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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二节 ...

  •   她跟随他回到家乡,在一栋陈旧的老楼里见到甄娘。甄娘坐在门旁,一边晒太阳一边打毛线。
      她走过去,跪在她身边,抬起头唤,甄娘。她的手放在她的膝盖,握住她手里的毛线球。
      楼房面对河岸,河水缓慢流淌,像是在洗淀年华。孩童捏着粉笔在石板路上画格子,嬉闹着蹦蹦跳跳。屋子里弥漫一股腌渍好的咸菜气味,沿墙摆了几个酱缸。
      甄娘在他们之间来回望了望,然后拉过他的手微哂,终于想结婚了?
      他笑了笑,俯下的脸庞漫上羞赧。
      她看到了顿时咧开了嘴,复而握住甄娘的手,爽朗地叫了声,甄娘。
      她不是我母亲。来时的路上他忽然对她说,我八岁时母亲就去世,之后一直由甄娘带大。沿祀是她的孩子,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甄娘张罗着烧一桌好菜,出门去集市买食材。分别前他对甄娘讲,沿祀很快回来。然后帮她捋了捋发白的头发。
      他领她在古镇散步,对每一处具有回忆的地方停留,向她讲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她听到镇里的人热情地同他打招呼,觉得每一声入耳的“小禧”都这样亲切。
      小禧,回来啦?
      哟,小禧带小姑娘回家啦?是要办喜酒了吧?别忘了请沈叔喝酒啊?
      我们小禧终于要结婚啦?好事好事!真是太好了!
      哦哟成天也不想着成一个家,看把你甄娘着急的!这记总算长进了!
      他一律回以感悟的笑,面对长辈时谦恭乖觉,竟偶尔流露出孩童淘气的神色。
      我好像成了众矢之的。她挽起他的手臂,把头往他肩膀靠了靠又离开。
      做我老婆不好么?他把她拢进怀里,一连在她发上落了许多吻。他在河边抱紧她,凑到她耳边低语,有吃有喝的,想大鱼大肉就大鱼大肉,想金银珠宝就金银珠宝,地主婆也不过如此。
      她咯咯地笑,面孔在他胸前蹭了蹭,瓮声瓮气地嗔怪,低俗!暴发户脑袋里才整天都是这些!
      我祖父辈都是读书人,舞文弄墨的,直到我才开始做生意。赚了钱,当然就是暴发户了。怎么,你嫌弃?他挑起她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作势感叹,呀呀怎么今天才告诉我你是白手起家?先斩后奏?是不是原本打算瞒我一辈子?
      他的神经触到那个“一辈子”,倏地怔了怔,却依旧不动声色耍赖似的调侃,未婚先孕的事情都做了,别的还计较?
      她蓦地脸红,却不自知,犹不甘地伸出手推开他近在眼前的脸,无赖无赖,无赖才这么说。
      他应完一句“是你说我无赖”便猛地揽住她的腰吻她,满心皆是志满意得,看起来如同少年般意气风发。
      然后他们听见小孩子哄闹着喊“亲嘴吧咯亲嘴吧!”条件反射地分开,转头循声望去,几个男孩丢掉手里剥了一半的菱角,撒腿就跑。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日光下的容颜像是画布上永恒的图景。
      他回过头盯住她,神情忽然严肃,握紧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问,你确定要嫁给我,不会后悔吗?
      她的脑海在一刹那闪过另一张熟悉的面容,他阴鸷的眼神和冷漠的脸。她的心脏轻微抽搐,感到胸口微微疼痛。她走近一步搂住他的腰,近乎呢喃,记不记得你从前说过,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心甘情愿为你生个孩子,两个人一起抚养长大?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转而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以前打算,假如不巧怀孕,就一声不响去医院做掉。亦不会让你知道。可是后来,看到你这样欢喜,好像得着了糖的孩童,我就放弃了那个念头。既然想要与你结婚,为什么不好好养个孩子呢?
      他第一次听到她本欲堕胎的想法,心里莫名紧张惊恐起来,环抱住她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认真的,就像你一样。
      她望着他,眼前晃过许多零碎的画面。就像硬生生把已经拼凑好的过往再次打碎,又如苍白梨花般纷纷扬扬落下。
      她听到心里一个细小的声音,仿佛带着哽咽,如泣如诉。
      简光禾,简光禾。再见。

      按照规矩,婚前两人分居。甄娘在她床上铺了一条绣花床单,白底棉布上是丝线一针针绣出的芍药。她坐在床边抚摸那些花朵,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那些滴在花瓣上的水珠,滚落以后消失不见。
      床单上的芍药是粉色的,她后背的芍药是赤红。
      甄娘在木床两边来回走动,把床单展开铺平,最后近乎失神地望着,呢喃道,中间那朵红色的是小姐亲自绣的,她在出嫁前从未见过姑爷。一晃这些年,原来她已经走了这么多年。
      她听她的称谓,觉出一丝酸楚来。甄娘原本是他母亲的陪嫁丫头,看着自家小姐嫁进苏家,祈盼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世事无常,时有发生。如何料到某日便会分离,永不相见。
      甄娘抚了抚她的头,把头发捋到耳后,继而轻拥住她拍了拍她后背。
      小禧8岁死了妈,小时候许多孩子嘲笑他,过得孤独。就算后来好了许多,我再多爱护,也没办法让他无忧无虑像平常小孩那样玩闹。好在他懂事,没有走歪路,现在像模像样的,我看了安慰,他爸妈更安慰。
      她忽然流出了泪,说了句“我会一直陪着他”便泣不成声。
      甄娘以为她因即将出嫁才如此悲伤,笑了笑说,姑娘家出嫁,总是舍不得。没事的,小禧是好孩子。你好好睡一觉,结婚很辛苦。她给她递了手帕,再回头看了眼床单,就关门离开。
      她蹲在地上一手扶着床柱,用手帕捂住嘴,生怕嚎啕惊动了他。可是他依旧推门进来,走到她身边亦蹲下,轻轻吻了吻她额头将她揽进怀里。
      沉默了许久,他低声问,怎么哭得这样伤心?他第一次见到她放肆地哭泣,而不是以往那样睁着眼睛板着脸,泪水无声无息落下。
      为什么有人这样冷酷,明明可以相亲相爱却要丢下我一个?她声音断断续续,却仍旧似嘶吼般把话吼出。
      他思前想后,还是试探地问,谁?
      她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神情里有绝望。然后她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惊恐地问,你会不会也抛下我不管,任凭我自生自灭?
      你说的是……你父母?
      你会不会丢下我?你说。她撤出一只手抹眼泪,用力得把已经泡肿的眼皮擦得通红。
      不会,当然不会。我说过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离开。

      她带他到一个偏僻的佛庵,站在门口指着正在院子里扫地的尼姑对他说,那是我妈,以前。
      他震惊得无言以对,转头看到她的神态冷漠清淡,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
      她拉着他的手走到尼姑跟前站定,待对方抬头认真地说,爸爸丢下我和你,你再丢下我,但我还是找到他。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不再是一个人。她捕捉到她眼里稍纵即逝的惊愕,鼻子忽然酸了起来。她的婚礼,她自出生后最重要的一场仪式,却没有骨肉相连的父母见证。
      尼姑淡淡地笑了笑,容颜清绝,美得不似人间。净修祝愿两位施主幸福美满,百年好合。说罢躬身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过身继续扫地。
      拜过佛祖出到庵外,两人走在石子路上。她平静地道述她的家庭,视线没有焦点,好像在蔚蓝天空寻找什么。
      我十岁时,他下了岗去广东发展。一去两年,回来时带了离婚协议。他在东莞做生意,起步似乎艰辛,直到遇见他后来的妻子。对她我知道的不多,只晓得父亲很有权势,家庭背景强硬。他与她在一起,后来果真发达。
      他回到家里,看见我就蹲了下来。他叫,晏芝。只一声,脸上就满是悲辛。我想他舍不得我,可他还是舍了。
      他把协议给她,她扫了一眼就签名,一句挽留都没有。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信佛,在家里摆了一尊观音,每天早晚顶礼持佛,家里都是檀香的味道。我想她不是无情冷漠,只是相信无常。无常是永恒不变的真理。缘分尽了,分开理所应当。所以她无丝毫抱怨,在他回东莞之后,一如往常地照顾我。
      单亲。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但她从不以此为耻。我认定她是心目中的女神,因为她淡定冷静,处变不惊。而且她这样美。以前家长会,她穿着简朴得近乎寒碜的衣服进到教室,所有人都会惊叹。我想她是我的骄傲。我就是那样叫了一声,妈妈。她对我笑,朝我走来,然后大家的目光转向我,同学的眼神里都是艳羡。她真的美得不似人间。
      她对我一直很平淡,绝无其他孩子的母亲那样的宠溺慈爱。她让我跪在观音前念经,叩头,每天早上清理香炉里的灰烬。从不给我亲吻或者拥抱,不会在我睡前坐在床边帮我掖好被角。后来我明白,她是准备好了随时离开。因为怕我留恋,哭天喊地,所以一直平淡,甚至平淡到冷漠。
      我高考结束她就剃度,也不关心我被哪所学校录取。尘世琐碎,她皆不在意。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理想,只能在寺院里找到,在禅里找到。
      彼时我恨死了她,跑到庵里闹,拽住她的袖子往外拖,她的布鞋都掉了。我差点搬起佛像前的香炉往地砖上砸,可最终不敢。我有这样多怨愤,但是佛祖看着我,我忽然泄气。然后我转身看到她跪在蒲团上,低垂着眼眉诵经。她在为我洗脱罪孽。那天她送我到路口,把戴了几十年的玉镯子套进我手腕。我哭,她平静地看着。待我安静下来,她嘱托了几句就回到庵里。
      你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吗?她让我不忘清理香灰,每天顶礼持佛,诵经叩问。她说佛祖会保佑虔诚的人,广结善缘,不可为恶。就像同任何一个进寺礼拜的善信交代的言辞,没有别的感情。我已不是她子宫里产下的孩子,我是无数信众里至为平凡的一个。
      我在回家路上出了车祸,被路人送进医院抢救。朋友来探病,送了水果和鲜花。我抬起手腕发现玉镯子没了,只有针头连着管子插在手背上。我不晓得镯子是被偷了还是撞碎了,总之我与她唯一的牵连断绝。它在我的手腕上只停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这样灰飞烟灭,不知所踪。我问护士要了小刀说要削皮,吃完了苹果去洗小刀,听着水从龙头里哗哗落下,就往手腕上割了两刀。
      我想我还没有完全放弃生命,只是为了让疼痛真实切肤一点于是采取这样的自虐方式。血倏地流淌出来,混进水里颜色一下淡去。我看着血流了一会儿就用绷带把伤口扎了起来。我没有想要死。有许多舍不得。我没有她那样的绝情。
      后来我就变得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不与人交流。开始抽烟,彻夜不眠地看书。观音上积满了灰,佛龛上摆着的檀香没有动过。直到有天收到了汇款,很大一笔,够我用一年,从东莞寄来。我知道他还关心着我,好像活了过来。
      她慢慢地说完,转过头看他。
      他好像还在故事里没有醒来,皱着眉头神情怜悯。
      生离死别,哪个更为痛苦。我从来不想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两者不能放在一起比较。倘若有一天我与你成为陌路……她说了一半被他捂住了嘴。
      小芝,他抱住她用脸颊摩挲她的鬓角,没有倘若,你有我,我们有孩子。生了一个后,休息一两年再生一个。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再不会是一个人。
      她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但她其实不信,不信生命这样一帆风顺,会真如小说里写的那样,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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