要不,就这么死了吧?
“湛良镜!”
一声熟悉的呼叫,让湛良镜猛地清醒过来。
他侧着头,看着外面的火光厮杀里向他奔来一个嫁衣女子。
她奔跑着似乎像一只赤色的蝶,匆匆而来,跪在地上,抱起自己,用染血的手拿起自己眼前的毒针,随后,用毒针行他的十三穴位。
这几乎将他撕裂的疼痛渐渐缓解时,他猩红的双眼里倒映着她的面容。
她长发散乱,浓秀眉目间满是焦灼的恼意,玉一般的脸上沾染上了血迹,滴滴落在湛良镜的衣领上。
湛良镜愣愣的注视她,心道——她似乎哭过?
谁惹她哭了?
妥欢看着面色死白,满眼猩红的湛良镜,他仍是疼的蜷缩着,眼神涣散,不由咬唇似乎想要骂些什么。
湛良镜伸出颤抖的手,缓缓的为她拂去脸上的血迹。随后那双颤抖的握手缓缓的握住妥欢的手腕。
他的声音嘶哑微弱:“你哭过了?”
妥欢一愣。
他再追问:“谁惹你哭了?”
妥欢心中的苦意似乎涌到眼中,酸涩的就要落泪,她却恨恨道:“你。就是你惹了我。你骗了我。”
他听得这似乎赌气的话,不由张嘴,声如蝇语,却带着哭腔。
“你别怪我啊……我、我也被骗了。”
妥欢一愣,眼中不自禁的噙满泪水。
他注视着妥欢漆黑的眼眸,似乎想笑,可泪水也不自觉的留下。
“我被骗得……倾尽所有。”
外边的厮杀声仍在继续,可妥欢却并不急,她只是缓缓的拂去湛良镜的泪水,只喃喃道:“是他们的错……是他们骗了你……”
湛良镜的心头一紧,他知道,这是凤凰胆已毒上心肺的痛意。
他愣愣的,突然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妥欢不由将他抱得再紧了些:“不会的。”
湛良镜却觉得越来越冷:“可我活不下去了。”
妥欢听着,又想起在父亲笔下的当年的那个七岁孩子,咽下那份苦意,将他抱得更紧:“湛良镜,来得及!我们,来得及!活下去,就可以!”
来得及……
湛良镜曾两次对妥欢说过——来得及,你,我。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却将头埋在妥欢怀中,闷声道:“可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妥欢不由又将他再抱紧。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活下去……可他们都不要活下去,他们一个个的都要去死。而我……又怎么能活的下去?”湛良镜这般闷声道,全身不住的颤抖,不知是疼的,还是恨的,“原来,这一切果然都是假的,我不止一次的猜想这些的真伪,可是他们都推着我往前走,说复国大业,说我要承担这一切。可到头来,原来这些真的都是假的……”
外边的厮杀声已渐渐停歇。
妥欢心上的不安渐渐停歇,她低头看向怀中疼的不住颤抖的湛良镜。
“或许,我就该和那个女人一起,死在乱葬岗……我就不该出生……”
妥欢将湛良镜扶起,掏出怀中凤凰胆的解药在他眼前打开,将解药放在湛良镜的手中。
湛良镜看着手中的解药,只想了一瞬,便抬眼看向眼前的妥欢。
湛蓝瞳孔,猩红眼睛,里面全是沉寂的死意。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妥欢将湛良镜握住解药的手扣紧,注视着他的眼睛,“是,是上主来了。若非他来,外边燕王的八戟玉燕军无人可挡,而你,你身上的凤凰胆明日便是最后期限,若无解药,肺腑俱烂,七窍爆裂,如此死法便是你要求的吗?”
湛良镜还是沉默的看着她。
妥欢看着他眼中那毫无生机的死意,终于一怒,抬手一拳打在湛良镜的脸上。
“我告诉你!湛良镜!我早就想打你了!”她红着眼,高声怒斥道,“是,你这辈子活的就是个笑话!可你这二十五年犯的罪,造的孽是你实打实做下的!无论是有人逼迫,还是你自意而为,该是你受的,就该是你,没人该替你受着!”
湛良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的呆愣,听着她的骂,缓缓转头看着她。
“你能说梁科元欠你,那个什么大元的章惠皇后欠你,甚至是李叔全,更甚者便是沙砥上主独孤停云也欠了你!可你亏欠的呢?秦王弘献?我父亲妥珅?大明关近千条无辜性命呢?这些你难道就没牵连无辜?”
“死了。”
妥欢一愣。
湛良镜淡淡的看着她:“他们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我又能如何呢?”
妥欢紧握成拳,终于又是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那我呢!”
湛良镜被这一拳打的偏过头去,可听到这句话,转头看向她。
眼前的妥欢红着眼,漆黑明亮的眼眸里带着惯有的倔强注视着他。
“那些人死了。可我还活着!我是妥珅的女儿,我是在大明关之难里唯一留存下来的活人!你是不是亏欠于我呢!”
湛良镜沉默的看着她。
妥欢抽出他手中的解药,掐住他的下巴,将解药喂了进去,恶狠狠的看着他:“吞!”
良久,湛良镜到底吞咽了下去。
看着他微动的喉结,妥欢似乎卸力一般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湛良镜。
她问道:“湛良镜,你欠我,对不对?”
听到这句话,湛良镜颔首,声音嘶哑:“是。我欠你。”
妥欢看着他因为这句话而缓缓有神的眼眸,伸出手,触碰到他眼底的泪痣。
她蹙眉,眼中满是怜惜,说道:“我第一次见你,便想——这个人,男生女相,媚态流生,多是奸佞性,终得落个伶俜空。”
湛良镜一愣。
她的手指温和有力,嘴角却勾起淡淡的微笑:“可我不想你落得个伶俜空——从今夜起,你不再是他们口中的独孤无垢,也不是秦王身边的小阿镜,更不是权宠赫奕、都人侧目的花面阎王湛良镜。我是你世间唯一真真正正被你所亏欠的人,我要你活着,去好生看看这世间,不被前世孽债,贻误终生。”
听着她的话,湛良镜只觉心肺俱裂,七窍生疼,他抬手,摸到黑色的血。
——这是凤凰胆毒发?
他的眼睛弥漫出血膜,眼前一切事物都染上血色。
那熟悉的痛感再次袭来!
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四肢僵硬,心跳逐渐缓慢。
可他仍旧能听到声响。
他被妥欢轻轻放在地上,听着妥欢靠在自己耳边的叮嘱:“记住,前世孽债,莫要贻误终生。”
湛良镜硬撑着这逐渐僵硬的身子,用尽全力伸出手,在最后一刻拉住那嫁衣的裙摆。
在一片血红的世界,她的剪影轮廓微动。
湛良镜想要开口叫她的名字,可一张嘴却只是不断的呕血。
妥欢看着满眼通红的湛良镜,他已疼得颤抖不已,呕出的血溅到自己的裙摆。
那如竹如玉的手指紧紧抓着那角裙摆,用力到骨节发白——他在用尽全力的留住她。
妥欢看着这样的湛良镜,眼已红,泪已落下,但她只是抽出九星,缓缓蹲下:“今夜过后,你不会被任何人欺骗,就去活出自己的日子——这是你欠我的。”
九星锋利,不过一下,便割断那角裙摆。
湛良镜已看不见东西了,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步步轻巧,却似乎踏在湛良镜缓慢的心跳上。
直到她已走到屋外,戏谑笑言:“梁科元,三九符,俱在我手,各位作局,何不由我为引?”
听得这句,湛良镜挣扎着,用尽全身气力唤出她的名字:“——妥欢!”
可只这二字,他猛地吐出一口污血,终是心跳骤停,再无气息。
片刻后——
夜风骤大,吹动满屋墨纸,拂乱那纸堆木雕中尸体的长发。
而屋外,已是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