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绯童

21、第六节

　　她感到希望在课堂里无所依托，于是躺到寝室的床上，独自睡觉。
　　睡眠是存活时离死亡最近的状态——失却清晰触觉，对体外事物感知稀薄。并且同死亡有着一样的安静祥和。
　　她的睡姿如同子宫里婴儿蜷缩的形态，身体弓起，膝盖抵住下颔，手臂贴紧腹部。许多人说，这是寂寞且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她却只给自己找到一条至为纯粹的理由，冷。
　　她在梦里听见呼唤，就像每日清晨闹钟的喧哗一样熟悉。

　　来，来，晏芝。
　　她望见天光下站着一个瘦而清癯的少年，面容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声音是他发出的。他依旧在呼唤，轻得就像呢喃，来，来，晏芝。然后他转身，疾速向前走去。
　　她感到体内某种力量的驱使，迈开脚步跟随着他。但是他走太快，她不得不奔跑起来。
　　等等我，慢点。等等我。她喊。
　　前面的身影没有停顿，亦不减慢。他只是走，仿佛充耳不闻。
　　他们来到一片广袤的草地，野草密密麻麻，高过她的膝盖。他白色的衬衫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她看见他裸露出的一小截皮肤。他的头发亦凌乱晃动，和满目葱翠的杂草有着同样的频率。
　　等等我，慢点。等等我。她的声音被风削减，像撒进水里的糖，化得无影无踪。
　　杂草稀了起来。她眼前的地面横着一条透出弥散的灰暗金属光泽的铁轨。轨道上遍布红色铁锈，斑驳密集。
　　来，来，晏芝。他继续呼唤，手向后伸去，试图拉她一把。
　　她听见隆隆的声响，像是送葬的仪仗队携着大风轰轰烈烈地靠近。火车每经过一段铁轨，就发出剧烈的撞击。她觉得这声音似乎要将鼓膜震穿，而后循着神经和血液传达到身体各个部位。
　　她直觉地排斥这种声音对身体的影响。于是停止前行。
　　来，来，晏芝。他转过头来，被突如其来的失衡袭击，向后跌去。他的脸被天光照亮，五官清晰，毫发毕现。
　　只一瞬间，这张清俊年轻的容颜落上猩红的血，顺着面部轮廓流淌下来。白色衬衫被绞裂，发出如任何一张布帛被撕扯一样的破碎声。缓慢并且钝重。
　　她记得那双惊恐的眼睛，脸上没有退却干净的笑意，和之后漫天的红。
　　她记起这个少年，就在他死亡的前一刻。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来提醒他，就算最简单的一句哥哥。

　　她醒过来，浑身不能控制地颤抖。稍微镇定以后，她缓慢把手伸到眼前，一根根手指端详过来。手是白皙干净的，同入睡前一样，同做梦前一样。
　　她亦记得彼时不知疲倦地重复洗手这个动作，一遍遍擦肥皂，一根根洗过来，却还是觉得洗不干净。手上始终带有血腥味，就算看不见，还是感觉得到。她又把手浸到消毒水里，泡得皮肤发皱，苍白如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死尸。
　　她只剩满腔的忧虑焦急，恨不得用刀剁了自己的手。她只觉死亡的恐惧这样贴近，像鬼魂缠身一样摆脱不开。
　　她把他用第一次得来的奖学金买给她的一双红皮鞋扔进垃圾桶，离去一小时后又跑回来，踮起脚尖寻找它们的踪迹。她最终把它们从一堆果皮里找出来，用袖子擦掉污秽，坐在垃圾桶旁抱着鞋子哭泣。她已不知自己的情绪究竟是恐惧还是悲伤。
　　她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一个16岁少年的死亡仪式，被父母关在小房间里，生怕做出危险举动。她被自己即将崩溃的神智折磨得疲惫憔悴。头发干枯，肤色黯淡，眼睛没有光亮，如同过早颓败萎蔫的蔷薇，皱起的花瓣飘出一地零乱。
　　那年，她7岁。
　　她从床上翻下来，趿了拖鞋到洗衣房洗漱。自来水冰冷刺骨，皮肤的毛孔在瞬间收缩绷紧。她弯下腰洗头，水流哗哗冲在头上。全部湿润以后，胡乱地搅了搅垂落的头发，低头走回寝室。
　　鼻子脸颊冻得通红，清澈眼睛黑白分明。然后她拿出电吹风吹头发，噪声喧哗里，栗色发丝四散飞扬。
　　她感觉身体被抽空，软绵绵的随时可以躺下。
　　记得。忘却。在梦里出现。再次记得。
　　某些不可变更的印记，被一遍遍划下刻痕，烂在心里，结痂脱落。但终究存在，无法撤销。
　　她抽了一根烟，灰白烟雾袅袅升腾，盘桓起伏成一朵朵云。随后从衣柜里拿出一条白色棉布连衣裙，从头套进去，站在镜子前整了整。半干的头发粘在脖颈间，浸湿肩膀上的一小块布。她从化妆包里掏出一支唇彩，脸凑近了镜子往嘴唇上涂了一层。饱满莹润的红。如同丹茜。
　　上课的室友尚没有回来。一室洞明，她去关上窗户，单薄的身体在敞亮的房间里就像挂在衣架上的一条纱裙。
　　她重新爬上床，盖好被子，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框框：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