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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208 ...

  •   城中渠连池,池连河,蜿蜒曲折,环绕国宅。
      宁峦山顺水而漂,起初还庆幸二人没有追来,直到毒发全身麻痹,才知人家根本不必费这一番功夫。尽管依靠从前习练的心法,能强自压制毒发攻心,但无法避免身体的失控,当他被水流冲到堤岸边时,已无力爬上来。

      岸边的长草随着夜风摆动,他吃力地抬起头,却见到了江左才有的小桥流水,而他的手边竟然是接天的莲叶。红莲怒放,长势喜人且又规整有矩,绝非野物能成,他推测,自己是不小心进到了一户人家的花园里。
      北地竟还有如此风光,思乡之情如漫过心口的池水,不断挤压着他的胸廓。

      不远处生出一点萤光,渐渐放大,向他飘来,但宁峦山眼睛发酸,也可能毒已入脑,因而难以视物,他怕是桓照的后手,宁可淹死在水中,也不愿被他捉去,于是松开扒住岸边水藤的手。
      但那个人却放下手边的灯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回了港湾。

      那是一双粗糙如树皮的手,手的主人若不是干尽粗活,便是常习武奋战,是桓照的人来了吗?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恨和耻辱从记忆中迸发,迅速将他席卷,并熊熊燃烧——

      不,他可以在江陵因公殉职,也可以死于任一江湖无名小卒之手,但绝不能死在鲜卑人手里!更不能死在桓家手中!那将愧对列祖列宗!

      他的目光里骤然涌起恨色,垂下右臂去摸腰间夹藏的暗器。

      “上天有好生之德,公子,活着不易,何苦求死。”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像石子儿在鞋底摩擦,但余音却中气十足。
      没有杀意,也没有杀心。
      一瞬迟疑,宁峦山被他用力拉了上来,他平躺在荷叶下,焦急地生出双手,像婴孩一般要去摸那个人的脸,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但很快陷入黑暗之中。

      屋子里点了香,清淡如山草,用以掩盖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宁峦山呛咳两声睁开眼,视线还有些许模糊,但能判断,自己正卧于榻上,在一户人家的家里。
      是刚才那个人。

      门在这时被推开,一个白须白发,满面伤疤的老人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他穿着寻常的粗布麻衣,和室内精简却昂贵的家具并不登对,且其步伐沉着有力,望之气息内敛,不似寻常人,他便要撩开被子下榻。

      手臂牵动伤口,他这才发现,贯穿的羽箭已被拔出,伤口用纱布包扎,不过随他抬臂,又隐隐开始渗血。
      此人包扎手法娴熟,不是郎中,则必然也是军人。

      ……军人?

      宁峦山眉头蹙起,因为过度失血而缺水,当他张嘴时,空气撩过干哑的喉咙,致使他猛然咳嗽起来。老人立刻放下手中的瓷碗,轻轻拍打他的背顺气,又给他腰下塞了个垫子。宁峦山抓着他的手,不假思索用汉话问:“这里是哪里?”
      老人道:“这里是始平声公的旧宅。”

      “始平声公?”
      老人顿了顿,眼里落满哀伤:“就是晋国前平西将军,司马休之。”

      宁峦山紧绷的肌肉因为心头攥着的那口气的消散而松弛,随后无力地向后跌坐,靠在隐囊上。明明还没有喝药,但他开口却那样苦涩:“始平声公是魏王所赐的封号吧,听说司马平西一生辗转多个国家,最后病逝于魏国。”
      司马休之一生从戎,若此地当真是他的旧宅,那么家中仆人从军善武,也就能说得通。

      那老仆见他对司马休之的事信口拈来,眼前一亮,抖着唇问:“公子也知晓……”
      “啊?嗯……”
      宁峦山别过脸,躲在油灯的背后:“知道一些,听说他当年一力支持摄政的司马道子,在与世家的明争暗斗中力保司马家,后来桓玄篡位,他受到桓玄的攻击,被迫逃亡燕国,后来安帝复位,又再度归来,出任荆州刺史。”

      “在那之后,听说其有不臣之心,太尉刘裕出兵讨伐,兵败之后又逃入秦国,秦国灭亡时,又率军赶往魏国。”说到这里,他自己忍不住轻嗤一声,阴阳怪气道:“还真是辗转多舛的一生。”

      那老仆本端起药碗替他吹凉,乍一听他的话,立刻把碗重重搁下:“胡说八道!主公分明是为刘裕构陷!他刘裕功劳再高,凭何敢骑在司马家的头上,公子你好好瞧瞧,如今的晋国朝廷,哪里还有司马家说话的份!满朝文武,都是他的党羽!若是主公不起兵,任凭他继续发展壮大,此贼必成第二个桓玄!”

      他声音洪亮,此刻更是掷地有声。
      宁峦山怔怔出神,竟有些恍惚起来,他心里烧着一股邪火,即便知晓站在他的立场,并不是信口雌黄,可就是抗拒接受。

      老仆瞪着眼睛,据理力争,许久后,面对他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不禁自嘲一笑,心渐渐凉下来。
      和一个病人,有什么好争的呢?
      但他一想到主公死前惦念不忘,缠绵榻上却仍垂死挣扎的模样,又心有不甘,喃喃道:“难道你们都是这样看他的?”

      宁峦山心里如刀割一般痛,痛到手臂上的箭伤都微不足道。老仆见他冷汗满头,闷声托着他的背,帮他喝完解毒的药,随后翻过他的手腕,掐起脉来。
      谁都没有再开口,宁峦山的目光垂在一边,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生疼的哭喊:

      ——“他就是不要你了,他根本不在乎你的命!”

      “您不要误会,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他顿了顿,冷漠地将手从老人手里抽出来:“世人如何看待司马平西,又与我何干。”
      “老奴不是,只是……”他内心并非想要苛责眼前的青年,奈何嘴笨,说不出大道理与他争,过了许久才长出一口气:“也罢,身死如浮云,留给后人说吧,主公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坚持什么,既遵循内心选择,又何须他人证明。”

      他这一让,心里那股火又窜了上来,和胃里的药相冲,竟然翻江倒海,往喉咙上涌,宁峦山刚一张嘴,一口腥甜的血喷了出来。
      “不行啊,这样不行啊……”老人一下子站起了身,整个人慌乱得像陀螺。

      宁峦山却吊着他的臂膀,拽着他追问:“你这么说,倒像是让他受尽委屈,你说,你说啊!他有什么好委屈的,辗转流亡,他可曾有半点后悔?”
      “你……你这……”
      “你说啊,说!”宁峦山口含鲜血,苍白的脸上青筋暴跳,几声呼唤下来,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老仆人也被他的气势骇住,张口结舌:“他,主公他,他这一生不曾后悔,即便重活一世,他依然会选择站在司马道子一侧保司马家,依然会对抗桓玄,对抗刘裕,即便四处躲逃,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司马家的人,没有忘记拥护晋国,如果有机会,他宁愿待在晋国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父母官,也不想四处漂泊!”
      “他这一生于国无愧,要说后悔,只是老来常于灯下枯坐,听主公叹息,说他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宁峦山气急,猛咯了两口血,老仆惊恐,要出门寻医,却又被他拉住,他一时不察,竟把人拖到了地上。
      “公子你身上的毒……”
      “不要管什么毒,”宁峦山却艰难地爬起,企盼地吊着他的胳膊:“别走,别走……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说?”

      见他坚持,老仆无法,只能道:“主公起兵反抗桓玄失败,叫那贼人直入建康台城,当时他领兵在外,为桓军追击逃亡,却没法带上尚在江左的幼子,害他被桓玄捉去。桓玄以其性命威胁,要他投降,他……他拒绝了……”

      “主公也是迫不得已啊,为守司马家的江山,如何能向狗贼低头!”老仆猛捶了一拳大腿,痛心疾首道:“后来没多久,刘裕便率军攻入建康,桓贼仓皇逃窜,主公便回到了晋国,上任荆州,他曾多次去江左看望小公子,可小公子都拒不相见,大概是恨吧。”

      “明的不行,后来主公便偷偷去瞧,他回来以后,又欣慰,又难过。老奴甚是担心,他却对老奴说:‘他有了授业恩师,学得一身本事,作为父亲,实在为他骄傲,我并不是个多有雄才伟略的人,也谈不上功绩卓越,更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只是一个仓皇逃窜的失败者,就让他恨吧。’”

      老仆将他扶到榻上,宁峦山已经冷静下来,绷紧的脊背卸力,靠坐在隐囊上,脸色苍白,十分孱弱,黑色的长发如瀑布散开,老仆人半眯着眼,觉得这副景象很像过去的故人。

      他心里一刺,声音骤止,又凑近了打量,但身前的人又开始疯狂吐血,他不敢再耽搁,就此起身。
      “唉,和你说这么多做什么,公子,你这毒若是再不……”

      “你不是会医理么?”宁峦山抹去嘴角的血迹,目光落在他沾着焦黄的药渍和布满草药铡刀伤口的手指上:“难道还看不出,我命不久矣。”
      老仆人果然僵在原地,他先是嘘声一叹,而后才强自堆笑道:“人活着总要尽力而为,此毒本半个时辰便会攻心发作,但公子却以超乎寻常的本事将其压制,有一则有二,刚才的药无解,不代表别的药不行。”

      宁峦山却轻笑一声:“刚才的是洞庭无药医庐的神医配置的清风散吧,号称可解百毒,看来此毒还不在百毒之内。”
      闻言,老仆人的心凉了一半。

      所谓百毒,不过是模糊数,没人真正测试过是否能解一百种毒,但此药价值千金,却是江湖公认最好的吊命药,如果药不见效,那么多半无力回天,除非药庐的医仙亲自出手,又或者……
      老人面色发青,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宁峦山留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便道:“有话但说无妨,至此已无更坏的结果。”
      “老夫医术浅薄,但却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宝药,叫天香九转丹,此药能洗筋伐髓,任何的毒在它面前都没法起作用,只是这药已经绝世,目下想找恐怕找不见。”

      宁峦山也并不是真的那么想死,只能厌弃地等死,可他想,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鸣銮殿里的人还在等他,于是他开了口:“你怎么知道药已经绝世?”

      老仆人默了一瞬,道:“因为世间最后一颗,正是为我家主公所获。”

      谁都知道司马休之死前重病,沉疴缠身,若有如此好药,搜集来必定已服下,如此都没将他性命挽回,可见当真绝世。
      宁峦山的眸光不由暗淡。

      然而那老仆却又接着说:“这颗药被主公封在一方印鉴里,托人送去了颍川拏云台,作为生辰礼,庆贺小公子重振风骑,但又怕对方知道是他所赠,不肯收,所以并未著名,夹在一众贺礼之中,此后不知去向。”

  • 作者有话要说:  桓照无语.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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