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绯童

2、第二节

　　1月20日，12：07。上海通往南京的列车。

　　电子显示牌上用红色宋体打出到站时间，滚动条从左到右一遍一遍循环。14：10。其间经过昆山，无锡，最后到达南京。
　　窗外是阴霾天空，铅色云朵。地上的草被风吹得匍匐成一片，灰黄颓败，随时都会断裂。房屋外墙斑斑驳驳，油漆一块一块脱落，露出里面的黯淡水泥，甚至红色烧砖。
　　小姐，对不起，这是我的座位。男人站在旁边，手里执着嫩红车票。
　　她怔了一瞬，收起支在窗旁的手臂，旋即让座。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车票，对照上面的号码，坐到旁边的位子。
　　男人点了点头入座，捋了一下风衣下摆，将黑色公文包放在一边。他的容颜英俊，下巴剃得趣青。身姿挺拔，风衣里面是白色衬衫。
　　他让她记起那个同样干净明朗的男人。那个在飞机场帮她系上丽江铜铃的男人。在拘留所把头发油腻满面肮脏的她揽到怀里的男人。在漆黑的房间里抱着一身伤痕的她流着眼泪缓慢亲吻的男人。那个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不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男人。
　　那个时候，他不是她的男人。她亦不爱他。至今如此。
　　所以她提着简单的行李在上海火车站买了车票，独自去往南京寻找她爱的人。那里有她的爱人，独一无二的爱人。

　　列车动起来，逆风而行。车轮撞击轨道发出一节节规律的声响，像是生产线上的机械运作。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时间过去，她感觉心脏的跳动愈发蓬勃激烈。离上海越远，离他越近，离她的感情越近。
　　她抽出前面椅背网兜里插着的列车杂志，随便翻看。杂志的质量很好，光面彩页，囊括全国铁路网能够到达的任意角落。
　　她记得自己说过，要背着行囊，走遍中国地图上标出的所有地方。那时他看着她温和地笑，眼睛里有深邃的涟漪。他问，一个人去？她扭头看他，满脸戏谑神情，等待他接下去的话语。可是他不再理她，低下头做起作业，恢复沉默。
　　她试图向他要一句承诺，哪怕不会实现。只是佯装成愿意的样子，给她一点欢喜。
　　仅此而已。可是他却不能满足。
　　她把藏青色的帆布包留在座位里，起身去洗手。冰冷的水哗哗地从龙头里流出来，冲到洗脸池里溅开一片。她把每一根手指洗了一遍，从皮肤的皱褶处到指甲缝，彻彻底底。然后看到左手腕苗银镯子滑动时露出的景象，洁白皮肤上两道浅褐色疤痕。她把冻红的手从水柱里抽出来，关上水龙头，若无其事地放下袖管。然后把手插进裤子口袋摸了一下，转身穿过走道，回到座位。
　　男人安静地坐在原处看一本德文书。
　　她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在研究一本蔬菜种植的图书。她后来才知道，他在帮弟弟摸索。他的弟弟要给女朋友送一盆豌豆苗。她打翻了茶水杯，他递来一块白色棉布手帕，在下机时忘记带走。她看到手帕边角上用湛蓝色丝线绣出的一个字“禧”，一丝不苟。也是后来知道，他叫苏沿禧。他们的邂逅就这样发生，随后没有一声道别地分开。
　　他的弟弟是她的男朋友。他的弟弟叫苏沿祀。

　　她的目光掠过男人的书，望向窗外。天空是一样的阴霾。
　　忽然不记得过了多久。
　　她听见他在后面唤着自己的名字，宋晏芝，宋晏芝。你慢点，摔了没人管啊。她踩着枕木在铁轨间跑，脚下的石子发出钝重的摩擦声。之后是风声，小鸟啁啾的声音，还有火车车轮撞击轨道的声音。
　　她果真跌倒了，一只脚嵌在了铁轨下面，拔不出来。他心急火燎地冲过来，解开她的鞋带抱起她就往旁边跑。火车像风一样呼啸而过，她的话被轰隆隆的声响掩没。待到他在安静之后一顿劈头盖脸地责骂，她把原本想要重复的“没鞋子穿了”咽进喉咙。她看到他惶恐而严肃的神情。
　　说完所有话，他把她扔在铁轨旁，独自往站台的方向走去。她反复回忆那些字字中伤不留情面的言语，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远离。面如死灰。嗫嚅的嘴唇是在念他的名字，可是声带发不出一点响动。
　　简光禾。简光禾。
　　终于变成没有力量的，沉默地浸润在心脏里的一个记忆。被挤压，磨砺成一颗细小的核，硌得疼痛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