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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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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雪下很大。
长安的人说,老祖宗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下着下着就想要把人埋起来一样。
长安城的交错的小巷里,白雪盖住了青石板的地面,远处隐约听见马车碾过石板发出的碌碌的声音。车夫蒙着嘴巴,大声的吆喝都被掩盖住了。
热闹的城安静了下来,没人会出来吧,这个冷的叫人发抖的夜。
一辆马车在无人的大街上飞驰,车子上的帘幕掩得严严实实的,只有那微微的光从缝隙里透出来。马车前挂着一个灯笼,在大风里,微弱的光闪烁着,摇摇晃晃,却怎么也不会灭。
马是上好的宝马,精壮,结实,双眼炯炯有神。即使在这样的雪夜里,依旧安然前进。
马身上唯一的配饰就是在胸前的马胸带上的两个金的铃铛,叮叮咚咚的响着,在雪夜里,那清脆的铃声传的很远很远。
那马车上,没有车夫。
马,按着自己的方向走着。
那灯,在快要灭掉的下一秒,就立刻明亮起来。
后面,来的路被漫天的飞雪盖过,好像一块灰布笼罩了天地。
车子慢慢的停在一个小巷的门口,马安静的低头,甩着脑袋上的雪花。喷着热乎乎的气息,在空气里凝结成白雾。
帘幕被一只手轻轻的撩起,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纤细,帘幕中,走出一个裹着白色貂皮大衣的女子,全身被厚厚的松软的毛皮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额正中的一朵红色梅花。
她慢慢的走下马车,看了眼身后的灰蒙蒙的一片天地,手抓紧衣领,朝深不见底的小巷子里走去。
这条小巷不是第一天走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正是中秋时节,明亮的月亮悬挂在头顶,低头不见自己的影子。路的两边都是高高的墙,突然在墙头看见一只黑色的猫,瞪着比月亮还要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
上官被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却看见那猫轻盈的跳走了。
见到那人的时候,那人第一句话就是问,是不是路上遇见了一只猫?
上官以为那猫是那人养的,遂笑着说,是啊,还把我活活吓出了一缕魂魄。
那人摘了一片白色的莲花,细细的嚼着,开口时候,呵气如莲花开放的刹那,花香四溢。她说,那你可要看好你剩下的魂,省的被偷了去了。
说起那人,上官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她,只是穿着一身的红衣,觉得自己应该见过她,可是就是记不住她的名字,想要去回忆的时候,就有一层雾隔在自己的眼前,看的不是很分明。
这条路又长了,不知道绕了几个弯,记得上次来,只走了约莫是半柱香的功夫,过了一个弯,就见到一道和别的百姓家没有区别的门。可到了现在,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路还很长,还没有走到尽头。
脚下的雪积得已经很厚了,没过了鞋子,黑色的胡靴已经被雪融化后的冰水濡湿,冷冷的不舒服。
而这时,那道门就在眼前。
门口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点着蜡烛,里面的光轻轻的跳动,洒下一片黄色的光圈在雪白的雪地上。
上官走上台阶,伸手轻叩了门几下。
咚咚。
吱呀……门轻轻的从里面被打开,却不见有人在。
院子的地上的积雪堆的很高了,墙边的树啊草啊都被掩盖在白雪下,偶尔露出的一点颜色。
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的,完整无暇,让人忍不住去破坏,不过仔细看还是有鸟儿暂停歇息留下的浅浅的花朵样的痕迹。
上官踩进院子,在平整的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她转身要去关门,门自己慢慢的合拢。
朝着黑乎乎的没有任何光亮的房子走去,一路上,隐约听见雪从不堪重负的枝头掉下来的声音。
院子里静的也就是那些雪在吵了。
轻轻微微闭合的门,里面黑的没有一丝的光亮。主人应该不再吧,否则,怎么连灯都不点。
上官有些犹豫,脚几次抬起又几次落下,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有人在家么?上官轻轻的喊。
这时从布帘后面缓缓走出一个提着宫灯的侍女,穿着淡绿色窄袖襦,披着淡青色的画帛,上面隐约是起伏的水纹图案,袒胸露乳,行走间,身形轻盈,画帛上的图案仿佛是泛起涟漪的一池绿水。
上官轻声问着带路的那个侍女,请问,先生在家么?
侍女低着头,看着脚下被宫灯的光照亮的地面,却不言语。
上官看身前的女子,却发现地面上没有她的影子,光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就好像只是穿过了绿色薄纱的月光落与地面上一样。
上官藏在袖子里的手暗自握紧。
从外面看,这房子应该不大,却走了很久,直到穿过几层从顶上落与地面的纱帘,眼前突然明亮了起来。就好像一下子从黑暗的房子里走到了太阳底下,那光直接的照到眼睛里,刺的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忍不住闭上眼睛。
等张开眼睛的时候,那侍女已经不见了,眼前是每看一次都会让她怀疑自己已经不是在人间的画面。
水池,波光粼粼,不知哪里来的活水,涓涓细流源源不断的流入。水是清澈的,应该是的,却不见水面下的景物,好像水是黑色的,什么都看不见的。
莲花,开的繁盛,应该说,一直都是那么繁盛,从认识她的一年前到今个,那花都一直开着。没有见她败过,无论来的路上,是不是飞雪漫天,还是枫叶如火。偶尔花谢了,立刻可以在哪里找到新出来的花苞,等待着开放。
女子,红衣,散发,裸足,坐在水池边,一双洁白的裸足浸泡在水里,如墨的长发随意的散在肩上,盘在地上,浸入水中。女子低着头看着水面,上官想看清她的脸,却发现自己好像看明白了了,而刹那以后又记不得她的脸了。
先生。上官走到那女子身边,低头微蹲,轻声说。
红衣女子抬头,看了许久,然后笑着说,外面下雪了?
是的。很大的雪。上官说。
哦,冬天了,好快。一眨眼就冬天。红衣女子抬起头,闭上眼睛,好像真的感受到了凉凉的雪落在身上的那种感觉。
脱了大衣,这里暖。红衣女子笑着说。
上官解开她的貂皮大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侍女伸手接过。上官脱了被雪水染湿的胡靴,光裸的脚踩到地面上的时候,却不觉得刺骨的冷。
好像自己在夏夜里,光着脚走了宫廷的小道上,风微微的凉的吹过耳畔,脚底下的石头是沁凉的,心里舒服着。
走到红衣女子的身边,缓缓的坐到一边的蒲团上,这个时候,水池上轻轻飘来一个木盘,盘上盛着一壶酒,和两个发着隐隐光芒的杯子。
来一杯,暖暖身。红鲤倒了一杯,壶口出来的酒液是透明的红色,浓艳如血,发出微甜浓郁的酒香。
葡萄酒,夜光杯。先生的兴致越来越好了。上官接过杯子,轻笑着说。
人生得意,饮一杯酒,做一场梦,不是好上加好么?锦红鲤举杯,饮了半杯杯中葡萄酒,将剩余的酒液倒入水中,立刻,水面上露出几张红色的鱼嘴,立刻又浅了下去,留下不断荡漾的涟漪。
如若不得意呢?上官说。
那要何处不得意。如若是功名利禄,那便是天定三分,人为七分,先责己,后怨天。看的开的照样狂欢不已,看不开的,就像是在身上套了枷锁,无人能解。
如若是情呢?
呵呵,情字,看得透的都成仙去了,红尘千丈,在其中的人谁看得透,你问我,我问谁去。红鲤的脚拨着水面。远处,一朵盛开的莲花的花瓣无声的掉落,落与水面上,飘飘荡荡,像一个小舟,如若没有风,就不再前进。
我以为先生无所不知呢。上官掩着自己的唇,轻笑着说。
我只知该知的,不知不该知的。红鲤从水中收起脚,抬上时候,那个侍女立刻跪到她的脚边,用一块上好的白色丝绸细细的擦干她的裸足。
上官隐约闻到那侍女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淡素雅的香味。
红鲤往地上一躺,一手撑着自己的头,一手撩动着水,水从指缝间流走,什么都抓不住。
外面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么?红鲤问。
好玩的事情多着,先生也应该有所耳闻才是。今年的事比去年来的多,今年是个很乱的年啊。
哦,是么?哪年不乱呢?
我来的路上,听说宰相家在请白马寺的高僧做法。一连做了几天几夜,一大堆的和尚在那里念着阿弥陀佛,也够难听的。上官说。
红鲤说,这有什么好玩的?
上官说,宰相的大儿子,本要被太后赐婚,做了驸马爷的,可就在接到圣旨的那日夜间,他房里的丫鬟突然听见大公子大叫一声,而当众人进去的时候,只看见大公子倒在地上,抱着肚子,翻滚不已。
红鲤平淡的说,哦。
上官说,怪就怪在,那日以后,大公子的肚子是每日夜间都会剧痛,而且,还在不停的胀大,而今据说已经如一怀胎六月的妇人,宰相焦急无奈之下,请了名医,那名医却只能摇头,说,从脉象看来,令公子身体强壮,并无大碍。金石无效,只能请了道士和尚来做法。
真是够折腾的。红鲤笑着说。
那倒也是。太后闻之叹息,想收回圣旨,解了这场婚约。
红鲤说,还没下旨么?
上官说,是的,太后也在烦恼这件事情。
红鲤说,媚娘的意思是让我出主意么?
红鲤叫着武则天的本名,本是大忌,然而上官却不在意,就好像没有听见,点头说,是的。
红鲤说,太后吩咐我说,如若这世间真有解不了的难题,只要找到锦先生,就可。
呵呵,那媚娘倒真的看得起我,明知我好个虚名,就算是为了一句话,我也不得不帮个忙了。
上官正坐,面容严肃的说,先生如果真要一个虚名,如今也定是闻名天下的智者……
红鲤的指端在水上划着,说,想听我说个故事么?才子佳人的故事,年年都一样,却不会厌倦。戏里演的,书上说的,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这个故事也有那么的悬。
上官好奇的说,我倒想听听了。
故事发生在六月,六月的时候湖边的柳树拖着长长的枝条,六月的荷花快开了,那时候莲花都开的一片一片的。那时候的湖水是绿色的,一半是那山落下的影子,一半是那水底的水草。一个白衣的公子扇着扇子摇着头,走上了一座桥,远远的湖面上,一座画舫停在那里。一个蓝色襦裙的女子抬头,看见了那个公子。
下面的故事呢?
下面的故事啊,就跟戏台上演的一样。红鲤笑着说。公子见那小姐面容清秀,气质高雅,心生爱慕,那小姐也见那公子英俊不凡,温润如玉,暗许芳心。良辰美景的好事,就这样成了。
上官听了皱眉,说,先生,那……
六月前,有一个女子头戴白纱,以百颗南海珍珠,要我帮她做一件事情。而我做了。
什么事情。上官问。
很好玩的事情。你想知道么?过来,近一点。我在你耳边说。红鲤呵呵的笑出了声。
上官跪行,至红鲤身边,红鲤的手摸上了她的脖子,那手是凉的,手心几乎没有温度,上官觉得自己的脖子上像是落了雪,融化了,渗进了自己的衣领里面。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红鲤凑近上官的耳畔,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她啊,叫我要那个负心薄情的男人尝一尝女人怀孕的痛苦。
啊!上官惊讶的叫出了声,掩着自己的嘴巴,不敢置信的看着红鲤。
红鲤笑着说,好玩么?
那……那女子……
红鲤说,事情还没有玩呢?如果那么早完了不就没有意思了吗?
上官安静的听她说。
红鲤梳理着自己如缎的长发,说,其实,你来是不是也有带了公主的旨意?
是的。上官说。公主叫我问先生,这宰相公子的病如何医。
无药可医。
何时解。
瓜熟蒂落自然解。
那婚约……
媚娘的心也太会操劳了。红鲤呵呵的笑着说。
上官低头,恭敬的说,谢谢先生。
如果没事,就回去吧。我也该歇息了。青莲,送上官姑娘走。红鲤慢慢的走进水池里,一步一步的走到池子的中央那莲花盛开处,水没过她的手,腰身,胸部,脖子,那头发散在水面上,水草一样的柔软。
那个青衣的侍女提着那一盏宫灯,垂首站立在她的身边,手中拿着她的白色貂皮大衣,而她的胡靴也整齐的摆放在一边,伸进脚去的时候,里面暖暖的。
披上大衣,跟在那侍女的身后,走过长长的黑暗的走廊,走到那门边,门是开着的,院子里的雪地上恢复了刚才的平整,好像这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人。
踩上雪地,沙沙的声音一路响去。
到了门口,回头看一眼没有光的大宅,心底忍不住生出一丝的凉意。
突然发现,自己又记不得红鲤的长相了。
只记得她,红衣,散发,裸足。
四月后,宰相大公子的病奇迹的好了,披着红花,坐上高头大马,住进了驸马府。
洞房花烛,大红的蜡烛烧的房间一片明亮,挑起那张红盖头的时候,新上任的驸马爷大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公主搂着驸马爷,哭着说,情郎,可苦了你了。
那夜,很乱的一夜。
再次和红鲤尝着冬日里埋下的那坛梅花酒的时候,上官说起那事情,红鲤就笑着说,戏,要这样演才有意思不是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