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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一百章 乍暖还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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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珍站在院子里,自木盆里取出一条枕巾,两头握在手心里,反方向略用力,将水绞干,然后抖开了,大力甩了甩,踮脚晾到晒衣架上去。
枕巾上残留的水星星点点地飞开,落在一旁男童的脸上,小童发出开心的叫声。
“孝儿乖,小阿姨带你进去吃点心。”已经长高,出落得清秀的沈家妹轻轻上前,牵住小童的手,“小阿姨做了好吃的酒酿圆子。”
“我要等姆妈。”纪孝十分坚持。他已经四岁,会讲一口流利国语同英语。
大卫坚持要教纪孝说英文,“等他够年纪了,我送他进教会学校读书,会讲英语便不会受小朋友歧视欺负。”
明珍到了后来,也不与大卫争执,这一点大卫也许说得没错。
在日本人统治的港岛,若不想送自己的孩子进由日本人控制的学校,只有进教会学校读书。
他们一家三口,得大卫庇护,虽然没有在日本人的多次遣返中被遣送回内地,可是真要让纪孝进教会学校读书,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明珍并不抱太大希望。
三年前,淮闵夤夜而来,匆匆而去,留下了一副昂藏背影和教人撕心裂肺的噩耗。
明珍送走了淮闵,又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继续在大卫家中,帮助大卫洗衣做饭,平静得叫大卫心疼。
伊原本已经依偎在爱人怀中,痛哭失声,嚎啕发泄,可是伊却用纤细瘦弱的肩膀,一力挑起了所有痛苦,而将笑容留给了孩子和老人。
是,明珍不打算将噩耗告诉婆婆。
有些痛苦,只得她一人生受就够了,明珍甚至连在视若亲妹的家妹跟前,也未流露出一丝一毫已经知道恶信的痕迹来。
直到一年以后。
一年之后的一个晴好日子,纪母仿佛在浑浑噩噩了年余之后,忽然自梦中醒了过来般,环视左右,随后轻问:“明珍,我们这是在哪里?”
明珍彼时正蹲在婆婆身边,给婆婆洗脚,听此一问,不由得抬起头来,望进婆婆一双清明的眼里。
明珍心间微动。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仍轻轻地撩起水来,淋在婆婆的脚背上,“我们在一个朋友家中。”
“朋友?”纪母侧头想了一想,并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最后只是低头,望着明珍,“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一愣,随之鼻尖一酸。
自她进门,到得如今,几曾听见过婆婆以这样慈蔼的语气对她说过一句肯定的话?
见明珍怔忪,纪母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摸了摸明珍的头顶,“老爷和殊良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好孩子……”
明珍的眼泪,滴答一声,落在了装满了水的脚盆里。
“哭什么……”纪母叹息,“再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现在反而哭起来了?”
“是,母亲。”明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忙以手背擦去脸上泪水,然后替婆婆擦干了脚,又套上干净袜子,轻轻抬着放回床上。
等帮婆婆拉好了被子,明珍便准备端着水盆退出房间,却忽然被纪母叫住。
“明珍,陪我一会儿。”
“好的,母亲。”明珍走到房间一角,从铜吊里到出一点水,洗了洗手,擦干水,然后才坐到婆婆床边。
“明珍,告诉我,我们究竟在哪儿?”纪母拉起明珍的手,只看见上头的薄茧与细纹,并不是一双富贵手。可是环视周围,环境却又并不算太过落魄潦倒。
明珍心下计较,只拣无关紧要的来说。
从上海逃了出来,辗转到了港岛,所幸遇见了好人,收留他们,外头局势不稳,他们便在好心的朋友家里,以替主人家洗衣烧饭洒扫庭除代替租金,每年象征□□些房租……
纪母始终含笑聆听,直到明珍以为婆婆已经快要睡去,伊倏忽淡淡地问:“老爷和殊良呢?”
电光火石之间,明珍已做了决定。
“现在消息蔽塞,所以还没有公公和殊良的消息。母亲您别担心,殊良的朋友已经在替我们多方打听。”明珍微笑着对纪母说。
纪母不知信亦或不信,只说,“明珍,我累了,想睡了,你也去休息罢。”
“是,母亲。”明珍替婆婆掖了掖被角,便端起脚盆,退出了房间。
等了楼下,明珍将水盆里的水倒在院子里的草皮上,又将水盆清洗了,放回杂务间去,才有余力坐进沙发里,暗暗感伤。
“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沈家妹哄睡了纪孝,下了楼,看见明珍坐在黑暗之中,瘦弱的身影,心中微微一酸。
“奶奶醒了。”明珍轻道。
奶奶醒了?沈家妹先是一愣,随后来到明珍身边,握住明珍的双手,“苍天总算有眼,姐姐你辛苦了这么久了,到底奶奶见好了。”
两姐妹在暗夜里握着彼此的手,靠在一处,静静坐着。
次日,纪母醒来,吃过早饭,对明珍说,要当面向此间主人致谢。
明珍推却不得,便陪着婆婆去见大卫。
见到大卫,纪母有刹那怔然,随即微微一笑,朝大卫深深鞠了一躬。
“夫人,这这么敢当。”大卫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当得,当得。”纪母看着由沈家妹牵在手里的纪孝,“若不是您在乱世里收留了我们一家老小,我们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大卫最后有礼一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纪母颇有深意地看了大卫一眼,再不多说什么,只拉了孙子到庭院里去,细细询问纪孝已经多大了,可上蒙学了,平时都喜欢什么……仿佛想弥补这失去的年余时光。
纪孝对祖母有本能的恐惧。幼时纪母癫狂发作,摔杯砸窗的印象,深深留在纪孝幼小的心灵当中,挥之不去。
纪母心下悲伤,面子上却并不流露出来,只轻轻抚摩孙子的头顶,“好孝儿,叫我阿娘。”
纪孝想了想,才轻轻叫“阿娘”。
纪母浅笑,“孝儿以后要孝顺母亲,知道么?母亲带你逃难,还把你养得这样结实,很不容易。”
纪孝竟听懂了,大力点头。
到了晚上,纪母洗漱完毕,先看着明珍家妹哄了纪孝入睡,然后又拉着明珍的手,细细说了会儿话,临睡之前,纪母轻拍着明珍的手背,“明珍,你带着孝儿,真是不易。”
明珍含着微笑,“母亲,这都是我应当的。”
“要是遇到待你好的,便再找一个罢。”纪母却语出惊人。
“母亲?!”明珍大骇。这决不是她知道的纪母会出说来的话。纪母应是会要她立贞洁牌坊才对。
“殊良也希望你日子过得不必如此辛苦罢。”纪母闭上眼睛,“明珍,我累了,我想睡了。”
明珍只好退了出来,可是心里的不安却越发浓重起来。
这样的不安在此日得到了证实。
次晨,明珍去叫婆婆起床,伊却已经溘然长逝。
纪母在睡梦中逝去,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随后赶来的大卫和家妹左右护着明珍走出纪母的房间。
后来明珍想,也许,婆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丈夫不在人世了罢?所以将一切都交代了,便含笑九泉。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二日,纪母去世,享年不过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