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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争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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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哥,茹荷没事,皮外伤罢了。”茹荷攥着青年男子的袖袍,像溺水之人攥紧了水面浮木,白皙的手背上布满触目惊心的青紫,她浑然不觉得疼,心里眼里全是她的属意之人,“倒是你,尹葳蕤她们没有为难你吧?”
二人本是十天半月未见,一直书信来往,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碰巧撞上了锦绣坊的尹葳蕤等人。两家秀坊常年为了顶尖绣娘的称号、入宫的名额等光鲜亮丽的玩意儿争个你死我活,落到小辈头上,更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儿女情长之事,导致尹葳蕤素来看不惯茹荷。
余染回握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青紫,神色颇为自责:“傻丫头,她们一介女流,能把我怎么样?”他顿了顿,又局促的说,“不如你还是离开锦衣斋到我这儿来吧,即便参加不了比赛,那也比你成天被人排挤好,何况你这手,还怎么织布刺绣啊?”
“我敷了药膏的,不碍事。”茹荷轻轻一笑,这位样貌不惊人的女子却有一副和风细雨的好嗓子,往日里细声软语惯了,使人听了先酥到心里去。“余哥,秦老板于我有收养和传艺之恩,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有的话不必再提了。我出来够久了,得先回去。”
见她态度坚决,余染没有多说,只目送她出巷子。
直到茹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余染脸上的犹豫、自责、踟蹰不前如潮水般消退。他整理了下自己被攥得有了褶皱的袖袍,抹平褶皱的动作像抹去什么脏东西。随后,又等了片刻才迈步离开。
刚从晦暗深巷走到日光下,余染就和一对“姐弟”撞上。
也不知今天撞了什么邪,余染迈右腿,那“姐弟”中的姐姐就迈左腿,余染迈左腿,那奇女子就迈右腿,两人就这么堵在巷口干瞪眼。
若不是萍水相逢,余染定会怀疑此女是故意为之。
片刻后,余染耐心告罄,当即有些不悦:“姑娘,还请让个道。”
他自认礼仪姿态挑不出什么毛病,再有一张俊俏的脸作为加持,实相的懂礼的都能说通一二,可那女子的脑子不晓得是怎么长的,居然说:“分明是你挡我道了。”
余染回头看了眼幽深的巷子,除了靠墙摆放的几根一人半高的竹竿外别无他物,更别说哪儿有“道”了。他唇边带了三分讥讽,笑着问:“不知姑娘要走的是什么道?”
姑娘说:“待人真诚之道。”
余染一怔,还没回过味来,就听那位“弟弟”说了声抱歉,“家姐脑子不太正常,给公子添麻烦了,我们这就走。”随后拉扯着自家不情不愿的“姐姐”走了。
行人如织的江南一溪边上,无人注意到某个巷口站了个愣神的蓝衣公子。
被强行带走的“姐姐”墨海瞅着少年手腕处随着他走动时不时露出的一小截纱布,意外的没有强行挣脱,只小声嚷嚷:“君无乐你才脑子不正常,你全家脑子都不正常……”
“骂人就骂人,你骂自己做什么?”
墨海:“我……”
君无乐:“皇上亲口赐名,君子昀,你还想抗旨不成?”
这小崽子,之前怎么不见他这么“活泼”的一面?墨海愤愤的想着,果断把手一抽,说:“小侯爷口才还真是好呢,把你姐姐我说得都要无话可说了。”
君无乐回身望着她,又看了眼苍穹,道:“天色不早了,还不回去顾将军该担心了。”
“哦。”墨海低低应了一声,与他并肩同行,快到锦衣斋时,忽然出声问道,“你说那秦秀老板为何要包庇秦素?茹荷身上的伤就是最好的佐证,当时你截住我话头,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虽说人人有说话的权利,可人后议论到底是不雅无礼之举。”
“啧。”
前方不出两步便是锦衣斋,日薄西山,君无乐忽然顿了脚步,“先前,在舟上你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你都不告诉我,为何要求我告诉你?少年,待人以诚,人诚待你。”
“那我说了,你就说?”
墨海:“……”
“倘若不便说,就算了。”许是墨海脸上拒绝神色太过明显,君无乐饶是再想知道,也难以开口,少年垂眸,任凭晦涩光线穿过额间碎发与眼睫,在眼睑下方透出一片薄如蝉翼的暖色光斑,薄凉夕阳下,身躯愈发显得瘦弱单薄。
这幅小心翼翼委委屈屈的模样,无端激起墨海爱怜之心,面部表情随之一缓。她想: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母爱?
得了吧,牙都要被自己酸死了。墨海甩着手,越过君无乐,吊儿郎当道:“我那阵想说,咱们才认识……半月多的时间,你听过我多少种语气啊,‘从未’这种说法,小侯爷你也未免——”
君无乐瞬间抬眸,追问:“什么?”
“太自大了。”
君无乐微微一怔,几步追上她:“那如何才能算不自大?”
“起码,要认识个十年八载的样子才敢说‘从未’,一个半月,你除了知道我长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你还知道些啥啊?”墨海摇摇头,叹息,“画人画皮难画骨,你又知我骨重几何?”
恰逢秦秀送人出来,顾长英看见君无乐二人时愣了半晌,下意识逮住墨海质问道:“你欺负小侯爷了?”
墨海一脸莫名其妙:“我有病吗欺负小孩子?”
“那不然小侯爷为何……”脸色会那么差?顾长英觑着君无乐的表情,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完,非常熟练自觉的把过错推到墨海身上:“反正肯定是你欺负人了。”
“青春期的孩子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墨海说,“跟父母唱反调、认为自己学什么都是一看就会、对异性抱有朦胧的幻想、自以为看人很准……我哪儿有那么伟大把这些包圆啊,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顾副将。”
她每说一句,君无乐的表情就沉下一分,天边那抹起于破晓的红霞终于泯灭西山,不见所踪。
君无乐打断想要反驳的顾长英,沉声说:“我们该回去了。”
入夜,初夏江南的夜风送来潮湿空气,也不知是不是江南府尹找的屋子太过年久、无人居住,君无乐闭上眼总能闻到一股被水浸泡过的腐烂腥臭味,加上从简陋小窗吹进来的风,沉闷、压抑、烦躁、阴郁……简直就是君无乐此时的内心写照,他辗转反侧两个时辰,依然毫无睡意。
窗外乌云蔽月,星光黯淡。
君无乐没有点烛火,只披了件单薄外衣便推门而出。
实话说,闵昌沛找的这处居所环境真是不错,四合院外围竹林青翠,晚风送凉,竹叶摩挲发出“飒飒”的声响,而四合院中间庭院宽广,非常适合习武之人早起晚睡的练剑。
在夜风的喧嚣中,君无乐提着剑,闭目凝神,沉心静气。
少年面部线条尚且柔软,并无棱角,可稚拙的脸庞总透着一股英气,风采逼人。
上苍在造就他的时候似乎没料到会从自己手里造出这么个人来。
在某个刹那,他仿佛化身成了一柄剑,傲骨铮铮、顶天立地,骨血里浸透了自父亲处继承来的孤傲,又从母亲处接来了一捧温柔。
可是,当他真正拔剑,却感觉那剑刃重若千斤,狠狠地压在心头,缠绕纱布半月有余的手腕仍旧在细细悲鸣。
少年放下剑,面容透着说不出的阴沉。
翌日,墨海难得起早,打着哈欠推开房门,就见君无乐在练剑,只不过,是左手剑。
“咦,这是想像西域人一样使双刀?”墨海来到顾长英身旁,从顾副将严肃的侧脸中无法判断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你家小侯爷受啥刺激了,前面都不见他这么努力认真。”
顾长英纠正她:“小侯爷从未疏于训练,只是前几日手受伤才暂且搁浅。”
即便他说的是寻常事,墨海却从他难得严肃的表情中读出一点不寻常。君无乐确实是有认真练剑,墨海第一次被带到侯府时就看见了,而那时的少年抬手抹脸的动作,究竟是不是她眼花?还有今天的左手剑,君无乐的右手出什么问题了?
墨海来不及细想,今天是刺绣大赛第一天,评委和参赛者都要到场,众人看完君无乐练剑后,迅速洗漱用膳赶到锦衣斋。
“本届刺绣大赛,秉持公平、公开、公正原则,为来自全国各地各秀坊的优秀绣娘提供展示舞台,织、绣的时间均为一个月。在这两个月期间,希望参赛者严格遵守比赛规则,用手中的针绣出心中之‘爱’。”
司仪话音刚落,四座掌声雷动。
墨海百无聊赖的掀了下眼皮,发现接下来还有歌舞表演,当即脸贴桌子塌下肩膀,没款没型的趴了下来。
放眼望去,五位评委分桌而坐,只有长盛这一桌有人如此不注重仪态。长盛龇了龇牙,在桌布下隔着君无乐踢了墨海一脚,轻声咳了咳,希望她能端正态度和坐姿。
然而——
墨海瞪着君无乐说:“你踢我做啥?”
君无乐:“我没有。”
“那不然还是我找茬?”
君无乐:“……”他都懒得辩解了。
长盛用了十二万分的忍耐才没有伸手捂脸。
有点丢人。
没有得到回应的墨海对着小少年那张脸就来气,于是只好把目光移向左边那桌。那桌坐的是天下钱庄的向福来向少爷。向少爷仪表堂堂、容貌英俊,早年让人诟病的纨绔气消退不少,此刻坐在这里的似乎只是一位目中燃着灼灼理想之火的有志青年。他身侧坐着一位梳着丸子头的姑娘,两条白色的发带晃来晃去,两颊鼓鼓囊囊的,一边目不转睛的欣赏舞曲,一边将桌上水果咬得咔嚓咔嚓响。
墨海瞅着那姑娘的侧脸研究片刻,忽的,姑娘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触,均是一愣,墨海看见她放下水果,神色凝重,右手大拇指在其余四根手指上快速移动,有点像是电视剧里那些推演预言的神棍。
姑娘推演完,眨了下眼,对墨海露出一个可爱友善的微笑,又捧起吃到一半的水果咔嚓咔嚓,两颊鼓鼓得像只松鼠。
墨海摸不着头脑之余,心中升起一点微妙念想:或许,这小姑娘真能算到一些什么东西。
众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最边缘一桌,独身一人的蒙面侠女目光阴蛰,直直扫了过来。她的眼尾很长,像是沙漠中毒蝎子的尾巴,悄无声息的勾上了全无所觉的长盛,仿佛下一秒就要变成勾魂夺魄的黑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