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绯童

8、第八节

　　25W的白炽灯泡，就用电线悬挂在天花板上。黄色灯光不停闪烁。这幽暗的光线为小小的隔间渲染出些许温暖，却驱除不了浓重的霉味。
　　她坐在床沿，因为隔间里没有其他可以落座的地方。一张米宽的单人床，被子硬而潮湿；床头旁边有一个椅子，上面摞了许多书，有奥特曼的漫画和其他一些杂书；一大一小两个搪瓷面盆，里面印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墙上两块条纹毛巾，玉兔牌；角落搁着一个脏而破旧的皮箱，铜质搭扣掉了一个。
　　她设想他过着贫困窘迫的生活。事实上，他是。可是他不愿意让她知晓，并且独自承担。人在晦暗得毫无明媚的道路上走多了，就会自动在触碰到些微光亮的瞬间用手臂遮住眼睛，唯恐它的接近。他宁愿相信，这是宿命设下的局，一旦陷进去，就再找不回原来的路。

　　简光禾，从来就像在巢穴里存活的动物，习惯用黑暗当作掩护。把自己隐得悄无声息，然后再用专注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洞悉周遭的一切。
　　即使他有一个大权在握的父亲，保证母子优渥的物质生活。父亲忙于应酬，周旋，似乎在日积月累中已经忘却给予温情的方式。母亲软弱而习惯退缩，只依赖于他人的保全。
　　他就是这样独自用力，生长了十六年。好像就要如此过完一辈子。

　　一阵凌乱的脚步接近，她蓦地站起来，显得不安。她听见他的声音。
　　他妈的有点事就来找我，不会自己解决？你怎么没赶走啊？
　　你以为我愿意？要是好点的货色我才不客气。那副死人白的样子，看看都吓人。
　　那你就让她进来啊？
　　你小子有种，花蝴蝶你要，小蜜蜂你要，连这样的都不放过。
　　之后是几个不同声线发出的促狭的笑，其中夹杂清亮的女声。
　　她忽然发不出声音，企图逃离，不知要如何面对。她尝试想象隔间的木质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可能会有的神情。可是很快发现那是一桩艰难的事情。她必须得知他的动向和趋势，再作出相应的反应。
　　于是她最终木讷地站在门的里边，面如死灰，无动于衷。
　　门被用力推开，她看到他面上不羁的笑在刹那僵硬。他消瘦许多，骨骼清奇，显得愈发高了。随后是他身边打扮艳丽的年轻女孩，刚才门口那个裹毯子的青年，和另一个稍矮的明显未成年的男孩。
　　她想过他的态度，惊愕或者平静。却从没料到会是这样。
　　你怎么来了？
　　没有待她说出话，他就进来把她往外推，动作粗鲁蛮横。
　　你走。
　　她试图用力抗拒，挣扎，反对他的推开。但是毫无用处。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力气，她从来不知道他会用这样大的力气对待自己。于是她绝无甘心，却依旧只是大声喊叫，简光禾。
　　他扯过她的手臂一个耳光抽过去，在她的不可置信中只吼了一声。
　　滚。

　　简光禾，你过来。
　　她蹲着，对着地面上的积水欢喜地笑。头发被雨水淋透，湿漉漉地粘在额头和脖子上。棉质连身裙拖到地上，湿了一条边线，被污泥附着。她抬起头，清亮的眼睛像水里骤然开出的花。
　　简光禾。
　　简光禾。
　　她从来叫他的全名，一字不差。
　　读错了简光禾，这个口型是扁的，不是圆的。
　　叫你到黑板上默公式啊简光禾。别看了别看了，你当真能记住几个？
　　简光禾，“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偕”，怎么写？真是没法指望了，你以为一辈子牵着手那？
　　他兀自笑了笑，拿着棒冰走过去，把手里的伞往她头上挪去。
　　裙子拖地上了。
　　没关系，我还有裤子。你看你看，里面的面孔是变形的。你做一个鬼脸哦……
　　他发现她总能从细小的事情中获得幸福，然后在脸上漾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这样，他似乎也从那些笑容传递的热量里，汲取一些幸福，哪怕稀薄到微不足道。

　　他把胸腔里巨大的酸楚压抑下去，忍耐得呼吸艰难，额头青筋突起。
　　雨水哗哗地落下来，冲得泥地面目全非。天地间只有这些肆无忌惮的声响，掩盖了那些眼泪决堤的哭泣和嚎啕。
　　它们存在，却不被人察觉。像是无处倾诉的故事，只能安静地，沉默地将其掩埋在心脏深处，直到有更多的故事生长出来，全部替代。
　　告诉我，一场孤独的等待需要多久？
　　她站在门外的屋檐下，撩开衣袖，对着手臂狠狠地咬下去。牙齿间溢出血的腥味，像是猎食的兽咬断猎物颈动脉那一刹那的鲜血迸发。她看着那个破败的伤口，把手臂伸进雨里冲刷，观望血液被澄澈的雨水渐渐洗净，随后放下袖子。
　　她必须选择某种方式迅速结束自己的疼痛。只有让身体受伤，才可能在伤口愈合后感受不到它无处不在的影子。
　　然后她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敲门。
　　简光禾，你是不是需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