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入冬 ...
-
长盛一行回到邑州便听闻大朝与西域交界的昭闻驿失守,据驻守西荒的都护府派人来信说,西域大军一路北上,看架势,是想以最快的线路直取邑州。
林杨找了个百姓打听才知,这次战争是西域挑起的,究其原因,是要讨回自己那前来和亲却莫名其妙失去音信的女儿。史明渊派使者送去消息,声称西格玛率死士暗杀未果被捉,现已潜逃,而西域王不知好歹竟然还敢向他要人。西域王恼羞成怒,当即把来使给斩了,发兵大朝。
听完前因后果,君无乐看向顾长英的目光出奇的惊诧,但他很快压下,西格玛在君清裴手上的事情不能声张。
林杨沉思片刻后道:“既如此,我先把公主护送回宫,再去面见皇上,这次是场硬仗,皇上说不定很快就恢复定国侯君将军的职务了。顾将军,做好准备啊。”
君无乐看顾长英的目光顿时更奇怪了。
顾长英心虚的避开他家小侯爷的目光,抱拳对林杨道:“顾某明白。”
“诸位,林某先行一步。”
与林杨长盛二人作别,君无乐三人亦准备回侯府。路上,顾长英生怕自家小侯爷忍不住发问,一直在想如何应对,却不料直到回到侯府,君无乐都不发一言。
侯府门口,顾长英小心翼翼的看向君无乐,“那小侯爷,我就先回去了哈。”
墨海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顾将军慢走哟,回去记得吃药。”
她还念念不忘船上那一连串的咳嗽声。
顾长英闻言面露尴尬,却没有呛回去,而是等着君无乐发话。
“顾将军好走,无乐不送了。”
顾长英舒了一口气,露出个憨傻的笑容,刚转身就听见君无乐又接了一句:“天气见凉,顾将军要保重身体。”
顾长英一个踉跄,险些从侯府门口的台阶上摔下去。
侯府大门重重的关上,将墨海偷笑的面庞和无甚表情的君无乐挡在门的另一边。顾长英心间像是糅杂了砂砾,磨得生疼,他在门口杵了片刻,终是皱着眉头离去。
林杨猜测史明渊会很快让君清裴复职。
结果没猜准,君清裴依旧闲人一个,甚至还有心情指导墨海剑术。
“手臂打直,出招要快,不要想着手中的剑会伤到自己,战场上最忌讳畏首畏尾。”君清裴负手在墨海身边转了一圈,又道,“树枝达不到剑的重量,所以我让老三给你加了点儿东西,你可要好好握住了。”
他口中的“一点儿”东西,实际上是四斤重的铁圈。君清裴的指导就比顾长英严厉许多,哪怕与他说的有微末的出入,少不得就是一细鞭。墨海的皮肤很容易留下印子,一天下来,胳膊、手腕、小腿上全是细如针的青紫。
每天晚上君无乐会给她上药,一边听着她的抱怨,一边仔细擦着伤口。
“你爹也太严格了吧,我举累了稍微一松都被发现了。”墨海卷起裤腿,露出青紫与淡紫交错的小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果然不是亲生的。”
君无乐:“幸好你不是亲生的。”
“为什么?”墨海问道,“难不成你爹对你更狠?”
君无乐:“我还记得小时候……”
“你现在也小。”
“别打岔。”君无乐无奈的瞪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我爹让我扎马步,扎了整整两个时辰,扎不好就要抄大朝律法,动一下抄一遍,动两下就抄两遍,还要挨顿打。”
“也是细鞭子抽?”
“我爹揍我的时候从来都是直接用拳头,一拳头下来直接就肿了,好几天都消不下来。”
墨海奇道:“他打你你还这么开心?”
君无乐:“有吗?”
“你在笑啊小老弟。”墨海捉着君无乐的手往他嘴边带去,“不信你摸摸。”
“笑就笑吧……”君无乐收回手,说,“偶尔皇上急诏,打我的工作就落到顾将军何将军和杨将军头上,他们说手上没轻没重怕把我打折了,等我爹回来,就给我爹看他们自个儿身上的印子,当做替我挨了打。”说话时,神色间皆是怀念,“那时我娘还在,会在这之后,挨个给将军们上药。”
“听你这么说,你的童年鸡飞狗跳还挺有意思的啊。”
哪知君无乐闻言却是一摇头,“不,我的童年,无聊至极,没什么值得说的精彩之事。”
墨海回忆了一番,突然说:“礼尚往来,我也给你说说。我来自一个你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姑且称为未来。在未来,四个轮子的盒子代替了四条腿的马,跑得飞快,比如你从邑州骑马,马不停蹄去往西域,要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但是坐四个轮子的盒子,两三天就到了,还有一种在天上飞的,眨眼就能到。”
“这么快?”
“因为动力不同。”来到这个世界数月,墨海也差不多明白这个世界有哪些可用资源,在这个世界中还未发现类似石油之类的不可再生能源,替代品也没有找到。
君无乐听得入迷,心神向往,“你再同我说说。”
“在天上飞的,叫做飞机,地上跑的是汽车,还有潜水艇、航母、太空火箭……”
墨海眉飞色舞的讲述着自己世界的一草一木,科学之发达,君无乐亦听得专心致志,时不时提出疑惑,两人都没注意到,木屋外有两个起码站了一炷香的人。
顾长英抬手想要敲门给墨海送新的金疮药,却被君清裴制止,“长英,陪我走走。”
两人沉默的离开木屋,回到侯府大院。金秋十月,不知谁家桂花香飘十里,在这月色朦胧的夜中缀上一缕幽香。
顾长英忽然问起:“大帅,你觉得丫头说得,是真的吗?”
君清裴:“不知道。”
“啊?”
那就是墨海初到侯府,无论怎么胁迫都没有说出口的东西,君清裴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我倒是很想看看她口中的‘未来’。”
“我觉得我们这代人可能看不到。”顾长英说,“与其琢磨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不如想想眼下的局面,西域大军从昭闻驿一路高歌猛进,前线战报传信来说,西域大军就快要抵达蜀州边界,若是安平城再破,距离邑州也不远了,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想的。”
君清裴:“谁知道呢,君心难测。”
十月眨眼就过去,连十一月都快走到尽头。
正如顾长英所担忧的那般,西域大军势如破竹,短短两月便突破了三座城池,眼下正在蜀州安平城外安营扎寨。
一时间,邑州城内人心惶惶。
前线大军节节败退,不得已,史明渊从驻守二十六部边境的西南大营抽取数万精锐,命西南都护谭凛前去支援,可是不久前和敌人突破蜀州的战报一同传回来的,还有谭凛身中剧毒一事。到得此时,西域人才拿出了他们的杀手锏。那毒极为阴损,触之则肤骨全烂,让人不得不忆起那日在皇宫偏殿,林杨胞弟所中之毒。谭凛在战报中明确表明希望再次增援,前线物资也十分吃紧。
饶是如此,史明渊似乎也没有一点想让君清裴复职的表示。
时刻关注敌军动向的邑州城百姓却是有些坐不住了。
路过五九街某茶馆时,恰逢两茶客在闲聊,一人说:“真不晓得皇上咋想的,这都入冬了,还不让君将军上阵杀敌。”
“没有定国侯,这仗能打赢吗?”
“唉……”
墨海从君无乐怀里的袋子里摸出两个冬枣,在衣服上揩了揩,一个自己吞了,另一个递到君无乐嘴边。
少年侧头躲过。
“干净的,没毒,我揩过,”墨海咔嚓两口,吐出核,“吃点吧,富含维生素C的。”
君无乐:“维生素……什么?”
墨海:“反正很有营养,真的不吃点?”
思虑再三,君无乐还是张开嘴,将枣子含进嘴里,嘴唇无意间触到墨海的手指,君无乐顿时像被寒风冻成了一尊雕塑,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幸好墨海收手快,非常无赖的在君无乐衣服上擦了擦,说:“我知道你不介意这个。”
君无乐:“……”不,介意。
两人越过茶馆,那两名茶客谈论的声音逐渐减弱,直至完全听不见。墨海又咔嚓了一个枣子,意义不明的说:“皇上还挺不待见义父的啊,家国存亡之际……”
“还不到那个时候。”君无乐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富有歧义的话,只是墨海听不出来,还在自顾自地嘀咕。君无乐听着听着,忽的感到鼻尖传来一点冰冷湿意,抬头一看,一抹白色突兀的闯入视线,“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竟是这样快。
细小雪花纷纷扬扬,如同那夏日的飘絮,无所依托,只有坠入地面才是归宿。雪花甫一落到青石板上便化为一滴水,濡湿石板。潮湿水气顺着鞋底攀爬至肺腑,捣得肺腑间痒痒的,按捺不住的喷嚏便脱口而出。
“哇哦。”雪越落越快,不大会儿便在地面上垫起薄薄一片,见此,墨海发出一声赞叹,向前冲刺数米,多动症似的踹了一脚地面的雪,抖落了头上、肩上垫起的小片雪花,当她停下脚步时,雪花又慢慢垫了起来。“竟然下雪了。”
沾了人体温,雪花化得更快,墨海的肩膀处不多时便濡湿一片,她却浑然不觉。
“你等等。”君无乐叫住她。在墨海不解的目光下把装着冬枣的纸袋塞到她怀里,然后解下披风,微微垫脚给她披上。
“披上吧,这样暖和些,”说着,君无乐接过纸袋,自然的拉起她的手,“走了,回去吧,雪只会越来越大。”
墨海无言的凝视被握住的手,默认了他的做法。
果真如君无乐所说,两人回到侯府不久,雪便骤然撕开了温柔和善的伪装,露出其残暴的本质来。从莹莹一点的雪花变为豆大冰块的冰雹也不过半个时辰。
李伯为两人端来一杯热茶,“小侯爷,子昀小姐,喝点儿茶吧,今年的第一捧雪绒尖。”
热茶下肚,热量从胃里升腾,蔓延过四肢百骸,墨海打了个抖,瞬间感觉暖和了许多。
李伯揣着手,望着外面的大雪愁道:“今年的冬天,有得熬了。”
墨海并不关心这些,她巡视一圈,忽然问道:“大白呢?”大白是墨海给那只西域猫取的名字,因为它通体雪白,君无乐还委婉的表示过这个名字未免太俗气了一点。
李伯答:“钻到炤台里啦。”
西域的冬天很短暂,季节似乎只维持在夏季,冬天吹一阵冷风就过去了,故而在西域生长的动物大都不耐冻,自气温变凉以来,大白已经不知多少次钻到炤台那添加柴火的坑里了,每次墨海把它掏出来都要被迫闻一鼻子柴灰。
这次稍有不同。
是用刨的。
墨海嫌弃的看着缩成一团的“大煤球”,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关爱动物,就不给大白洗澡了,而是问李伯要了一块方巾,仔细的擦着大白的皮毛。柴灰已经把白毛染成灰毛,怎么擦都擦不掉,墨海琢磨着开春过后再给它来一次大清洗。
她抱着猫来到炭盆前,君无乐正在往里添加煤炭,以确保炭盆带来足够的温暖。
大白一来到炭盆面前就走不动路,任凭墨海如何拍打它的屁股都纹丝不动,连抬尾巴都欠奉,坚决的把散漫贯彻到底。
墨海使劲儿呼噜两下顺滑厚实的皮毛,顺嘴对君无乐说道:“下雪了你不如搬回来住?”
气温变凉,墨海受不了君无乐他娘的小木屋,便搬回侯府主屋,而君无乐依旧住在那间小木屋,任凭白天夜里寒风倒灌,他就像块磐石,丝毫不为外界恶劣环境而动。
墨海猜他还是不会搬回来,果然,下一秒就是:“不了,我已经习惯了。”
“艰苦的环境更能磨练意志,我理解你,但是住在那样的环境下,没有得关节炎实属不易。”
君无乐:“我关节很好,谢谢关心。”
墨海也终于体会到了一次无话可说的心酸。
日子不咸不淡,墨海整日里除了撸猫、练剑,就是往君无乐那间小木屋钻,最近君清裴也不会再指导墨海剑术,墨海两天打渔三天晒网,乐得清闲。实在闲得蛋疼便翻翻古典兵书之类,兴致上来还会跟君无乐讨教几招。
隆冬时分,大朝各地均传回消息,各个地区都有不同程度的雪灾发生,尤其冰雹对庄稼的伤害难以估计。这场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粮食却已经不敌,更何况连吃败仗,每年因按照规定数量为各地下发粮食和银钱,国库储备其实已经快被吃空了,只是历来的奢侈蒙蔽了众人双目,叫人无法看清事实真相。
某次朝会上,史明渊在听完户部尚书禀报的各地灾情和国库现况后,终于因思虑过多而病倒了。醒来后,便下旨宣君清裴进宫。
目送君清裴的背影消失在雪夜中,君无乐默默念叨:“是时候了。”
君清裴在黎明时分披雪而归,回来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召集一众部下,几人关上房门密谈数个时辰,期间君无乐便一直靠在门边望着愈来愈小的雪,思绪轮转。当他恍然中抬起头来,却发现雪已经停了。
而这时,门开了。
君清裴率先踏出房门,目光一扫便看见了旁侧的君无乐,随即脸色一沉:“你一直站在这里?”
“嗯。”
君清裴打量他片刻,最后叹息:“回去吧。”
“又要出征了吗?”君无乐叫住他。
君清裴没有说话。
与他几乎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君无乐轻轻勾起唇角,说道:“无乐在此,提前祝大将军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君清裴那与屋外冰雪无甚差别的面庞竟然隐隐带了丝笑意。
“自当如此。”
他的语气豪气万千,仿佛已经把胜利握在手中。
君无乐本该察觉到不对劲,可胸腔内搅动着激越澎湃的情绪发了狠,竟要一鼓作气将他吞噬,少年费了好大心力才把那股翻涌的情绪压制住,再次目送君清裴离去。
翌日,君清裴在侯府门口集结人马,踏着熹微晨光离开邑州。
因着昨日才道过别,这日君无乐便没有相送。
到了午时,君无乐被李伯喊去用膳,饭桌上却不见墨海的身影,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李伯,子昀呢?”
李伯眯着眼思索片刻答道:“这一上午,都没看见子昀小姐,可能,是还在睡觉?”
君无乐暗道一声“坏了”,放下碗筷立即来到墨海门前。连敲几下无人回应后,君无乐道了声“得罪”,而后破门而入——
房间内空无一人。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家具也保持着原样,空气中浮动着细小尘埃,在冬日朦胧光线下缓慢浮动,那光影透出一股子陈旧的味道,仿佛这里从未住过人。
君无乐当即转身出门,对赶来的李伯道:“李伯,立刻帮我备一匹上好的宝马,我要出城!”
李伯牵来侯府中饲养的好马,君无乐接过缰绳,脚下发力,轻轻一跃便跨上骏马,不等李伯发话便夹紧马肚子,如电闪飞驰。
冬天的街道行人很少,大都懒洋洋的窝在家里,连守城士兵都顶着歪斜的头盔打着哈欠,气刚提到喉咙口,身前一阵疾风掠过,那口气还未聚集便消散在寒冷空气中。
守城士兵只听清那是定国侯府的小侯爷的声音,再一抬头,连人带马竟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