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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枕黄粱梦浮生 ...


  •   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唐必致灵魂。人生短短几十年,经历种种过往,是苦是甜,甘味自知!
      她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至少在别人看来。衣食无忧,儿孙满堂,得丈夫珍爱,有儿女孝顺。
      人人羡慕之、称道之!
      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的那一块疤是如何也愈合不了!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那时她笃定的认为,时间会是最好的良药。某些不应该存在的人、事或者情感,只要不见不念、不思不梦,总会尘归尘土归土。可惜时间是个好东西,不仅会让一切根源消失殆尽,会让所有牵绊随风飘散,会让无数尘埃终将落定。
      却忽略了,许是故意不愿承认,时间也是酝酿万物、沉淀一切的力量。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随着时间慢慢变得越来越清晰、深刻和浓厚……
      她输了,输的彻底!
      心底那块疤,阵阵的灼痛告诉了她,她这一生的选择……
      她后悔了,也迟了。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岁月的风霜并没有消减她太多的风华,反而更添一丝魅力,虽是已进半百的年岁,却依然遗世而独立。
      袍袂翻飞,依然是当年的清逸不群,出尘拔俗,连眉宇间的那丝愁容,都如当年那般,令人忍不住想替她抹平,却又害怕反而破坏了那精致的眉骨,一下一下似敲在心头,阵阵疼痛。
      “祖母,该走了。”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脆生生的呼唤着沉思中的妇人。使她收敛了飘散的思绪,轻轻拨弄着孩童的发髻,牵着她漫步离去。
      是该走了,离开了这么多年……
      半年前,她的夫君李兆廷去了,撒手人寰。临终留下的两句话,一是希望她能好好的、好好的照顾自己,二就是他想回家、回妙州,那里本就是她们两家的祖籍所在,落叶当要归根。
      她如他所愿,带他回家,回到那一切开始的地方。
      妙州,多年来还是那么繁华,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冯素贞独自一人漫步在这喧嚣的氛围里,欲越过小巷走向曾经的冯府大宅……
      不知可还在否?
      小巷两边是破旧而古朴的民宅院墙,上面长满着青苔,还有一些墙面略有残损,也有的墙上还铺陈着密密麻麻绿油油的爬山虎藤蔓,在狭长的阴影下,将时光剪影。
      哗啦一盆水泼至路面中央,冯素贞迎声而望,咋见一出泼妇骂街的景象,正是对门两户人家。一妇人怀抱周岁小儿,指着对面的一位狭口责骂,而其亦不甘示弱,阁下手中木盆,掐腰回讽。几番来回,不过是道些家长里短、末愁宿怨……
      偶有经过的行人,似乎已见怪不怪?
      “这柳家两妯娌,捡到点芝麻绿豆的事,就要扛上半天……真是不知消停?”
      “唉~阿娘还是莫要理会,也不想想是托了谁的福气,能让她们一家子在此安生?若是哪日冲撞了贵人,也是活该……”
      “啧啧,你看……”
      极好的耳力,使得冯素贞清楚的听到,近处的井水旁一对母女的轻言细语,正淘洗米浆的母亲一边过滤着簸箕中的浆水,一边示意闺女朝她的方向看过来?随即,姑娘又调转视线看向那骂战正酣的两人?
      哟,溜得贼快!双双门户禁闭,好似刚才一幕不曾存在过。
      不待冯素贞的眉目舒展开来,就察觉身后有人,是好几人抬着一顶轿子,路过这条巷口……
      冯素贞微微侧身靠向一边,错开越她而去的轿子,身为大夫的她在轿子经过时,穿行的风带起一股子重重的药味。
      不觉,眉目再次轻聚。
      被如此短暂的突发事件一搅和,便没了继续走下去的性子,转头回到先前路过的岸口,雇了一只小船,任船夫慢悠悠的划荡着。而她立于船头,散漫的看着两岸的光景,在靠近那座熟悉的桥时,目光却被一位少年吸引。
      见他懒洋洋的坐在桥墩上,双腿悬挂在向河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咬着甘蔗。吐出的甘蔗皮,尽数散在河流中,偶尔还扔进靠他近的船只里,徒惹划桨的艄公一顿臭骂,他却笑嘻嘻的混不在意。
      “臭小子,报上名来,让爷爷好好教育教育你。”
      “哈哈,老王头,你装什么大头蒜?本公子臭名昭彰,何必闻之?”
      臭名昭彰,何必闻之。这句话好像某人也说过呢,真像,世间竟有性情如此相似之人。
      感慨中的冯素贞不由得想起,那个曾经倒挂在她闺房门口小贼,也是这般‘少年’姿态,调皮得甚是可爱!
      “小子,来,接着——”眼见那位被称作老王头的艄公,从船头的鱼篓里捞出一条肥美的鱼儿抛向少年。
      一招平沙落雁,少年提气从桥头飞下,精准的接住扔向他的鱼儿,旋身一转,稳稳的落在老王头的船上:“多谢了老王头,不过呢,你还是留着多换几个子儿。”直接又将鱼儿放回老王头的鱼篓里。
      “咦,我说你小子,这又不是给你吃,是让你拿回去给你娘补补身子。前几日我从你们府上的采买嬷嬷那里听说,夫人这些日子是越发消瘦……”老王头看着少年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心下也起了几分苦涩,又叹道:“我老汉薄命一条,这些年不少受得夫人恩惠,才让我一家老小有个安身之处,天可怜见,愿菩萨保佑夫人乐意安康。”
      冯素贞乘坐的船越过拱桥,逐步远离少年所在的位置,却因为格外对少年多了一眼关注,便将刚才的那二人的交谈尽数听去。
      妙州城有一位身体抱恙,口碑很好的夫人,这就是她接受到的信息。
      回到妙州,虽不为生计发愁,闲不下来的她,继续操持旧业,悬壶济世。日子甚是清闲,无波无澜,最多就是朝着京城方向,遥望失神而已。
      这一日,有人上门求诊,待她看清来人,正是那日的少年。通常来说像她这样的坐堂大夫是极少给人上门问诊,却在那少年的一番说明缘由后,自己便兴然答应。听他说自己的母亲常年忧思,已看了无数名医方士,疗效甚微,以至于她不愿再接受医治。少年没了办法又不敢强求母亲,才让她趁午休时间,悄悄的去看看。
      没成想竟来到自己曾经的家,看上去虽是被新修过,大致的格局却没有改变。一路拐进内室,正好也是当年自己的闺房,还是那般样,却住着别人。
      和那日轿子里的药味一模一样,淡淡的散布在整个房间。领着她进屋的少年向一旁看守的侍女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轻轻靠近床榻掀开纱帐。
      冯素贞随即轻提裙摆,缓步上前,欲观察待诊之人。当视线定格的一瞬间,她就呆了……怎会是她?
      天香?怎么会在这里?
      “冯大夫?……”被少年一声轻唤,才回过神思。
      “啊,失礼了……”
      “可是我娘亲她……”少年面露忧色。
      “小公子莫慌,生为医者,自当竭尽所能。”
      “如此便有劳冯大夫了”少年又是一番作揖。冯素贞压下心底的不知所措,看着天香静静的躺在卧榻上,周身布满了岁月的沧桑,明明与她差不多的年纪,这一刻却显得如此的颓废荒凉。探脉、观色,望、闻、问、切,根本不需要这一套流程,就能知晓这是久病缠绵的结果,至此已是药食无效……
      简单的为其开了张药方,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给她片刻时间单独诊治。少年应允,随即领着侍女退出房间。她落座于床衔,轻轻牵握住那不再柔滑细嫩的手。更在咽喉处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看着那张苍白又凹陷的容颜,视线愈加模糊起来。
      这些年,她不是不想再见到她,而是不敢,连奢望都不敢。是自己……自己做出的决定,明明读懂了她眼里的深情,却残忍的视而不见,故作……
      相见不如怀念,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就是这么做的,秉持着这样的理论去做自以为最正确的事,可到头来……
      十分无助的抹去眼泪,颤抖着手,好想再轻抚佳人容颜。指腹划过眉峰,留恋返转,勾勒着依然小巧而挺拔的鼻梁,停留在常年被甘蔗汁喂养却不再温润的唇瓣。许是她的动作太过温柔,让熟睡中的人儿睫毛微微颤动,赶紧收回手来,冯素贞屏住呼吸。坦白说,她很害怕,害怕突然的与天香相见,尤其还是在这般情况下。怯懦、犹豫甚至优柔寡断,原来自己也是有的,或许一直就有……
      说什么绝世无双的驸马?
      说什么智貌双全的才女?
      想来都是一个个笑话。
      这一日后,冯素贞便隔日都在午休时来看天香,只守一柱香的时间,便如常离去。
      说来也怪,数月下来,天香的身体虽然不见好转,精气神到是不像久病的样子,时常还能在院落里转悠。
      人说偷来的日子总归不长,尽管冯素贞想尽了办法,也是对天香的病从根本上束手无策。
      依旧在午后小歇,冯素贞从最初几次的慌乱,慢慢将这份无奈当成是上苍的恩赐,让她在有生之年还能伴她一程,或者说也是对她的惩罚,让她眼睁睁看着心心念念的人儿,即将消失的生命。
      香已燃到了尽头,最后一丝火星化为青烟,飘然离散。冯素贞没有离去,几近迷失的注目,看着天香缓缓睁开双眼。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冯素贞的面容分毫不差的装进那双眸子里,闪闪耀眼。
      天香笑了,笑得很甜,冯素贞也笑了,嘴里尝到了咸咸的味道,那是自己的眼泪。天香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笑意嫣然:“阿绍。”
      被呼唤的少年,守候在屋外,赶紧推门而入:“娘亲,阿绍在……”少年压抑着几分哽咽,眼眶也红红的。
      “娘亲想再听一遍故事……”
      “好,阿绍……念给娘亲。”
      冯素贞在那一刻,心疼到了抽起,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眼里看着天香明明知道她就在自己面前,却觉得好远好远。似一种,灵魂被抽离的痛,入骨入髓,在听到少年读故事的声音,就像勾魂曲一样……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我,梦到她了,这段时间好像她就在我身边一样……”听着故事的天香,丢下这么一句,慢慢合上双眼,放在冯素贞手里的手,垂了下去。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冯素贞这些年作为大夫没少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早以为自己看贯了生死,就连李兆廷的离去,也没那么大的情绪波动。那一刻,她才品尝到了什么是死亡,无力改变,无力承担,无力到哭都不会了。
      坟前,少年身着丧服,跪在地上默默的烧着冥钱。良久,冯素贞屹立在那里早已僵硬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一旁还有一位中年男子,他静静的烧完手中最后一张冥钱。起身,视线落在冯素贞身上,真的很想杀了她,紧握的拳头来回收起又松开,最终还是压下那一腔愤怒。
      冯素贞见到张绍民时,就想问问关于天香的这些年,可是又有什么意义?伊人已去。张绍民见到她时,除了微微的诧异,根本就不拿正眼瞧她。
      “张兄?……”经管没有意义,她还是问出了口。
      张绍民没有理会,自顾带走那个少年。片刻后,少年一人来到冯素贞面前,恭敬的对她言道:“义父说,我该告诉你,我的名字。”
      冯素贞微愣……
      天绍,我叫冯天绍。
      人永远不会知道心痛的程度会达到什么境界,因为但凡经历过一次的人,是不会有机会来转告他人。
      如果冯素贞还有开口的机会,她会告诉你,那种感觉真的不坏……
      闷闷的击在心间,说不出的滋味,全身心的收缩扩散。生气正在一丝丝消散,没有恐惧,更似一种解脱。胃里涌出一股腥甜,窜在口腔,固执的再吞咽回去,残留在嘴角的暗红……
      风起,漫天飞舞着冥钱,一张又一张随地散落,落在坟头、落在墓前、落在那位再也离不去的妇人身上。
      白纸白衣白发生,此生此情此断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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