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绯童

6、第六节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水浸湿的皱巴巴的纸，小心地展开抚平，蹙眉分辨着上面晕开的圆珠笔字迹。
　　那是颜缅在她离开时留下的字条。缅写行书，字迹略显潦草。她后悔当初没有询问清楚就急匆匆地同她告别。
　　这是小苏告诉我的，理当没有错。缅把字条塞到她手里后说。
　　小苏同简光禾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小苏从来拒绝向她透露任何与光禾有关的消息。像是他在一次扫黄行动中，被抓获为严厉打击对象，关进了拘留所。

　　她按照字条上面的地址，找到他的住所。是一排待拆迁的平房。大量的积水从屋檐的缝隙里瓢泼下来，冲刷着不平整的地面。墨绿色漆木窗框大多关着，里面竖立防止盗窃的栏杆。有很多紧闭的门。有的门板上面贴了红底黑字的倒“福”，也有求了对联的。
　　她记起春节将至。是红色的丰盛和白色的雪。红色的爆竹和白色的空洞。

　　然后她望见他冷漠的眼睛，像是从水里打捞起的尸体，带着腐朽潮湿的死亡气息。
　　她的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水杯子，站在派出所门口的雪堆旁。暗红色茶汤上漂着两片很薄的柠檬。在蜂蜜里浸过，果肉颗粒微微缩紧。她左右交换着跺脚，以免冻僵。呵出的气在寒冷里迅速变成一团雾，不规则的形状，随后消失。
　　他出来的同时，她把放在地上的一个塑料袋提了起来。里面是用红纸包住的烟花鞭炮，还有儿时常玩的划炮。
　　简……
　　他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站住，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面只余黑暗，没有丝毫光亮。
　　你走。他说。波澜不惊。
　　她呆滞地嗫嚅一句话，在没有做出与他命令一致的行为之后，眼睁睁地望着他走出派出所的铸铁大门，随后消失。
　　她一直想不起当时自己的回应，以至于无法分辨情绪。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他说，其实那时她的口型，只是一个“我”。看见了，也必须当作视而不见。
　　“我”是什么？
　　她在第二天夜里的年夜饭桌上，听到亲眷的感慨。
　　原来简孝睿也是作出的两袖清风，一下子判了个无期，什么都没了。听说他老婆哭得天昏地暗，差点昏死过去。
　　他儿子呢。
　　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好像在询问一桩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仅局限于听众对新闻最普遍的随意态度。她往自己的碗里夹了一块红烧带鱼，剔骨吃肉，镇定自若。
　　他儿子？好像还在读高中吧？哼哼，遇上这种事，八成一辈子都完了。活在这种阴影里面，就算想自力更生，大概也没人会允许。
　　她搁下筷子冲到厕所间剧烈地呕吐起来，用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翻搅出来。呕吐出来的几乎都是胃液，从早上到现在，她实际没有吃进什么东西。口腔里有残存的胆汁，泛着苦涩的腥味。
　　囡囡，要紧伐？怎么回事？母亲在外面敲门。
　　鱼刺卡喉咙里了，不要紧。
　　她站起来拧了把手，看着洁净的水灌进马桶，卷走她的难过和眼泪。是因为鱼刺卡进喉咙很疼才流泪的，是呕吐得肠胃很疼才流泪的。不为别的原因。
　　她到洗脸台前用冰冷的水洗了洗面孔，然后抬起头看到镜子里苍白的脸和发红的眼，若无其事地开门出去。
　　只是身体不太舒服而已。
　　她回到餐桌上，继续吃和乐的团圆饭。之后放鞭炮，看烟花。
　　她看见天空一片无垠的黑，好像夜下平静的海水，诡谲而静谧。
　　从此简光禾便消失，从她视线里消失。她找寻不到他，亦打探不到。

　　一直到今日。
　　有个中年妇女经过，撑一把绿色的印满大红牡丹的伞。她在她旁边打量片刻，向归家的方向走去。女人烫九十年代流行的发型，在额前做出一个外翻的花式。穿橄榄绿的羽绒服，下面是黑色绒毛喇叭裙，上绣六边形的珠片。她的高跟鞋踏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她直觉她是一个妓女。尽管年华不再，却风韵尤存。她伞上的大红牡丹，艳丽得像是刚从伤口流出的血，缓慢地凝固在那里。
　　她依旧同初时般，因寒冷而不停颤抖。头发被水浸湿，分成一绺一绺地垂在脸颊旁，淌着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终于明白女人眼神诧异的原因。
　　一个妓女不应该穿得简单朴素，而应在着装上有最大程度的妩媚妖冶，以达到在弄堂里随便走动，就有机会被买断一两个小时的目的。她以为她亦靠出卖自己的□□存活。
　　虽然事实上，她的确有一段短小的时间，是以“情妇”的名义存在于一个男人的生活中，自己的耻辱和罪恶感中。

　　简光禾。她喊。
　　简光禾。她又喊了一遍。
　　然后一扇门开了，一个青年倚着门框斜睨她。你也来问他讨堕胎的钱？走吧走吧，他根本没钱。接着他仿若自语一般嘲弄，这小子怎么连这样的都勾搭，真是……
　　简光禾你出来。她更大声地喊。
　　陆陆续续有几扇门打开了，悉悉索索交头接耳起来。
　　青年裹了裹身上的毛毯，把她拉进屋里。好了好了你别叫了，你自己到里面去等他。他把她推进一个隔间，开了灯就关门离开。

作者有话说

　　后天要考高数，复习复习，大约没有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