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绯童

17、第二节

　　细雨断断歇歇，一连下了几天。草叶抽芽，铺出新鲜饱满的一片青绿。像是泼在画板上的油彩，在经历一段时间后风干成仿佛永不褪变的颜色。
　　似乎真会永垂不朽。

　　她从广埠屯乘公车到他的销售公司，站在大门口的花坛边等候。泥土里的蔷薇都结了苞，被水淋湿后艳丽得有些刺目。
　　她独自沉默地打量江城的春天，一言不发。眼睛里有一层迷惘薄雾。然后她抬起眼望向枝杈间的一个鸟巢，天真稚拙又确信无疑地从瞳孔倾泻出来。
　　若对真相怀有不信，对世间悲怆始终抱有侥幸，在跌得头破血流，生命支离破碎之后，就会生出无边无垠的绝望。
　　十分钟后，何乔出现，把她带到他的办公室。
　　何乔曾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四年后重逢，成为女朋友。是汉口一位政府官员的女儿。她任销售经理，负责华中地区包括湖北湖南河南等省市的业务。
　　她一直觉得，何乔与自己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因而对实际的认知有大相径庭的见解。性格干脆利落，说话时声音响亮，并有成熟的爽朗笑容。大约是楚汉人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豪放气质。她留长发，乌黑柔顺。常把额发捋到耳后，低头喝茶时，几绺青丝又滑落下来，在脸颊投出一小片阴影。如此，又平添几许妩媚柔顺。
　　她对她有过羡慕——年轻女孩大抵都对成熟女性有着或多或少的好感，并因这些微潜意识的艳羡自怜自哀。只是后来，她懂得，人生来不同。她亦做过当一个白领女性的梦，但那是从前，明确自己缺乏坚韧之前，清楚实对理想无力之前。
　　他的办公室是一如既往的纤尘不染。靠西的乌木架子上搁了几年来的产品样品，琳琅满目，并都附有文字介绍。
　　他没有理睬她，只对何乔点了点头，吩咐秘书送一碗姜汤进来，便低下头继续阅览文件。
　　她坐在沙发里，从头至尾一声不响，也不看他。秘书敲门进来，见他示意，便把姜汤端到她面前。她冷得牙齿打颤，两只手把碗捂住，才渐渐感到温暖触手可及。

　　她收到颜缅的信。信封里除却两张信纸，另夹了几张照片和一份报纸。是他被捉进监狱的报导，并有事发现场和庭审的图片。
　　彼时她的男友尚是沿祀，缘由这桩事情同她分手。
　　那天下雨，两人到食堂避雨，她顺便去打饭。他趁她离开拆了信来看。原本也不过好奇，一行行字看下来，尤其那几张拍摄对象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照片，脸色逐渐难看起来。她回来见到信纸摊在饭桌上，照片被沿祀捏在手里，顿时生出被窥视的厌恶。她用力把餐盘往桌上砸，上半身越过桌子企图夺回他的照片。
　　他铁青着脸问她，这是什么。
　　还给我。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缓和。
　　然后他狠狠把照片甩到她的脸上，大步流星地离开，头也不回。
　　照片的锋利边缘在脸颊划开一道豁口，殷红的血蓦地溢出来。
　　她把落在地上的照片一张张捡起来，抖了抖灰，放在桌上齐了齐，连同信纸和报纸一同塞回信封。接着到食堂北面的广场上靠着水泥柱子抽了几支烟，打火机在雨里就快点不起火来。

　　后来我想，认识沿祀或许亦是同他之间的某种缘分。尽管这缘分的尽头，不过另一段悲辛的分离。

　　她听说倘若有保释金，也未必会在监狱里服满所判的刑期，就到学校附近的一家俱乐部应聘了才艺员，想要通过最快捷的方式赚到那些钱。
　　她唱歌，有柔润嗓音和高亢声线。坐在高脚凳上，手里端一杯酒，在一片妖娆光晕里低吟浅唱。她对工作态度认真，因为对金钱有亟不可待的需求。下午在学校里洗完澡就过去。在准备室化俗艳的浓妆，穿性感暴露的衣服。上台前把一只黑色丝袜往下翻卷几圈，有时故意勾破一个口子，踩着高跟系带凉鞋上去。客人献花，就把红得滴血的玫瑰插在胸口，讨来欢心可以拿些小费。
　　一夜她坐在台上望见他。并在卸妆后离开俱乐部时同中途离开的他再次遇见。他等在门口，把她拦住。
　　你不属于这个地方。说完他便拉过她的手往前走，一边说，我送你回学校。
　　我和你没有关系，你别来管。
　　他停下来，转过头看她。他心里有气愤，却抬高语调嘲讽地问，怎么样算有关系？家人是没机会了，情人呢？
　　她在夜色里望着他，保持了几十秒的沉默，随后开口，即使是混迹于风月场的人，对感情亦有洁癖。
　　你这个样子，有资格谈论感情？感情是付责任，你这样算什么？
　　她被他看穿，忽然生出无限辛酸，眼泪差点落下。她承认对爱的处理方式盲目冲动，并且不计后果，但是走投无路。
　　要钱是吗？我给你便是。给你俱乐部的几倍，只要你愿意。
　　她只觉怨愤，亦不去捉摸他言辞的真假，背后的初衷，就扬起手想打他。
　　他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然后放开她径自走到那辆黑色凌志旁边，打开门坐进去就驾着离开。

　　她记得那个夜晚他决然的背影，在昏黄路灯下如同一团浓重的磨，化开细小绒毛般的光晕，化不开她的失望。
　　这失望延续的时间，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多久。也许在渐行渐驰的过程中，被一些别的情绪替代，随后变得微不足道。抑或一直都没有淡去，存在心脏的某个位置，被潮湿滋养，繁衍出一片又一片不可料想的领域。
　　她的感官有时麻木，知觉如同视线之外的事物，身体对其没有丝毫觉悟。
　　手里的姜汤凉下来，她憋着气喝完，抬头问，一起吃饭好吗？
　　他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合上文件夹亦不作回应。锁好抽屉站起来只说，过来，帮我打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