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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九十六章 异乡温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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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罗森伯格的意外不下于明珍,可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明珍送回家里去,好好休息。
“这位先生,我有车,你们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巩仔看了一眼棕发碧眼儿,又看了看痛得满头大汗的明珍,默默点了点头。
大卫向医院告了假,驱车送明珍二人回到坚尼地道。
路上已经有日本军队,只是见开车的是洋人,便也不多做阻拦,但是城中气氛已然紧张,四处戒备森严,随时可见被逮捕的港人。
坚尼地道一路上都是花园洋房,此时倒还未受波及,只是这样表面的平静不知几时就会被打破,碎成一地狼籍。
进到客厅里,房东王太已经平静下来,仍是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仿佛稍早指挥杏姑趸积用品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看见巩仔和陌生的大卫一人一边搀扶明珍进来,微微坐正了身体,“她怎样?”
“断裂两根胸骨。”巩仔惜字如金,说完,将明珍全权交付给了大卫,径自上楼去了。
“多谢你,巩先生。”明珍强忍在胸口的疼痛对巩仔的背影说。
男人只是淡漠地挥了挥手,示意不用谢。
“我扶你上楼,你胸骨断裂,顶好平躺休息。”大卫的手绕过明珍后背,稳稳托住明珍腋下,温暖的体息传来,无端地叫人放松下来。
“是,纪太你要好好休息。”房东王太淡声附和,“你有什么事,尽管叫杏姑帮忙。”
大卫朝王太点头致谢,便扶着明珍上楼。
“你住在哪一间?”
“走廊最末一间。”明珍走走停停,倍觉辛苦。
“明珍你忍一忍,马上就到了。”大卫侧眸,看见十二月里,明珍却出了一身大汗,头发粘腻地搭在额上,心下恻然。
他记忆中,伊是一个莲花般的女子呵。
可是现在,伊一身狼狈,消瘦倦怠。
瑁太太听见楼梯响,自房里出来,手里抱着纪孝,看见棕发碧眼儿扶着明珍回来,微微一愣,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关心明珍的伤势。
纪孝看见洋人,有些陌生,便紧紧地攀着瑁太,只一双肖似明珍的大眼,骨碌碌地望向陌生人。
瑁太抱着纪孝,跟在明珍和大卫身后,一同到了明珍屋里。
纪母被绑在床上,犹自挣扎不休,房间里一股浑浊味道。
瑁太看见这样的场景,只能无声地叹息。
“你躺在哪里?”大卫环视房间,只得一床一几,不觉心酸不已。这珍珠般温润的女子,竟然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
沈家妹没有见过大卫,见他扶着明珍进来,眼中有淡而又淡的警戒之色,可是听见他这样一问,赶紧从床边起身,拖出一个被褥卷,往地上一铺。
“你就睡地上?”大卫诧异已极。
明珍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大卫一边说,一边横抱起明珍,然后跪下身去,将明珍平放在地铺之上,“淮闵没有告诉你来找我么?”
“淮闵……”明珍伸手,摸向自己的心口,“淮闵说过了的,只是我一直找不到罗森堡西药房……”
大卫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我们在上海,用的是罗森堡,在港岛,用的是玫瑰山西药房。西文里,犹太姓氏罗森堡是Rosenberg,是玫瑰山的意思。上海与港岛,一个用了译音,一个用了含义。”
明珍听了,沉默片刻,也不由得微微苦笑起来,原来竟这样错过了。
“此间环境实在不利于你养伤,而且——”大卫看了一眼被绑得结结实实的纪母一眼,“这位老夫人恐怕也需要专人照顾,你今天先歇下,我回去准备,明天将你们接过去。”
纪孝仿佛听懂了似的,以为母亲要离开自己,自瑁太怀里挣着倾身扑向明珍,嘴里清晰地叫着“姆妈”。
除了大卫,所有人几乎都为之一喜,连床上的纪母都似平静了下来。
这是纪孝生平第一次,清晰地叫出“妈妈”。
这时这刻,明珍泪如泉涌。
纪孝开口晚,在上海家里的时候,一家上下,人人哄着他教着他开口,叫“阿爷阿娘,爹爹姆妈”,他只是顽皮,一直不肯开口。
想不到此情此景,他竟然开口叫妈妈。
“好了好了,孩子都叫妈妈了,纪太你要坚强,挺过去就好了。”瑁太将纪孝放在地铺上,明珍的脚边,不让纪孝扑到母亲胸口上去,“这位先生说得对,此间不利你休养,他的话你不妨考虑考虑。”
真的,小小一间房间,站多一个人都嫌拥挤,何况一个疯了的纪母,一个受伤了的明珍,统统躺着,更是再没有多余的立足之地。
大卫向诸人告辞,先一步离开,回去准备。
过了一会儿,房东王太慢悠悠地上得楼来,半倚在明珍的门上,“我看那洋番对你倒也真心实意,你就随他去罢,好过你们母子婆媳四人在这边挤在一处。”
明珍想解释自己同大卫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可是一时也讲不清楚,再看看小小的纪孝与彻底精神崩溃了的纪母,终是幽幽太息。
“你在此间也不过才住了半月,我退你两个月的房租罢。”房东王太说完,一转身,下楼去了。
瑁太依依不舍地看了纪孝一会儿,微笑,“这样也好,你们有了去处,我和瑁生走了,也放心。”
明珍热泪盈眶,千言万语,都化成一个微笑。
这个动荡混乱的时代,他们统统是漂泊无依的浮萍,被时代的洪流聚集到一处,又被这洪流冲散,各奔一方。
浮云一别,再见未有时。
“多得你,瑁太。”
“唔该噻。”瑁太伸手,轻轻摸了摸明珍汗湿的额头,“你和孝儿多多保重,至要紧是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明珍点了点头,是,再艰难再痛苦,都要勇敢地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所有爱着的人。
瑁太嘉许似地微笑,然后离去。
明珍望着瑁太优雅的背影,心中淡淡祝福。
这是明珍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见到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