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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十二节 ...

  •   那天他应酬一个河南客户,回来得极晚。轻手轻脚地开门换拖鞋,生怕吵醒她和沿祀。调了一杯蜂蜜水喝完,他去她房间。
      天气阴晴不定。刚有几天暖日,又要变作一副萎蔫潮湿的景象。他看到窗外广袤天空被染成紫红一片,云朵压低,翻卷出纤细光亮的边纹。
      他打开她的门,霎时怔立在原地。
      房间里一片敞亮,所有灯都明晃晃地照着。她近乎匍匐地跪在床边,一手捏住被子,一手握一根棍子往床底下试探。她听见响动,惊惧地抬起头望向门口,发现是他才松弛下来。
      他刚要询问,夜幕里劈过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刺痛眼睛。她激烈地扑到落地窗边,攀着栏杆仰头看了一会儿,就急切而忙乱地扯起两边窗帘在中间打了一个结。一个犹且不够,她又系了一个,变成死结。
      他往里跨了一步,被她抱住了腿。
      床底下总是有声音。叮,叮。停息一段,又重新响起来。像是有人在用铁棒敲打钢管。我没有办法睡着。
      她感觉神经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再命悬一线般绑上沉堕的负重往下拖坠。快要断了。就快要断了。
      又来了!又来了!你听!
      她更紧地贴住他,用尽力气,把他平整的裤子揪出一片皱褶。
      他一言不发,沉默地跟她一起捕捉声音。但阒静的夜里,除了渐渐大起来的雨声和偶尔连绵厚实的雷动,一点点其他声响也无。他低头,见她依旧用满脸戒备的神情朝着床底,不知为何,竟感到一丝绝望。
      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划出一条条皱褶伤痕。像是溢出眼眶的泪,在面颊上顷刻坠落,留下会在日光里反射出晶亮颜色的印记。噼噼啪啪。一滴一滴,接踵而至。
      他看到她瑟缩的肩膀,棉布衬衫下的凛冽锁骨,苍白皮肤,杂草一样乱蓬蓬的头发。她的手指蜷起,揪住他的裤子。
      小芝。他蹲下,把她的手包起来,放在嘴唇前面。
      她的瞳仁洇出一圈细小银灰,如同冬日阴霾天空下的雪地,透出森冷的气息。
      他把她的眼睛盖住,隔绝了夜下哗哗的雨,亦隔绝了陡然膨胀的恐慌。
      不怕,小芝。哥哥陪你。他说的时候,声音像是流淌在石子间,生出细微的激荡,无声无息的颤抖。

      床靠墙,他让她睡在里面,给她盖好被子。她睡觉的姿态宛如婴孩,蜷缩起来,双手合起,掬一角鸭绒被贴在脸前。他看着她,好像她是他的孩子。
      他记起那天她独自站在他办公楼的下面,淋着雨,浑身湿透,在风里强忍寒冷地挺直背脊。他从楼上下来看到她时,她的嘴唇已经冻得泛白,皮肤却被水泡得显出透明质感。
      他无法回忆当时的感触。就像人对着伤疤无法回顾受伤当初的痛觉。它只是存在,提醒着曾经的遭际,关于疼痛的习得,之后的忍耐,以及最终的无动于衷。
      他知她跑来投奔自己。她需索他能够提供的金钱。
      他不知她是残忍或者恩慈。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需要钱。他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问。
      她抬起眼看他,一句话也不说。她看到他神情里的无可奈何,从眼角的微光里泄露,从皮肤的肌理中泄露。
      他把她带回家,给她换了一条埃及蓝镶金片的丝绸及膝连身裙去了K-TOWN。
      订好的包间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dunhill的茶色衬衫,在袖口系上扣子。他勾着她的肩膀进去,把她推到男人旁边后又点了两位小姐。
      她一声不吭,心脏在一瞬间凉到了底。苏沿禧,苏沿禧。她在心里念,眼皮垂下,视线落在裙子一边的细带上面。男人的手从她的肩膀移至耳垂,又顺畅地滑落到她的腰间。他的手发热,热气透过丝绸钻进身体。
      他们在谈一笔生意。桌上应景地摆了几瓶酒。
      她第一次见到他堕入尘世的样貌,这样放浪不羁。她没有捕捉到他衬衣领口被解开的画面,是在怎样电光火石的一瞬。她们妖冶的身体,涂了厚厚一层脂粉。她们靠在他的身上,手指在他的胸口画画。他喝一口酒,被小姐的手颠开。玫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颚淌落,滑过喉结,在锁骨那里迟缓下来。白色的衬衫忽然开出一朵花,周边是一圈细细小小的绒毛。
      他的眼神像是空的。她看不见他眼睛里的怜悯,一点点也无。
      他不会管她。当然不会。
      她最后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伸手去触碰男人的脸。男人的唇落到她的颈后,像是苔藓生根长了出来。那里有温热云雾,蒸腾的水汽萦绕不去。
      她想她做不来阿谀奉承。她选择放弃。
      她倒了一杯酒灌进喉咙,扯开男人的手臂就冲了出去。走廊里没有十足暖气,她穿得单薄暴露,冷得浑身发抖。她抱着手臂走出K-TOWN,在一个连一个的路灯下行走。
      路灯下的影子像一只孱弱的鬼,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短。一阵风吹过,她的眼泪刷地落下。她如何不顾自己的尊严,换来一场淋漓的羞辱。她对他错误的预料和估计,她的信任付诸东流。
      苏沿禧,苏沿禧。她依旧念,念得仿佛嵌进了恨,透彻得不留余地。
      她在一根灯柱旁呕吐,翻江倒海,喉咙像被火舌席卷,热辣辣地发烫。眼泪迅疾地流下,一颗接着一颗,从眼眶里翻滚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她觉得自己将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呕吐出来,舌苔上皆是苦涩味道。吐得胃里一片清空,再也挤不出一点酸水,她蹲下来,倚着灯柱哭泣。那些平常累积的不易流出的眼泪,像是从突然打开的闸门里倾泻而下的水,激烈汹涌。
      她抹掉眼泪,看见灯下一片模糊的影子。在距离自己一米开外的地方,安静得似乎凝结在人行道上。
      她吸了吸气,站起来向前走。她听见他的声音,裹了浓烈的嘲讽。
      亲一下都受不了,还怎么做情人。
      她转过身,笑了笑说,是,受不了。所以不做了,我不做了。
      干了的水泥地又倏地现出几片黑点。雨滴像坠落的细针,穿过路灯照出的几束光线。它把它刺穿,它会不会疼。
      她继续走,牙齿咬得嘴唇生疼,快要流出血来。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她爱的人正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她却不能救他出来。她企图把自己的底线调得低些,那样大概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然而无法妥协。她不知这样是否说明她的不爱。或许实际,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爱他。
      她的眼前又出现他年少时的容颜。他立起的发。他灵活干净的手指。他淡漠的眼。他清瘦的背影。
      她踢到砖头跌到地上,整个身体扑倒下来。然后她弓起背跪着,一直没有起来。
      他跑过去搀。她出乎意料地没有推开以及反抗。她哭得气若游丝。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沮丧的姿态,仿佛被抽干了血液,剩下一具干瘪的皮囊。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晚的试探全部错了。他本不该用这样直接裸露的方式,戳破她的希冀。
      他急于补救,抓起她撑在粗糙地面的手包进自己掌中。他迷茫得如同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对不起,对不起。他说。
      她把手抽出来,扶着灯柱立起。你走吧。她语气清淡,像阴天开在枝梢的樱花,风一过就簌簌落下,随时可以被卷离世间。
      他绕到她跟前,扳起她的脸直视她的眼。她的瞳孔掩在睫毛后面,如同挂了一层帘子。她看着他,悲伤像水一样流出来。汩汩的声响浸入毛孔,在血管里跌宕。
      他被捉进牢里,需要保释金。我是无能,所以才退到最后,最没有原则的底线。我还有什么办法。

      他的眼前好像覆了一张纱纸,望出去一片迷迷蒙蒙。他侧过身把她抱起来,下巴抵住她的额头。
      她的身体散出微微的凉,像是刚从冷水里捞出。她凌乱的发落在脸上,她耳朵一圈发亮的耳钉,她轻缓的鼻息。她就像一个犯了错寻不到退路的孩童,明知道歉无用,补救不及,却还是怀抱希望。然后跌跌撞撞,终于发现人间这样不可理喻,充满圭臬的踯躅。她选择用自己瘦的身体去亲近那些悲凉,去切肤地疼痛一遍,于是便会甘心。
      他陪伴她一直到天亮。她醒过来时看到他躺在被子外面,眉毛皱在一起。他的面庞笼上了纱,薄的嘴唇有浅淡颜色。她忽然觉得陌生。这暗淡光明,阴雨下的清晨。她眼前的英俊男人恍若相片中的样子,安静得如同死去一般。
      她惶惑,伸手抚摸他的脸,生怕他不再醒来。他怎么可以不再醒来。可是他睡得深沉,酒精的作用延续绵长。她拍他的面颊,他才终于睁开眼睛。他惺忪的神经触碰到她流泪眼睛里迸发出的惊喜,蓦然疼惜起来。
      我以为你不会醒了。她说,破涕为笑,像个邋遢小孩。
      不会的,怎么会呢?哥哥会一直看着小芝,一刻也不离开。

      一直看着,一刻也不离开。
      这流沙般的诺言。能不能像盖在明信片上的邮戳,即使流离过大江南北,亦不会褪色,不会化得模糊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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