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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星空和流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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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芷澜做出继续开门营业的样子,两个马仔坐在店里守着她,其他人则躲进门口一辆面包车里埋伏起来。
过了大约十来分钟,一名黑衣骑手骑着摩托车过来,还是中午那身黑上衣牛仔裤,头上戴着头盔。他和寻常一样把车停在路边的榕树下,停好车,翻开后车盖,从里面抽出一条带硕大锁头的铁链,边走边往手背上挽了两圈,举止自若,脚步生风,下一刻猛然冲过去一链砸在对面面包车的挡风玻璃上。
面包车的挡风玻璃应声而碎。
车里的人冲下来,店里的人冲出去,男子被围在中间,手臂和后背顿时伤痕累累。
龙芷澜乘机溜出店,一直盯着她的小个子抄着木棍朝她扑过来,龙芷澜尖叫着抱住头,下一瞬,她被扯进一个强有力的怀抱里。那人护住她,压低头嘴唇碰着她的耳边说:“进去,锁上门!”说罢一把将她推回到店里。
他回身挡住冲过来的人。
龙芷澜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拉住卷闸门的上沿冲他大声喊:“进来——”
他似乎犹豫了一秒,下一刻迅速地低头钻了进来,卷闸门拉下的瞬间几条木棒铁棍同时砸了过来。龙芷澜手脚一颤,几乎就要松手后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边狠狠向下一摁——闸门到底,傅以宁用脚踩住,然后迅速抽出身后的钥匙。
龙芷澜跪在地上帮他死死摁住门缘下方,面前的卷门剧烈地晃动着,外传来阵阵狂嚣的撞砸、辱骂、恐吓,门身摇摇欲坠。终于锁好的一瞬,龙芷澜一下子向后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背后冷汗涔涔,短短几秒,她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再死一次!
忽然,她的手被人握起,她抬起头,那个带着头盔的人对她说:“跟我来。”
他拉着她跑进卧室,再次反锁上卧室的门,外间刺耳的声音被暂时隔开了,形成一片奇异的静谧,龙芷澜深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怎么办?我们报警吧,我的手机被他们搜走了,你的呢?”
傅以宁没有答话,而是径直走到卧室窗前一把将窗推开,回过头对她说:“过来。”
窗外是一条小巷,没有路灯,只有巷口透出的隐隐光线,与地面的情形相反,天上却有一弯高月一片星辉,昏暗的陋巷忽然就和流云、浮光、星空、月色邂逅成一段奇异的幻境,巷子的那头连接着时空,瞬间连通她的记忆:年轻的傅以宁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走过同样的陋巷,走向巷子口那个可怕的厕所……那些居然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回忆。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她:“你发什么呆?!快过来,我扶你跳出去。”他催促着,同时向她伸出了手。
龙芷澜瞪着那只手,面色惨白如纸,忽然大踏步从他的面前走过,双手握住窗檐纵身一跃,头也不回地跳出窗外,一个极其简单利落的动作,却挟着一种说不出的狠劲决绝。
傅以宁不禁怔了怔,紧接着也随她跳出窗外。
龙芷澜往巷子口飞跑,忽然半路被人拽回,傅以宁指着路边对她说:“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你在里面躲一躲,我引开他们。”
那里有一个一米多高的移动垃圾桶,绿色、塑料、带盖那种,他走过去掀开盖子。她盯着里面令人作呕的斑斑污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傅以宁催促道:“快过来!”
“我不!”她咬着牙。
——够了,上辈子她因为他去那个恶心的厕所就够了,这辈子居然还要因为他去钻这么恶心的垃圾桶?休想,绝不!
他神情可怕地瞪着她。
她斩钉截铁地说:“让我躲到那里面我宁可就呆在这里和他们磨嘴皮子。”
傅以宁看着她简直匪夷所思!
龙芷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仍坚持自己的判断,他们的目标又不是她,即便被捉住她也有把握拖延到警察来。“你赶紧报警吧,这里离闹市不远,警察几分钟就能赶到……”
话还没说完,傅以宁忽然取下头盔套在她的头上。
“你……”
傅以宁伸手“啪”地一下按下头盔的面罩,然后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扔进垃圾桶里。
“傅以宁,你——”
头顶“哐啷”的一声,她被关进这片异味难闻的黑暗里。
龙芷澜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片刻,浑身血气才一起上涌,傅以宁……这混蛋居然……
“傅以宁在那里!”外面传来一声高喊。
接着就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从垃圾桶外擦过。
龙芷澜听出傅以宁被围追堵住了,但一片喧嚣的喝骂声中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没有喊声,没有惨叫,只有器械博杀绞肉噬血的声音。
她呆在里面瑟瑟发抖,推开头盔的面罩,眼前依旧一片黑暗,更加浓烈难忍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声条件反射般的“进来!”……终究,她和他是不同的,即便恨,也从来没想过赶绝,也从来没想过真的让他去死。
她没有他好,也没有他狠。
外面的声音渐渐模糊,隐隐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摩托声。
不知过了多久——
头顶的盖子被人掀开。
她抬起头。
头顶上方,男人冷峻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焦虑,看到她,他怔了怔,然后眉目舒展地笑了。
龙芷澜年纪轻轻,平时却不苟言笑得紧,颇有些冷若霜雪高高在上的气势,可掀开盖子的那一刹那,那个女孩抱腿缩在里面小小小小的一只,仰着头,尖尖的下巴,只露出一双格外大、格外亮,格外凌乱而让人心悸的眼睛。
傅以宁说:“好了,没事了。”
他伸出手接她。
龙芷澜却像忽然被什么激怒似的挥开他的手霍然站起身——可惜垃圾桶实在是太高了,大约有一米四、五的样子,正齐胸拦住她,她站在里面实在是、实在是很难自己优雅地爬出来。
她窘迫不堪的样子定然十分可笑,所以傅以宁又开心地笑了。
龙芷澜待在这里将近一个月,他总共笑得次数都没有今晚多,更何况笑得这么开心!龙芷澜脑子像被点燃的火||药桶般一下子炸开,不过在她爆发之前傅以宁伸手掐住她的腰,轻轻一托,便把她高高举了起来。
他的手很大,几乎可以把她纤细的腰身一把掐断,举起她就像举起八音盒上轻盈跳舞的公主。
他微微仰起的头与她目光相遇,一瞬间,天空星子寥落,夜风凛冽而温柔,这一刻岁月的尘埃忽然被吹去,男子深刻的轮廓在夜色中如浮出水面般缓缓浮出往昔的峥嵘,墨羽眉下,黑瞳幽邃,倒映如镜……他的眼睛里映照出了她这些年来所有的可笑和狼狈。
前世今生她依旧逃不出他的掌控,死去活来仿佛只是为了继续再当一回渡他过河、被他背弃、可鄙可笑的笑话!
脚还没落地,她便脱下头盔狠狠地砸过去——头盔“嘭”地一声砸在他胸口,然后在地面滚了两转停了下来,傅以宁唇角的笑意慢慢收敛。
龙芷澜这才注意到他肩头有一大片血渍渗进黑色的衣服里不很显眼,方才头盔一砸之下,血迹又慢慢回渗出来。龙芷澜冷笑一声,退后一步,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被魏森舔过的地方,问:“魏森呢?”
傅以宁眉头轻轻一拧,问:“你认识魏森?”
“听说过。”
傅以宁点点头,“他跑了,何靳带人去追了。”
龙芷澜望向巷子口,那里横七竖八停着一大片摩托,摩托大多破破烂烂,地面也是一片狼藉,显然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械斗。
她没有再问,一言不发朝巷子口走去。
傅以宁在后面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
傅以宁赶上两步拦住她,“我送你回去,今晚这一片不安全。”
龙芷澜侧头望着他,“不安全?有和你在一起更不安全?”
傅以宁沉默下来,过了一会,说:“今晚的事情很抱歉,是我连累你了。这样吧,明天你不用再来上班。”
龙芷澜一语不发地看着前方,脸上没有表情。
傅以宁低头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拿着这张名片,以后万一有人找你麻烦,打通这上面任何一个电话都会有人来帮你。”
那是一张极简易的白色名片,上面什么名衔都没印,只密密麻麻印着大约80个姓名和电话号码。
龙芷澜大约是气极了,居然觉得很滑稽。她叔叔就是警察局长,有事她不打110打他们这群流氓的电话?
魏森?她当然认得,蹲在垃圾桶里的那段时间她就想起了,这个姓魏的是十几年后震惊全国的□□毒枭,特警围捕击毙他的新闻占据了好几天社会版头条。没想到啊,魏森未成气候之前居然和她前夫和火拼得颇为激烈,这一场若是傅以宁胜了,日后是不是能取魏森而代之?
傅以宁脸上的瘢痕也彰着这种可能性。这条两寸多长横贯左颊的刀疤彻底划灭了他身上清扬不俗的傲气,让他沦为一名货真价实的混蛋。
她知道傅以宁这辈子没出息,但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样不堪的垃圾!
她接过名片,看了看,然后轻轻笑了,两根漂亮修长的手指曲指一弹,白色的名片弧度精准地落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谢谢,”她微微含笑彬彬有礼地说,“不过,我相信上面那些不是救命电话,而是麻烦和垃圾。我不会自找麻烦,也不想和垃圾扯任何关系。”
傅以宁眼眸缓缓沉了下来,两人默默对视着,傅以宁忽然微一抬眉轻轻一笑,“行,随便你。不过,今晚我必须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平静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龙芷澜冷冷嗤笑一声,扭头大步就走。
傅以宁从后面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压着声音和怒气低声道:“龙芷澜,你发什么神经?!”
龙芷澜蓦然回过头:“傅以宁,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对我说必须?!”
她明烈的眼睛那么亮,像燃着火又像烧着冰,傅以宁不觉微微一楞手一松。
龙芷澜挣开他的手冷着脸往前走。
傅以宁把她拽回来,“龙芷澜,不要任性,今天把你送回去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不想你在我手里出事。”
龙芷澜冷笑:“不想我在你手里出事?装什么圣人呢?放手!”
他脸色顿时一沉,瞅着她不说话,看似没用力气的手却铁锢一样怎样都挣脱不开。
龙芷澜渐渐怒气失控,“傅以宁,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放手!你搞清楚,我不是这条街上的站街女洗头妹,用不着你英雄救美,你以为你今天跑来我就会感激涕零?做梦呢!如果不是你我能遇到这么多破事?所有的事都是因为你而起。所以,拜托,你能不能有点当祸害的自觉?求你别摆出这幅圣人的面孔教训人,很恶心知道吗真的很让人恶心!离我远点行不行?我宁可和魏森那种人打交道也不想再和你这种垃圾扯上关系……”
傅以宁说:“行,如你所愿,”
他微微眯眼逼视着她,声音冷淡如旧却渗人发寒:“听好,我不会再管你的死活,不过我提醒你,你今晚很走运,但不会一直这么走运。”
龙芷澜抬头望着他。
他有一双清俊幽深的凤眸,平素并不显山露水,微微眯起的时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压力,此刻,那双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眼眸里闪动着的尽是犀利冰寒的嘲讽。
“你以为凭这张漂亮脸蛋就能让刚才那伙人放过你?”他捏住她的下巴扭过来,盯着她微微张开嘴唇笑了笑,极尽暧昧地说:“或者凭你这张漂亮的嘴上功夫?”
龙芷澜轰得一下脸颊滚烫。
他却猛然松了手,轻轻扯了扯嘴角,“龙芷澜,临别送你一句话,老天如果给了一个女人脸蛋却忘了给脑子,那是惩罚不是恩赐。像你这种女人天生就是给人当玩物看笑话。你宁可单人匹马对付魏森那伙人也不肯屈尊让我这种垃圾送你一程,那么好吧,咱们就见识见识你的胆量和运气,今天晚上你就算被人轮死在这条街上,明天也只配得到两个字陪葬:活该!”
说完他甩开她大步走向巷子口,长腿一迈跨上一辆摩托,然后一脚踩到底,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 * *
龙芷澜静静站在原地,浑身微不可见颤抖。
* * *
空寂无人的街道上,飞驰的摩托像利刃一般劈开迎面而来的夜风,黑衣骑手狠狠甩甩头似乎想甩开什么。
可脑中的画面却一幕幕凌空出现前方的夜色中……
一个女孩子向他飞扑而来,画面定格在她苍白的脸上,惊恐无比却带着一丝决绝。
“傅以宁,进来——”她闸门的那端大声喊……
掀开盖子的那一刹那,那个女孩抱腿倦缩在里面小小小小的一只,仰着头,尖尖的下巴,只露出一双格外大、格外亮,格外凌乱而让人心悸的眼睛……
傅以宁暗暗地骂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艹他大爷的,他可真是撞了邪!
空寂的街道上,忽然传出一阵车轮急剧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黑色的摩托在街口划出一道利落漂亮半圆弧线,折返回头急驰而去……
* * *
巷子的尽头,她依旧静静站在那里,斑驳的光影洒在她的周围,整个人弥漫着一种不配合、不低头、不可理喻的固执。
黑衣骑手把车开到她面前停下,极不耐烦地说:“我最后说一遍,你他妈赶紧给我上车,否则小心我揍你。”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忽然笑了。
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夜里,忽然露出这样的笑容,眉目艳过星月,笑容温柔轻松,像清冷阴翳的森林里忽然洒下一抹银色的月光,柔和却有种令人汗毛乍起的美丽。
她轻轻地说:“好啊,我上车……你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