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楚水（蛇蝎美人受）》莲·虫二

1、第一章 朝如青丝暮成雪

　　自从前任总舵主沈笑笙不辞而别之后，南水在其弟沈笑鼓手下寂静了一段时间。明着说是休养生息，但在江湖上稍稍有些辈分的人都知道，南水第二任总舵主沈鹤南醉心于巫山神功，不理事务，致使南水势力逐渐趋于弱势，早成一盘散沙。第三任总舵主沈笑笙苦苦支撑并初见起色，也不过由于此人超群的领导能力。南水内部，新旧势力之间矛盾重重，早有了分裂之态。

　　而后总舵主易位，名不见经传的沈笑鼓掌权，手下的几位舵主自然不服：沈笑鼓本是庶出，又年轻没有江湖经验——不似他们这些个，有的是三代元老，有的是沈笑笙一手提拔出来的能人，如今看一个尚未及冠的黄口小儿轻易地继承了这个位子，心中大都是不快的。再想当初沈笑笙精于管理，南水上下无人不心悦诚服……如今一个小童，却能如何！？

　　沈笑鼓不为所动，刚上任时默默观察，等待那些小看他而欲反叛的猎物上钩，紧接着又一连打击了许多明着便不服于他的舵主，杀鸡儆猴，全南水上下具是震惊。接着，他又请来曾为西蜀千红院立下汗马功劳的崔不遗管理南水——崔不遗人称“铁公鸡、血蝙蝠”，为人及其吝啬且贪图富贵，此次不收分文，便应下了这门差事，不得不说令人称疑。

　　待刚及弱冠，沈笑鼓立刻向当初被沈笑笙退婚的江南名剑山庄白家提亲，亲自前往钱塘迎娶了
　　曾被沈笑笙严词拒绝的白家大小姐白欺霜。

　　有了崔不遗的才华和名剑山庄的鼎力支持，不出八年工夫，南水沈家又一次垄断了南方漕运，成为唯一能与北水燕家抗衡的漕运大家。

　　在这期间，沈夫人接连诞下两子。长子沈风兮生得龙章凤姿，天资聪颖又乖巧可人，沈笑鼓心中欢喜，不遗余力地将武功和家族事业传授给他。沈风兮也十分争气，如今在武林上已是小有名气的少侠，漕运生意也十分擅长，俨然已是下一任的当家。

　　相比之下，次子沈雩兮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沈夫人身怀六甲之时，家中来了个坡脚的瘌痢头道士，指着那肚子说里面的孩子是个妖孽，若生下来，就是个为恶四方的东西。气得沈夫人当即动了胎气，八个月大的肚子眼看就要小产。多亏当时，人称“医剑双绝”的云从龙正在南水做客，几记银针下去，方才母子平安。

　　沈夫人自觉愧对小儿子，不顾虚弱和稳婆的反对要亲自奶他。可谁知孩子刚抱到眼前沈夫人立刻变了颜色：刚生下不久的孩子，浑身粉红色，皱巴巴的，体型跟一只小猫似的，要命的是这孩子淡淡的双眉间有一条红色朱砂痕，深刻地好似有人用匕首刻上去的。

　　沈夫人冷着脸命人把这孩子带走，随即昏厥了过去。众侍婢一番忙乱，还是云从龙赶来，沈夫人方才脱了危险。

　　从此沈夫人便不肯再见这小公子，沈笑鼓在满月的时候去看过这儿子一两回，瘦瘦小小的婴儿，肤色白净，时常哭闹。大约是因为刚出生就毛病不断，喝药快和喝奶差不多频繁了。众人见沈笑鼓也对这孩子冷冷淡淡的，于是便都愈发不上心起来。几年过去，住在函萩所的沈雩兮如同被流放似的，几次差点死了过去又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除了奶娘和几个常住的丫鬟，几乎无人问津。只有长他五岁的沈风兮有时会来看看自己的胞弟。

　　一日初冬，天阴阴地，似要落雪。沈风兮与几个好友打赌，要在这薄雪天逮着几只动物，三两人立刻备好弓箭好马出了门。

　　行至郊外，果然天空下起了薄雪，如同纤细的蝴蝶在空中曼舞，万籁俱寂，哪里还能找得到动物？

　　凤凰台少主凤不阿无趣道，“我们还是走吧，这下子别说狐狸豺狼了，就是只兔子也找不见啊。”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沈风兮忽然止住他们的声音，侧耳静静听了一会，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鹤鸣。”
　　沈风兮说着，像着了魔似的往前去，其他人都十分吃惊，凤不阿看他如痴如醉，连忙大声叫道，“风兮！回来！我们谁都没听到！”
　　沈风兮没理他，继续打马向前，不出几步，竟消失在薄雪之中。
　　凤不阿急得上前追赶，可穿过眼前的一片薄雪，哪里还有沈风兮的影子？

　　沈风兮只是顺着听到的鹤鸣向前而去，穿过前面颓萎的蒹葭，一片飘雪的水潭如卷轴般缓缓展开，灰暗平静的湖面中，一只丹顶鹤立在潭中，仰着纤细的脖颈，惨惨鸣叫着，不时低下头啄弄自己的翅膀。

　　沈风兮下了马，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些，这才隐约看到丹顶鹤的翅膀仿佛受了伤，一大块的羽毛全都不见了，露出血淋淋的骨头。

　　沈风兮天性纯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捉了那鹤替它治伤：翱翔于苍穹总好过一辈子困于寒潭。
　　他放着胆子又向前走了两步。
　　倏地，那鹤听到了动静，警觉地抬起了头，一双眼径直瞟向了沈风兮。
　　沈风兮一怔，当即定住身子不动。那鹤也死死盯住沈风兮，一人一鸟，竟是僵持不下。

　　沈风兮上上下下地打量这受伤的丹顶鹤，只觉得它的羽毛竟是被白雪衬得更加阴冷的白，一双眼好似勾魂似的，唯一的一抹艳色从头顶隐隐约约泛着，好似弟弟雩兮那眉间的一抹朱砂红……

　　沈风兮原本是想帮它，如今却鬼使神差地从背后抽出弓箭……那鹤身上负伤，此刻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死死盯住沈风兮。
　　……一箭射去，那鹤抽搐了两下，倒在了潭中。

　　沈风兮这才从魔障中清醒过来，他奔进潭里抱住那只死鹤，之间那鹤双眼仍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的冤屈好似烈焰一般要烧死人。沈风兮不寒而栗：自己原本只是想救它，何时脑子里竟出现了占有的念头？死了的精灵，又如何拥有？这只鹤，本就极易让他与自己柔弱的弟弟作联想，如今竟被他一箭射死，真仿佛是自己射死了沈雩兮一般，罪该万死。

　　思及至此，沈风兮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为那死鹤做了个坟冢，草草埋葬了，又拜了几拜，方才离去。

　　见他打马归来，凤不阿等人才放下心来，刚想斥责他几句，却见他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便都不好开口起来。

　　回到府内，沈风兮去向母亲请安，提起了要将沈雩兮接来母子团聚之事，沈夫人脸上立刻颜色冷然起来。
　　沈夫人从内心里厌恶这个小儿子，权当没生过他。然而沈风兮在这事上不这么看，他的小弟弟是个娇弱的孩子，如今方才十三岁，却天生是个药罐子，住在远离主宅的函萩所，除了从小带他的奶娘，连身边丫鬟都是些嫌贫爱富之辈，没有一个体己的，父母却无人关怀于他，真正的可怜之至。

　　沈夫人见大儿子如此坚决，心下却暗暗有些吃惊。虽然知道沈风兮偶尔会去看望雩兮，她只当是做兄长的例行公事，但今日才发觉他们兄弟关系竟是不错，于是口上也只得松了松，漫不经心地答应说会去多看他几次。

　　沈风兮知道这已是极大的让步，毕竟这十三年来母亲从未去见过这个儿子。连忙道了谢，前往函萩所去看沈雩兮。

　　凝春馆往北去，走过被残荷败叶围绕的九曲方桥，远远的沈风兮就看到沈雩兮趴在函萩所露台的横栏上，披着塞了棉絮加了白狐腋毛的雪白鹤氅，袖口裙底都浸润着一圈墨黑，远远看去真如同一只鹤一般。

　　沈风兮被这画面给震撼了，狠狠想起今天被他射死的那只丹顶鹤，心中不免揪痛起来，逡巡不前。

　　沈雩兮却发现了他，缓缓支起身子，“兄长。”

　　那嗓音带着七分的青涩三分的妩媚，软糯地好像要让人溺死在蜜糖里，一时间沈风兮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沈雩兮偏了偏脑袋，一簇青丝从乌木的簪子中跑了出来，擦过他纤细的锁骨，跌落在雪白的鹤氅上，“兄长？”
　　沈风兮这才顿醒，连忙露出笑脸，向他走去。
　　“怎么在外面坐着，小心犯火邪。”脱下自己的裘皮褙子罩在沈雩兮的身上，他半真半假地怒着低声道。
　　沈雩兮淡淡道，“在屋里坐着闷得慌，今天起来发现屋子外面下雪了，便出来坐坐。”
　　沈风兮道，“怎么，奶娘竟然肯了？”
　　“她有什么不肯的，再呆在屋子里我就真要闷死了。”沈雩兮捋捋头发，朝他微微一笑。

　　沈风兮又是一怔：沈雩兮分明是十三岁，却已显出非同寻常的美貌了，皮肤白得同瓷一样冷得反光，一双吊梢眼波光流转，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排阴影。娇娇小小的鼻子，嘴唇却很丰腴，带着病态的嫣红，浅浅的眉间偏生一行血红的朱砂。惨惨淡淡的颜色中，却带着一股血煞之气。

　　沈雩兮见他不搭茬，便拾了一旁矮几上拨了壳的松子吃。沈风兮知道他素来爱吃些小零嘴，可却从来没有月钱买这些东西，便随意问道，“哪儿来的松子？”
　　“今天伯芷表哥来玩儿，梢给我的。”沈雩兮还是淡淡地，又挑了颗扔进口中。
　　沈风兮莫名地觉得胸口一窒，冷冷道，“别吃太多啊，齁得慌，仔细又咳嗽。”
　　“行了，”沈雩兮悻悻瞥了他一眼，“我哪有那么容易病……”
　　说着说着声音却小了下去，大约是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了。立刻红了脸，转到一边去。
　　不知为何，沈风兮心中泛起一丝暖意，伸手将沈雩兮身上的裘皮裹得更紧了些。
　　沈雩兮叹口气，道，“伯芷表哥方才在乐波亭赏雪呢，你好歹也得去见见吧。”
　　沈风兮听他这话，真是一百个不乐意，但顾及到公孙伯芷的地位和自己未来当家的身份，也只得点点头。

　　别了沈雩兮，出门往乐波亭去。沈风兮远远地就看见公孙伯芷一袭红衣站在开败的寒菊之中，手中竟还不合时宜地拿着把折扇痛吟风月，不禁感到好笑。
　　“公孙表兄，”沈风兮暗暗止住笑，上前作揖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公孙伯芷自然听得出他是何人，也不转身，只是道，“是啊，上次来时我还带着雩兮骑马登高，赏重阳秋景呢……谁知回来他就染了风寒，实乃我之过，我之过啊。”
　　沈风兮心中冷笑，你哪知道是你之过，你不过看雩兮生得一副好皮囊，将他当成好看的摆设，什么时候替他想过了？
　　公孙伯芷是汴京东西楼楼主公孙伯椒膝下独子，比沈风兮还长两岁，加之东西楼家大业大，沈风兮自然也只能对他礼让三分。

　　汴京东西楼公孙家是武林中最大的江湖史家，专门记录武林大小事务，黑白二道都对这世家又敬又怕。公孙家与沈家的亲缘其实极远，现任东西楼楼主公孙伯椒发妻何美莲，其母是与沈风兮祖父沈鹤南同辈的长姐。实在是疏远到不能再疏远的关系，但碍于利益，两家仍时常来往。
　　其实公孙伯芷也不是个碌碌无为的草包，只是这个人分明不是草包却立志做个草包的性格实在让沈风兮不敢苟同。另外此人虽爱风花雪月，有时却是个蛮不讲理的霸道之人，时常眠花卧柳窃玉偷香不说还喜欢强人所难，惹得江湖上一向对他颇有微词。

　　但此人身边却聚集着一群真正有才的能人，他在对待这群门客时倒也礼贤下士，让人不由佩服。

　　但无论如何，沈风兮对他都绝没有好感。

　　正想着，公孙伯芷却径自侃侃而谈起来，“……我今天去看望雩兮表弟，见他又瘦了些，心中实为不忍啊。要是沈家没养他的意思，不如将雩兮表弟过继到公孙家来如何，反正公孙家也不愁多张嘴吃饭。”
　　沈风兮愤然心道：好你个公孙伯芷，也欺人太甚了！你当雩兮是什么？你想要就要去的摆设么！？
　　嘴上立刻回绝道，“这倒不必了，雩兮身上不好，家里面时常吃着的几味药也只有家里的人知道，况且久病之人也经不起长途跋涉的。还是呆在沈家的好。”
　　公孙伯芷道，“这倒不要紧的，公孙家与云从龙云大侠倒也交好，这点小事……应当无妨吧。”
　　两人正僵持着，却见函萩所方向冲来一位神色惊惶的丫鬟，正是沈夫人嫁入时一同带来的贴身

　　大丫头紫烟，年龄长本事大，在丫鬟中十分有人望，近乎就是内院总管。

　　紫烟疾呼道，“大少爷！表少爷！不好了！夫人要把小少爷打死啊！”

　　两人一惊，连忙施展轻功，向函萩所奔去。

　　及至函萩所，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沈雩兮有气无力地趴卧在榻上，断断续续地呼出几口淤气，雪白的鹤氅上透出几道血痕，惨不忍睹。嘴角也是一片血红，似乎还向外呕着血。

　　一旁的沈夫人手执钢鞭，发丝散乱，衣衫不整，目露凶光，宛如夜叉一般，又要冲上去再挥鞭！

　　沈风兮急忙冲上去拦住沈夫人，大声斥责道，“母亲！快住手！雩兮是你的儿子啊！”

　　沈夫人双眼发红，声嘶力竭地要推开沈风兮，“你让开！我！我要杀了这妖孽！我没有这个儿子！”

　　“母亲！”沈风兮心下一阵惊慌，原来劝说母亲来看望雩兮竟是错了，竟然酿成这样的惨剧！急忙死死拦住沈夫人。

　　一旁的公孙伯芷急忙扶起沈雩兮，只见他早已昏厥过去，面如死色，怕是这伤触动了内脏，再加上沉屙旧疾，如今全身好似火烧，怕是不行。连忙高声道，“去把云神医请来！”

　　紫烟颤颤巍巍地道，“……云神医，四日前已经回镜湖医庄了。”

　　“那就去镜湖医庄请！”公孙伯芷怒极，脾气立刻上来，破口吼叫道。

　　“可是……云神医说是回去照顾内室……不许人打扰……”

　　“谁也不许去！”沈夫人在一旁歇斯底里地叫道，“这妖孽该死！就该死！当初那道士说得不错！他就是个妖孽！我怎么瞎了眼了生下他！”

　　“母亲！”沈风兮死死抗住她，“怎么一个疯道士的疯话你也信！？雩兮做了什么了！？”

　　“你！你让我打死这妖孽！”

　　“……母亲！”

　　忽然，公孙伯芷抱住沈雩兮，一下站了起来向外奔了出去。

　　“我带他去找云从龙！”

　　沈夫人一下瘫软下来，如魔障一般眼光直勾勾地，口中喃喃道，“他是个妖孽呀……妖孽呀……你们为什么总想着要救他……”

　　沈风兮好不容易安抚好母亲，心中盘算时间，公孙伯芷大约已经将沈雩兮带到镜湖医庄了，云从龙虽然规矩颇多，对沈雩兮却是喜欢的紧，就差认他当干儿子。只要沈雩兮还有一口气在，应该能妙手回春。

　　紫烟安抚沈夫人睡下后，送沈风兮出了凝春馆。

　　沈风兮心中担心沈雩兮的安危，又看沈夫人这样，竟是有些疯癫，不禁脱口而出，“母亲和雩兮……究竟是怎么了……”

　　紫烟颔首道，“夫人今天听了大少爷的话，真要去看小少爷。到了函萩所，奴婢就在外候着，夫人与小少爷似乎是说了些话，但奴婢听不真切……只知道后来听见夫人随身携带的钢鞭的声响，才知道出了事，进去一看小少爷竟被打个半死了……”

　　沈风兮心中疼痛，道，“我的错……是我的错……”

　　紫烟瞥瞥沈风兮，压低了声暗暗道，“……其实小少爷哪里是什么妖孽，不过是夫人自己心怀魔障罢了。”

　　沈风兮听了此言，略略吃惊，“什么意思？”

　　紫烟左右环顾，看四周再无旁人，道，“夫人在嫁入沈家之前，其实闺名并不叫白欺霜……白欺霜，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

　　呃……也许有人要说本章的二公子没露出蛇蝎的本性……
但是我要说……
其实是有伏笔的……TVT~~~
请大家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