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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九节 ...

  •   他来找她时,她正坐在煤炉旁生火。用铁钳夹起一块蜂窝煤,放进炉子。炉子上的陶罐吱吱地响,盖子被蒸汽冲得上下扑腾。酸涩的气味溢出来。
      门口没有人。一直到天井里都没有看到半个身影。他长驱直入,发现守在煤炉旁的她。她坐在一簇蔷薇花前,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连身裙。竹条编成的椅子已经老旧,微微枯黄,她动一动,它便吱呀作声,如从缝隙里挤压出一股气流。
      她一直没有留意到来人,只专注于面前的陶罐。左手捏着蒲扇轻轻扇动,力度控制得正好,将煤炉维持在文火状态。不时覆上一块抹布,掀开盖子视察罐里的情况,遂执长柄木勺搅拌一下。
      她这个样子,安之若素,不理尘世般。他攥着几卷画纸,忽然觉得声音在心里面来回震荡,却始终逸不出喉咙。咽了几口唾沫,尝试说话。喉结上下滑动了几次,最终归敛于平静。
      天空里的云向北移动,日光自罅隙倾泻下来。落到天井里,被青瓦屋檐切割成笔直的线条。她的身体亦被切割成两半,一半留在阴暗里,一半暴露在明黄光影里。
      静默。深长。不动声色。
      他亦不动声色,待她望见自己。望见自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但他只余失望。直到煤炉里的火熄灭,她放下蒲扇站起来,才看到立在一旁已经面无表情心无波澜的他。她微微张开嘴,眼睛直直盯着他。只有一瞬。如此短暂的惊愕,然后她舒展开温和的神色,带着轻浅笑意,你来了。
      哦,嗯。他回避开她的视线,把捏在手里已经被汗洇湿的画纸摊开来。我想请你帮个忙。你能不能按照这样的形式,再画一些花?
      她拿过画纸,皱了皱眉头,然后啊了一声。
      怎么了?
      你居然还留着,我以为你早就扔掉了。
      可以吗?我想用这个版式开发一些首饰……如果你觉得必要,我会付你工钱。
      她笑了笑,细瘦手指摩挲着碳素笔的痕迹。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捋了捋头发,淡定地说,只是画画而已,全当消遣,讨钱就生分了。
      他喜形于色,但她一直低头看画,未曾注意。他难抑身体因欢喜而发出的轻微颤抖,连忙抬手抚了一下脸。哦对了,你不用着急。我还得先做个策划交上去,待到批准了才能投入加工。
      你能给我一个地址吗?还有需要多少?
      他问她要了一支笔,拆开烟盒把地址和手机号写下。
      她看着他一气呵成写成的隽秀字体,忽觉沧海桑田。似自己已经老去一样,远远观望年少已逝的歇斯底里。
      就像飞蛾停留在粉刷过的墙壁上,没有被驱逐。第二天,在同一块墙面上,蜕成一条褐色身体的毛虫。她就是那条丑陋畸形的毛虫,只能蠕动前行,连一点点飞起的力气都无。

      她沉默一阵,敛眉无语。她看到地上的影子,两片圆形的重叠在一起。日光之下,呼吸比风还轻。
      她倏然叫他等等,兀自跑去厨房。找来一个干净的空油瓶,打开陶酒罐用竹勺舀酒。她躬身弯腰,头发已长过肩膀,自颈边垂落。没有回头,微微侧脸望到门外屋檐下的阴影。细小黯淡的一角。
      她知他望着自己,目光如水。但她只觉背脊发凉,从尾椎开始,一节节弥漫到头皮。
      潮湿。渐渐腐朽。
      她闻到厨房里被水泡烂的木头散发出的味道,像心脏被戳出一个洞,随之溃烂一样。有令人作呕的腥气。她觉得全身似将被这团微不足道的霉斑毁灭。
      打好酒,她捧着油瓶走到他跟前。透明塑料瓶里盛满琥珀色液体,连落到地上的影子都灼灼生亮。
      甄娘自己酿的酒,你带回去同朋友喝吧。她抬起手臂,把油瓶送到他胸前。
      他只手接过,淡淡哦了一声。
      然后他离开。
      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聚集在被自己踩在脚底的阴影。过了一会儿,才幡然取来一个瓷碗,把陶罐倾斜,倒出里面青褐色的药汤。
      每天煎一贴,以山楂作引,趁热服下。
      经过客堂时,在八仙桌上拿了两颗早上从小店买来的山楂糕,小心翼翼端着瓷碗走上楼梯。
      甄娘在睡觉。电视机还开着,发出嘈杂凌乱的声响。她走过去,把瓷碗搁在檀木床头柜上,轻轻摇了摇甄娘的肩膀。
      啊,小芝呀。
      甄娘,该吃药了。
      她把山楂糕外面的纸包装剥掉,将之递到甄娘唇边。甄娘吃完山楂糕,喝光瓷碗里酸涩的中药,又接过她剥的第二颗山楂糕。
      好孩子。甄娘半躺着,又看起电视。
      她端起空碗走出房间,合上了门。经过婚房时,不由走进去靠在窗边朝下望去。杜鹃花瓣熙熙攘攘,一层一层截断她的目光。
      青砖上不再有人,空空荡荡。雨停了,迷雾造出的幻觉亦消失。

      没有谁会等谁。这一刻尚且信誓旦旦,没有明天。承诺被锡纸包起来,欲守着保暖。然而初时激情灼如火焰,很快便连锡纸将誓言一并融化。
      全是谎言。连相信亦是自己欺骗脆弱灵魂的手段,本身即是镜花水月。

      她也说过这样的谎。所以她不怨他。她若怪罪,便是全盘否定了自己,连同昔日彻骨入髓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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