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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十节 ...

  •   人生来就懂得告别。告别地点,告别时代。在翻来覆去的践行里,学会对疏离无动于衷。
      把童年推开,把童年幼儿园的绿色小木床推开,把童年天真点上眉心红痣的自己推开。然后看着手心斑斑驳驳的倒影,吹出一小束白色的光。
      那束叮呤叮呤的光,落满整片天空。飘浮,回荡,如同日光下的尘埃,如同阴霾里的雪。
      你知道尘埃会散去,雪将消融。
      所以在告别自己的须臾,就像把从前的认知遗弃在时光的过道里。抛却了自己。
      包括深刻的爱。因爱而衍生的希望。因希望而延续的缠绵。

      我把自己丢了。丢在那个转角。过道里横亘的碧翠树叶,一层层遮盖影子的模糊印记。
      依旧有一阵阵侵袭过来的悲伤,眼睛却始终干涩。我实际并没有料想的那样坚强。可是软弱时反而流不出泪。
      连眼泪都是奢望。

      他将她送去疗养院的时候,她在门口拖住他的手臂如孩童般乞求挣扎。
      不要到这里!不要!我不要到这里!
      他看见大串眼泪自她脸颊簌簌落下,像夏日滂沱雨水从天而降。他的手臂被拉扯得筋骨发疼,她拼劲全力的能量如同地域的链条把他的身体狠狠往地面拽去。
      为什么不要去这里?他蹲下来看她,两手握住她手腕。她幻想的疾病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她把自己的灵魂安置在十年甚至更久以前,却过得心安理得。
      不要,不要。她挣脱开他,用手背抹着泪水。脸颊被擦红,如覆上一层胭脂。
      他只得带她回家。
      在车上,她的眼泪又统统收住,变成平常姿态,恢复波澜不惊的淡漠神情。他不知她那样歇斯底里的恐惧源自何处,在回去的一路不时察看她的脸色。
      他因公事繁忙推脱不开,就叫苏沿祀到家里来住,方便白天照顾她。
      苏沿祀到的那天,开门见她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阳台窗前,俯身用油画棒对着墙上的一张白纸涂鸦。他走过去,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看她回头,他蹲下身笑了笑问,画累了吗?我带你出去玩好么?
      还有一朵花。就好!她转过身去涂抹,用艳丽的橘红色把一朵勾完边线的花剩余的空白填满。
      她画完丢掉画笔,到房间里换了一条印了蟹爪兰和铃兰的黑色绒毛连身裙跑出来,扯着裙角转了一圈问,好看吗?哥哥帮我买的。
      他望着她说不出话。这个人曾经同他接吻、拥抱、爱抚、交缠,曾经为了一叠冷冰冰的照片对他固执地叱责,曾经与他先前的女友声色俱厉地争吵……以及最初在图书馆前台阶上源于一本旧书的相识。
      时间让人变得面目全非。抑或纷繁复杂的世事,教人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点点头,哑声说,好看。
      下楼的时候,苏沿祀把她的手拉起来,握得很紧——
      他曾目睹她从楼梯上滑下,缓慢地从下端爬起来的景象。他吓得魂飞魄散,冲过去检查她的身体。然后她木讷地用手抚摸左半边身体,自肋下一直到小腿,最终迟疑地看着他说,刚才这半边身体突然失去知觉。滑下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却一点也不疼。
      一路上她显得有些兴奋,看见路边小摊做的牡蛎饼,硬是要他买下来。她用右手直接掰一小块塞进嘴里,又掰一块放他唇边。他皱着眉头勉强吃进去,看到她手指上铮亮的油光,神色倏地温和起来。
      小的时候,常常拿家里的旧东西到街边的摊头换扯白糖吃。妈妈的针箍、小铁钉、破了一个口子的搪瓷杯,那么小。他给她比划一下,继续说,还有哥哥的校服纽扣。说着笑了起来,一边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
      她亦跟着笑,眼睛眯起来,睫毛把瞳仁反射出的光切割成一条一条。
      哥哥读中学,开始有件像样的衣服——就是校服。藏青色厚棉布,两边两个方口袋。他常常把纽扣系上,看起来一丝不苟,中规中矩。那天他跟同学去打球,脱了外套只剩里面一件白衬衫。我馋得很,就顺势把外套口袋上的扣子拧了下来,心急火燎跑到河边一个小摊那里换扯白糖——换来了这么点。哥哥回来见我坐在门槛上吃糖,竟也没有多想,进门搅了毛巾就擦脸。我当时其实特别害怕,做贼的大抵都会心虚。
      可是他最终也没有责怪我。只拿着外套摊在我面前,作势要生气。
      我当时就把沾了糖汁的手含在嘴里,吮啊吮的。他笑笑,神色里有无奈,却撸了撸我的头——那时还是马桶头,一拨全乱了。他忽然捧腹大笑起来,大概是因为我的样子十分滑稽。但彼时一点怨怼也没有,好像他的喜悦,可以直接转嫁到我的身上,甚至加倍深刻。
      他见她仍旧咬着手指,把上面的油舔光,仿佛并没有听进自己只言片语。他亦不觉得难过或者生气,就如一场对着空气的倾诉,本身无所谓得知。
      他望见她的眼睛里有一束细小的光,发出簌簌声响,在笑的须臾,抖出悲伤来。于是微微俯下身,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不愿意去疗养院。
      她蓦地抬起头,瞳孔放大,面容戒备起来。
      装牡蛎饼的塑料袋落到地上,被脚踏过,发出嗤地一声响,像单薄釉瓷的破碎。
      胭脂。胭脂。胭脂你不要跑。
      巷子里的呼喊从这一头延伸一路,急切焦虑。他对她不改的称呼在沉睡许久后被重新拾掇起来,气息从喉咙传送到舌尖,像是一个习惯的练习。
      他已尽力,却不见她踪迹。她清瘦的身体贯穿过整条巷子,像风一样辗转出视线的余角。他给他打了电话,声音有些颤抖,如浸在河床上的石头,水流经过,撞出硁硁的响动。
      我把她弄丢了。怎么办。

      苏沿祀坐在一个卖香料的摊子旁,望着一垛垛用麻袋装起的香料发怔。随后他拣出一颗茴香,若有所思地看着。大茴香坚硬的八角戳在指肚上,生出滑腻触觉。这沁到血液里的香气,只叫他想起从前。
      那天她从教学楼出来,看到他就说要吃茴香烧肉。
      苏沿祀带她去附近家乐福,推了一辆车七拐八绕。称了一斤肋条,叫师傅剁成小块套了两个袋子。经过调料区时,拿了一大包茴香。她笑得如同孩童,眼睛眯起来,睫毛把瞳仁反射出的光切割成一条一条。
      回到家里,把材料全部倒在砧板上和水斗里,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她亦不怪他,兀自咯咯地笑,装腔作势地嘲讽。
      直到苏沿禧回来,看到两个人窝在沙发里抢一袋切片面包干吃。面前的茶几上有几个茶杯,里面深深浅浅盛了些茶,旁边两根筷子。
      她见他回来,精神立即抖擞,跳下沙发把他拖到一边坐好,自己重新回到原位执起筷子敲打起来。敲的是《新大陆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前面一部分,说是幼年弹琴最喜欢的曲子。她见他轻浅地笑,竟如获至宝般欢呼雀跃。
      他进厨房,见到七零八落的食材,也没有过问他们买东西的初衷,就很快把食料处理完毕。她闻到气味,赤脚从客厅走到厨房,见到灶台上的小砂锅兴奋地差点蹦起来。
      茴香烧肉!茴香烧肉!
      彼时她无所顾忌,只因欢喜便跑过去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一顿乱蹭。茴香烧肉啊,我好久没有吃了。他撸撸她乱蓬蓬的头发,言语间有清淡的宠溺。先和沿祀看电视去,很快就好了。
      那天餐桌上有一锅茴香烧肉,排骨海带汤,还有一盘拌菠菜。尽管胃里已经填了不少面包,她还是就着肉和汤汁,吃了两汤盏饭。
      苏沿祀看着她天真稚拙的样子,忽然觉得对她亦不是全无感情。到底还是有些喜欢,存些发自内心最为原始的惊动。

      被铃声惊回思绪的时候,他手里还攥着那颗茴香。掌心渗出细密的汗,把香味从表面到每条纹路都染了一遍。他听见哥哥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就没有接听,径直跑过去找他。
      他们最终在一个凹进去的旧楼边找到她。她蹲在地上,把面前竹筐里的小青菜一颗一颗往外面放。掏空了,再从外面一颗一颗往里面堆。她堆的时候小心翼翼,在摆汉诺塔的造型。有颗菜不小心滚落,她追出几步,停留在他跟前。
      小芝。
      她抬起头,眼睛弯了起来,仍旧那句不变的称呼,抛掷到空气中像一股冷风。哥哥!
      他觉得胸口的酸涩一点点浓重起来,好像要从喉咙里溢出来。
      嗯。他把她从地上搀起来,抹开坠到眼前的头发。小芝乖,我们回家。青菜不要弄了,回家弄积木。

      日光灼烈,地上的影子明明灭灭。记不得哪年把棉袄藏在哪个角落,竟在今时今日饥寒交迫的契机再也找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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