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之太平赋》桃蹊柳陌

71、第五十章

　　第四日，夜。

　　强行把薛绍拉去厢房休息后，我拉了把软椅坐在薛顗床边，视线扫过他硬朗的五官，他虽沉沉昏睡，却毫不影响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听说他还出征过，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想必很令人惧怕吧？想到他毫无情绪的面孔，唇边不自觉溢出一抹笑意。

　　“唔。”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闷哼，我一个激灵，紧张地探出身子盯着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薛顗眉心紧锁，长长的睫毛不停颤抖，仿佛压着千斤重量，挣扎了好久，他才微微张开眼。

　　“醒了吗？要不要喝水？”我边轻声问边自作主张倒了一小杯水，见他轻轻点头，我心中一喜，忙坐到床侧，一手扶起他的头，一手将杯子贴在他唇边，他缓缓低下头，一点点浅呷着，每一次吞咽都使他紧锁眉头，仿佛无比艰难，平日一饮而尽的份量，今天竟喝了许久。

　　杯中水已剩无几，他将头偏向一边，顺势懒洋洋搭在我手臂上，像在表示他不想喝了，我如释重负地把杯子放在手边的小方几上，任由他的头压着手臂，也许是第一次被这么强势的男子依赖，竟让我有种莫名的欣喜和雀跃。

　　或许他已经不恨……

　　“啪！”

　　正当我遐想时，围在他脖颈处的手臂突然被推开，薛顗撑起左手慢慢支起身子，整个过程始终背对着我，静谧的屋子里只听得到他粗重的喘气声。

　　“你……”我如梦方醒般脱口唤他，话刚出口，薛顗就猛地扭过头，半眯的双眸射出冰冷的光芒，浑身上下散发着的浓烈敌意将我嘴边的话硬生生压了回去。

　　“谁准你来我家的？”他冷冷问道。

　　“你受了伤，薛绍来照顾你，我也跟过来了。”

　　“你照顾我？”他挑挑眉，神色满是不屑，眸中的敌意仍无丝毫削减。

　　我勾起下巴，道：“不然你以为刚刚喂你水的人是谁？”

　　我没有错过崔湜眼中划过的那抹不自然，他旋即哼了哼，道：“你居然没在水里下毒，真让我不敢相信。”

　　“我为何要下毒？”

　　“你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吗？”

　　我摇头，道：“你说过不会放过李家的人。”

　　他意味深长地凝睇着我，道：“既然记得，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杀了我，以绝后患？你以为仅凭照顾我几日就能抵消之前的过错么？”

　　我淡淡一笑，道：“你这次伤得很重，若不是我和薛绍及时赶来，你的右臂或许早就保不住了，这回算你命大逃过一劫，谁知道过几日你会不会又弄一身伤被人抬回来，到时候大概不用我动手，你就稀里糊涂的自己把自己解决掉了，以你现在的状况，报仇只是一厢情愿的梦罢了，连当‘后患’的资格都没有。”

　　薛顗面色铁青，道：“你有什么脸面来教训我？”

　　“我并没有教训的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整个大唐都是李家的，你既然扬言要找我们算账，就请你拿出该有的态度，认真算给我们看，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每日都喝的酩酊大醉，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表嫂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后悔嫁给你这么个窝囊的男人。”

　　“你不配提她！”薛顗伸手想掐住我，却因为身子失去平衡在触到我脸颊的刹那栽倒在床。

　　“还是省省力气吧，”将他痛苦的表情收入眼底，我按捺着扶他的冲动，维持平淡的语气，继续道，“如果你不想看到我，就别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话毕，我起身出门去叫薛绍，忽略身后传来的低沉叹息。

　　随着薛顗转危为安，我和薛绍也要回府了，离开时只有采薇跟在身后相送，而她看我的眼神也不再尖锐，想到这个丫头不争名利的坚持，不免唏嘘感慨。

　　“本打算借此调和我跟大表哥的关系，可按现在的情况看，他好像更恨我了。”坐在马车上，回想起同薛顗的对话，我不免苦笑道。

　　薛绍拢我入怀，道：“如果大哥能放下仇恨，就会发现你是个多么好的人。”

　　我叹道：“放下仇恨大概是不可能了，我宁愿他带着仇恨好好生活，爱惜自己。”

　　薛绍道：“多给他点时间吧，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
　　站了许久，双腿已有些麻木，母亲坐在一旁低头翻阅着奏折，仿若这个书房中只有她一人。

　　“母亲。”我撒娇地唤道，不过仍没有得到回答。

　　约摸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我实在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囔道：“母亲，你就忍心看着女儿挺着大肚子一直站着？”

　　“你不是已经坐下了么？”母亲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抬起头望着我,平静地道。

　　“女儿要是不坐，母亲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让女儿站着？”我哀怨地道。

　　母亲看着坐在地上的我皱了皱眉，道：“到我旁边来，堂堂一个公主，坐在地上，成何体统。”

　　我嘻嘻一笑，起身拍拍屁股，蹭到母亲身边，道：“就知道您舍不得。”

　　“我舍不得不疼你，你就舍得气我，是吗？”母亲语带不悦道。

　　“气？”我佯装糊涂地道，“女儿最爱母亲，怎么会气您呢？”

　　“那我倒要问问爱我的女儿，前几天为什么去薛府？”

　　原来母亲已心知肚明，我暗道不妙，还是硬着头皮道：“驸马的大哥受伤了，我过去看了看。”

　　“那个贼人死了也与你无关，为何还去看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李家怀恨在心，难道还寄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不成？”

　　“女儿没这个意思，”我撇撇嘴，道，“女儿只是陪驸马一起去。”

　　“太平，”母亲沉下脸，道，“你明知道娘讨厌他，为何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娘？你在薛府待了四天，可知道娘有多担心你？万一他生出什么恶念伤到你，娘该怎么办？”

　　我一时语噎，想想自己确实是忽略了母亲的感受，我张开双臂抱住母亲，头靠在她单薄的肩上，乖巧地道：“是女儿疏忽了，女儿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不会让您再担心了，其实女儿并不是存心触怒您，只是女儿已为人妻，希望能多为丈夫做些事，就像母亲关心父亲一样，您不也希望女儿能成为一名贤妻良母么？”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说说你为什么来找我吧。”

　　“母亲先答应，好不好？”我笑嘻嘻地道。

　　母亲凤眼一眯，道：“你可以不说。”

　　“别别，”我忙道，“如果薛……那个贼人想纳妾，母亲会不会阻拦？”

　　“他想纳谁？”

　　“薛府的一个侍女。”

　　母亲哼了哼，轻蔑地道：“终是成不了大气候，居然要娶个丫鬟。”

　　“呃，母亲答应了？”

　　“这是谁的意思？是你的还是驸马的？”

　　我怯怯地承认：“是女儿。”

　　母亲睨了我一眼，道：“又是为了贤妻良母之名吗？”

　　我呵呵讪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你是我的女儿，是大唐唯一的公主，不必为了讨好谁去委屈自己，这点你要明白，驸马也该明白。”母亲话中带话地道。

　　见母亲又要迁怒于薛绍，我忙辩解道：“母亲，这不是谁委屈女儿做的，是女儿心甘情愿。”

　　“什么？”母亲凝睇着我，道，“甘愿？”

　　我猛劲点头道：“是，女儿没有母亲精明的头脑，治国的胸怀，女儿只想做一个好妻子，为丈夫排忧解难，女儿知道自己不成器，但这就是女儿选择的生活方式，虽然辜负了您和父亲的期望，可女儿不后悔，若母亲疼女儿，就求您成全女儿心愿。”

　　母亲闭上眼，好像是在考虑，良久后，缓缓睁开眼，深睇着我道：“我不会承认她，薛家也不许给她任何名份。”

　　我明白母亲已经退让，激动的大喜过望，重重叩头道：“女儿谢母亲恩典。”

　　从书房出来，想到能给薛绍和采薇一个交代，心情瞬间大好，出宫的路也好像缩短了一多半，而在宫门处看到薛绍，更让我惊喜不已。

　　薛绍见了我，脸上迅速绽出笑容，他迎上来，搀着我走向马车。

　　“你在等我？”我明知故问道。

　　薛绍微微俯下身，凑到我耳畔，低声道：“在家怎么也坐不住，只想见你。”

　　我递给他一个嗔怪的白眼，心里却像吃了蜜一般甜。

　　“母亲答应让大表哥娶采薇了。”

　　“真的？”

　　薛绍眼中的不可思议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笑道：“没错。”

　　薛绍紧握着我的手，湖水般的眸子闪烁着细碎的涟漪：“太平，我欠你太多，多的我都不知该如何补偿。”

　　趁自己还未完全沉醉于他迷人的眼波，我重复着刚才对母亲说过的话：“为你，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