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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八节 ...

  •   下雨了。婚房的木棂窗框外是悉悉索索的声音,石板路蒙上一层潮气。草木青翠,河面漫开一圈圈涟漪。
      洞房闹得很晚,他喝了很多酒。待到回到房间,她却仍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拿着本书读。他有些踉跄地走到她身边,即将瘫下的瞬间她站起来搀扶住他。他一身酒气,对她咧嘴一笑。他笑得像个孩子,她不由亦跟着喜悦。
      累坏了?
      嗯。他应了一声,被拖到床上。她想给他脱去外衣,但他躺得惬意,十分艰辛。
      起来一点。她轻语。
      他乖觉地坐起来,须臾又翻下床站直,盯着她叫,老婆。
      她嗔怪地瞪他一眼,被他猛地抱住,手探向胳肢窝里挠痒。她咯咯地笑,刹那间被推倒在床。
      喝醉了酒,还是留了点力气。他的笑不怀好意,声音懒惰邪恶。
      他们第一次名正言顺的结合持续短暂。他在她减轻的喘息声里睡着,一条手臂圈住她的上身。
      她从未见他醉酒的样子,面对他两颊淡淡的酡红有些好笑。这个洁净高贵的男人,在尽情尽兴时,亦会流露出如斯天真的神情。
      丈夫。从今天开始,所有人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她觉着这称谓有些陌生,宛若近乡情怯一般不敢接受。
      她拿开他的手臂,爬起来穿上衬衣。窗帘轻微晃动,偶有风入。她感到些微寒冷,便欲去关窗。她撩开窗帘,透过花架上茂密的植物叶缝瞥到街道上一抹寂寥的身影。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满心皆是不可置信。可是那身影分明真实存在,不是梦境。
      他全身湿透,站在雨里抬头望向窗户。短发根根竖立,面色苍白。白衬衫贴在身上,解开几粒扣子,露出被水浸得发亮的一块胸膛。
      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声声鲜明。她的脸变得忧伤,嘴唇不自觉地颤抖。她看到他眼里被灯光照出的悲哀,还有些许怨愤。他在怪她,怪她没有等他。
      可是他们还能如何。那个潮湿冰冷的冬天,他们结束在南京,以一笔交易的形式。他给她24小时,在旅店里试图拥抱她,带她去吃鸭血粉丝汤,带她看电影。这些惯常情侣间会上演的戏码,他们精简地经历一遍。但好像只把感情分崩离析的姿态愈演愈烈,不再有挽留的余地。
      她的感情已经残废,再无补救的可能。这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从哪里汲取勇气再靠近将它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刀锋。
      他忽然大叫起来,宋晏芝,宋晏芝。一声声,歇斯底里。
      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唤她的名字,充满磅礴的力量。倘若从前,他能够这样叫她,而不是冷淡,或许今日就不会是这幅局面。她吸了吸鼻子,望着他,眼里写满遗憾。然后这些昭显的情绪被一丝一缕收住,她无动于衷地拉开窗户的插销,把窗户合了起来。
      雨声被隔在窗外,风被隔在窗外,他的呐喊被隔在窗外。已经结束,已经毫无瓜葛。她承认自己软弱,耐不住寂寞,甚至发展成了心理疾病。但既然选择了这个方向,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她开始了新的生活,她有了一个卓尔不群的丈夫,她抛弃了过去。
      她走回床榻,脱了鞋子爬到他身边。她拉起他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偎进他怀里。这宽阔的胸膛温暖厚实,她要依靠一生。
      他动了动,把她搂紧。即使被雨声遮掩,他喝了这样多酒,外面撕心裂肺的呼唤还是断断续续钻进他鼓膜。他感激她回到自己身边,尽管之前经历了长久的无言。

      他回到酒店已经凌晨两点,衣衫尽湿。泽青一直坐在床上看电视,早已等得不耐,见他回来这副狼狈模样,更是气愤。你不是就去走走吗?一去几个钟头啊,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哪!
      他没有理她,把自己关进洗手间怔怔地望着镜子。里面的人眼睛红肿,面色憔悴。原来等待可以让人变得这般萧条,比与人打架挂彩还要难看。他脱了衣服站到花洒下冲淋,温暖的水顿时让冷冻的身心活了过来。他应该活过来,用最直接的方式夺回他失去的一切。
      他穿了浴袍出来,说了句“去酒吧待了一会儿”,擦了擦头发开始换衣服。
      你干什么?
      他不说话。全部穿戴整齐以后,他习惯性地把额前头发往上一撸,乌黑的短发根根立起。
      你干什么?泽青又喊了一遍,拽住他襟口。
      他依旧不说话,抄起桌上的汽车钥匙就出门。
      泽青穿着睡裙赤脚追到门外,在酒店走廊上嚎叫,简光禾!你还要不要我帮忙!你走了就不要想从我爸那儿得什么好处!
      他听到她的声音时已经走到楼梯。他的脚步停了停,没有理会。有些事情比功成名就更急于解决,刻不容缓。至少他相信不能推延。
      雨依旧下。绍兴饭店面对的山上有座建筑一到夜里就灯火辉煌——据说是越王勾践留下的瞭望塔。附近的古街大概已经沉睡,那些明清时代的白墙黛瓦的老房子。他只记起秦淮河。河边的花灯河上的船。他们在那里坐了一整个下午。
      他把车开出停车场,往高速的方向行进。应当从宁波穿过,然后途经杭州湾大桥,到上海枫泾金山,再走A30和沪宁高速到达市区。杭州湾大桥彩色的栏杆在路灯下现出迷蒙灰暗的颜色,他把车开得飞快,什么都没有注意。
      这座他阔别几年的城市,他生长的地方。到了市区,他差点认不得路。彼时还是学生,乘着轻轨地铁公交车穿梭在人群楼宇间。
      简家在长乐路附近的老洋房里住。20世纪初这里属于法租界,道路两旁种满梧桐。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家的房子,依旧是那副模样,波澜不惊。
      上海的天空灰蒙蒙,似乎被铅云笼罩,很快就要下雨。
      他不确定那栋住了十几年的屋子是否有新的房客住了进去,把所有一切翻新。他把车停在路边,揣着钥匙靠近家门。那扇雕花铁门安然无恙地立着,上了锁。他从缝隙间朝里面望,院子空空荡荡,树下野草遍生。他猜自简孝睿出事以后,就再无人搬进来住过。简孝睿在监狱里自杀,他的妻子死在精神病院,他的儿子不知所踪。这房子大约是受过诅咒的,带着不祥气息。江南的人都注重风水,怎样的房子不宜居住,会对祖上不敬等等。于是它便被如此搁置,明明位于昂贵地段却无人认领。
      他笑了笑,翻进了院子。家里大门的锁被查收,他用手肘捅破一扇窗户。雕花玻璃这样脆弱。他感激起良哥,若非在他手下混过一段时间,他或许没有那样大的勇气那样好的技巧在不受一点皮肉伤的情况下如此轻易地捅破窗户。
      房子断水断电,一片漆黑。他摸索到从前自己的房间,是二楼朝南的一间。房子里的家具被查收一空,剩余的镜子之类挪迁不走的亦贴上了封条。借着暗夜微弱的天光,他望见如同死去的房间里到处积满的厚厚灰尘。木质地板上一踩一个脚印。他把床板掀开,一个钉在床板下面的铁匣子露了出来。没有十字刀,干脆把铁皮条掰断。
      当初被赶得匆忙,来不及把铁匣子带走。幸而钉得隐蔽,没有被发现。他开始嘲笑起从前幼稚地把铁匣子钉在这里的举动,似乎带着不愿妥协的隐瞒,给自己圈出一个不被窥视探访的隐蔽空间。
      零零碎碎的东西掉在地上。几张素描纸,不同币值的泰铢,还有一个变形金刚。他拿起被磨退颜色的变形金刚,摆弄了几下。螺丝生锈,手臂转动艰难。就像他此时的生命,再度陷入无法自由的境地。
      然后他把散落四地的素描纸捡起来,掸去上面沾染的灰尘。素描纸上只是几种花卉,用碳素笔描绘,在角落标明品种。芍药。牡丹。兰。蔷薇。还有一张与众不同,显得格格不入。他用指肚摩挲画上的线条,头发和眼睛,面部的轮廓。其实画得很丑。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写真人脸,不敢用别人做试验,便只得对着镜子边照边画。
      就像汉字看久了会不认得一样,一张看了十几年的脸望久了居然会觉得眼睛鼻子嘴巴拼凑在一起如此不和谐。那时就恨不得把鼻子涂成黑的,看起来不是空落落的。她笑得怡然自得,全无埋怨不满的样子。
      他吸了吸鼻子,把画卷起来。然后按照上楼的路下了楼,回到车里。明天也许会有人报案,这栋受诅咒的房子有人破窗而入。
      那些同他无关,没有人相信简光禾会回来。回来只为这几张破旧到发黄褶皱的素描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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