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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一章 离散漂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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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白色对襟上衣衬黑绸裤子的胖姑娘。
伊长着一张典型岭南人的面孔,宽额高颧,略低的鼻骨,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见明珍一行,胖姑娘微微一笑,“你地有乜事(你们有什么事)?”
明珍完全不谙粤音,只听得一头雾水。
那胖姑娘见明珍一脸茫然,便省过味来,有些歉然地抚着自己粗长油亮的一条大辫子,“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胖姑娘的国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总算还听得懂。
明珍抱着纪孝,向胖姑娘轻一躬身,“你好,我们看见此间门外贴着招租广告,所以想问一问主人家,可还有房,租予我们。”
胖姑娘略打量明珍一行,只见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想是经历了什么罢,满面疲惫,满身风霜。胖姑娘心生怜悯,外头世道混乱,不是到了绝境里,一个女人怎会拖着老小出外赁屋而居?
“你们等一下,我进去问问主人。”胖姑娘合上角门,仍自里头闩上,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渐渐消失。
沈家妹鼻尖微酸,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着明珍。
在沈家妹心目中,明珍应该住在宽敞明亮的洋房里,由佣人伺候着,成日里只消同小少爷玩耍嬉闹,闲时看看书听听戏文。
可是现在,明珍却拖着老少三人,向陌生人伏低做小。
明珍不知道沈家妹心中的酸楚,她这时候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落脚,让老老少少有个栖身之所,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再不做他想。
隔了也不知多久,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长,里头又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随后角门“吱呀”一声再度人被往里头拉开。
开门出来的,仍是刚才的那个胖姑娘。
“我家太太请几位进内一叙。”
“谢谢。”明珍朝胖姑娘道谢。
“唔该——”胖姑娘脱口而出,蓦然想起明珍不懂粤语,有些赧然地向明珍笑一笑,“不用谢。”
胖姑娘领着明珍一行进了客厅。
客厅的沙发里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丰满女子,打扮得极入时,手指上戴着金戒指,手腕上挂着金链条,也是一副南人的样貌。
女子眼神慵懒中透在犀利的精明,并不开口,只是先将明珍与纪母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伊的眼睛扫过明珍身上黑色凯丝米大衣和脚上软羊皮的短靴,又看了向纪母的缎子面儿丝棉旗袍和外头一条羊毛大披肩同脚上的缎面儿绣花棉鞋,最后看向明珍始终抱在怀里的纪孝。
小小纪孝因为饥饿同旅途奔波的不适,哭得小脸已经有些发紫,这时已哭累了,在母亲怀里小声抽噎。
女子的眼神终于一软,太息着站起身来,微微俯望着明珍怀里的纪孝,“我是王太,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我姓柳,夫家姓纪。”明珍见王太有松动的迹象,连忙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婆婆,这是我的妹妹,这是小儿。我们从上海逃难而来,辗转听说此地有房出租,想借一间房落脚。”
王太点了点头,的确看得出明珍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子,身上的衣饰虽不张扬,可是质料却是极好的。身旁的老太太虽然头发凌乱,面色也不是最好,可是一双手十分地干净细腻,并不是穷苦人家出身。兼之明珍谈吐有礼,进退得宜,王太对明珍颇有好感,便点了点头。
“我楼上还有一间房间,月租三十元,包水电,若要用厨房,需得同其他房客协商使用。晚间不得喧哗奔跑,浴室厕所也要打过招呼后轮流使用。不得带陌生人回来,有访客前来要同我打招呼,每月月头交租,先付三个月租金做抵。”
明珍点头,这里规矩虽多,可是,总算有地方落脚,三十元一月的租金,她如今还负担得起,便答应下来。
王太摇铃,没过多久,胖姑娘就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
“杏姑,这位是纪太太,你领他们上楼,到空着的房间去。”
“是,太太。”叫杏姑的胖姑娘笑呵呵地走过来,欲替沈家妹拎一只行李包,沈家妹却沉默而警惕地闪开了手。
杏姑也不介意,仍笑呵呵地延着众人上了楼。
小洋楼的楼梯狭窄,只能容一人上下,若要同时经过,需得侧过身来。走在上头,偶有松动的木板,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
明珍小心翼翼地跟在杏姑身后,望着自己脚下的楼梯,想起双亲在法租界的房子,也是相似的楼梯,走上去会得发出细细的声响……明珍闭了闭眼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她怕她再回想下去,会忍不住眼泪。
此刻最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泪。
杏姑将明珍一行领到楼上,楼上左右两翼,各有四间房间,仿佛都已经有了房客,有的门关着,有的开着,有的门内寂静无声,有的门内着传来低低的人声。听见楼梯响,有人自房间里探出头来,看见杏姑领着明珍四人上楼来,便与杏姑打招呼:
“杏姑,又有新房客啦?”
“是啊,瑁先生,又有新房客啦。”杏姑与那戴眼镜的中年人以南音交谈,然后引着明珍一行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门。
“纪太太,就是这间。”
“谢谢你,杏姑。”明珍说道。
“不用谢,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杏姑十分热情爽直。
明珍点了点头。
杏姑又交代了些杂事,便下楼去了。
等杏姑走了,明珍才有精力环视房间。
这是一间阳台装了落地玻璃窗的小房间,朝北,狭小逼仄,房间里只得一张床同一张小几,再无余物。
明珍苦笑,这样大小的一间房间,在上海时,不过是纪家的杂务间一般大小,可是现在却要睡下四个人。
不是不辛苦的。
可是再辛苦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家妹,你把东西放下,歇一歇罢。”明珍将儿子放在床上,自己脱下大衣,也坐在了床上,然后抱起纪孝,掀起衣襟,给儿子喂奶。
沈家妹则放下手中的行李,扶纪母坐下,开始打扫小小的房间,抹去浮灰。
明珍等纪孝吃饱了,将他竖抱起来,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直到他打了几个嗝以后,才又把他放回到床上。
“姐姐,你已经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我去找点东西给你吃,再打点水给你洗洗脸。”
明珍已累得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沈家妹便下楼去了,等她问过了杏姑,好心的杏姑先给她一碗白饭一点点腊味和一碗开水,将之端回房间,却看见明珍已经躺在床上,将纪孝护在臂弯里,沉沉睡去。
沈家妹轻轻将托盘放在茶几上,望着这逼仄的陋室,凄惶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