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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少年时的袁松常常重复做着一个梦——自己像是被遗弃在地球上的外星人一样,努力求得生存,且时刻小心,不被利益熏心的地球人活抓去做解剖实验。他总会在最惊险的时候醒来,身上的汗水浸湿了衬衣,连呼吸也带着颤抖的气息。

      袁松从不是一个洒脱的人,他常对自己的境况感到困惑,心情总不自觉的低落。他总将“我跟普通人不一样”的说辞挂在嘴边,母亲见他小小年纪就生出许多白发,也会哀叹着自责不已。

      他没有安全感,无论是父爱的缺失,还是他给自己建造的内心世界,都沉重地压着他喘不过气。尽管他一直小心规避着这一部分的不安全感,可当高楼的某一块砖瓦发生碎裂,整座大厦都存在崩塌的危险。

      他多么迫切地希望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与之分享心底埋藏已久的秘密。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而成功的希望也几乎渺茫。

      以前总是独来独往,很少跟人交流,可之后,他强迫自己融入小群体,学着别人说话的表情和样子,不让别人看出自己有任何异样。他开始笑,无时无刻地笑,他以为笑能代替所有的语言,在他想说话或不想说话的时候表达一切。至于对方有没有准确地接收到他的想法,他并不关心。他曾在一张局部曝光的集体照上看到自己诡异的笑容,勉强且无法描述,光是盯着那双眼睛就能看出此人一定想掩盖什么秘密。

      就在袁松以为自己渐渐变得麻木时,一个叫丁阳的人出现了,袁松原本封闭的内心又悄悄盛开。他以为找到了鲜花绽放的山头,可一次次浅尝辄止的尝试,让他发现这片土壤一片贫瘠,沙漠一样的土地冒不出一棵绿草。他被伤的体无完肤,以至于最后,只能一边舔着伤口,一边振作起来,重新调整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袁松开始隐藏自己,用最厚重的纸板把自己包起来,连同真心一起,堆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决心从此只做他人生命里的路人甲。

      那一年,他18岁。

      之后,他再没有向任何人真正敞开心扉,对子美的倾诉也只是轻描淡写。封存已久的内心平静如水,微风吹不出涟漪,他也不愿再起波澜。

      直到多年后,我们在顾长江的葬礼上遇见。两个身穿黑色肃穆服装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易叫出对方的名字。我们相互扫视对方,我发现他眼里的恐慌,还有因紧张微微张开的上唇。他下意识转过头寻找谁,我顺着他的目光,穿过人群间的缝隙,看到悲恸流泪的子美正不停用手掌抚摸自己的肚皮——那是他的妻子,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

      我把目光重新移到袁松身上,他也正看着我。他想从我眼中看出我的想法,但并没有如愿。我冲他礼貌性地笑了笑,像老朋友那样。

      我突然间明白他的恐慌,毕竟,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毕竟,我是为数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一时间,我不知该心疼袁松还是心疼子美。

      当天的气氛不适合叙旧,更何况,张秀兰只是遵照遗嘱,让我参加顾长江的葬礼。她并不想让我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常规的仪式和流程结束后,她就死死盯着我。我知道那眼神的含义,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朝门外走去。

      对于顾长江去世这件事,我没有太切身的体会,总觉得就像是得知身边某位长辈的离开,心情微微波动,可留在心底的感触并不深。可能会消沉一阵子,但绝不至于影响自己的生活。

      葬礼上,我看见无数的花圈立在大门口,所有人都哭红了眼,相互搀扶着。屋子的正前方,顾长江黑白色的相片摆在中间,照片中的他头发花白,几颗烤瓷牙白光闪闪,始终用同一个表情注视着屋子里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灿烂的微笑在这昏沉的气氛中显得十分诡异。

      我从顾家回来后,决心给自己找点事做,四肢清闲着,脑袋也会胡思乱想。我来回打扫房间,换了干净的被单,客厅拖了好几遍,我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想跟顾长江有关的东西。可墙上的电视、脚边的板凳、明晃晃的吊灯,就连书柜上的紫砂壶也能证明顾长江曾在这个家里出现过。

      那是外婆生前很喜欢的茶壶,是顾长江托人寄给她的。后来被张秀兰摔碎,我又找人把碎片粘回去,虽然能看出裂痕,但远远看去,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把拖把靠在门框上,就地坐在瓷砖上。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可我却总是幻想能再次见到外婆和顾长江,我们像很多年前一样,各坐在桌子的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饭菜。那时我以为这样的生活稀疏平常,可现在想来,饭桌上的三个人竟然已是阴阳两隔。

      外婆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

      “砰”的一声,拖把逃离门框的拉扯,顺着墙壁重重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没有一点拖沓,在这异常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的干脆。

      我突然对自己很失望,一种痛彻心扉的悲伤涌上心头。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一声“爸爸”。我固执地认为日子还长,他欠我的有那么多,晚一点没关系。我紧皱眉头,牙齿死死磕着握成拳头的右手,双腿弯曲,身体前倾让下巴贴在膝盖上。

      我不记得自己何时才缓过神来,也许是哭太久,什么都麻木了。不过这都不重要。

      我靠在沙发侧边的扶手上,脊椎疼得厉害,但我却没有再移动一步,仿佛那个动作会花光我所有的力气。相比之下,我宁愿生疼着,至少这证明我还有知觉。

      直到大门被轻轻推开,我才终于换了一个姿势。我转过头,用手挡在眼睛前面,努力适应渗进来的微弱光亮。逆着光,我看不清对方是谁,更惊奇的是,我居然没有一丝害怕。

      高高瘦瘦的黑影,从踏进大门的那刻起就小心翼翼着。我看不到他的脸,却听到他压低声音,略带紧张地说:“我刚刚敲门了,没人应。我看门没关,所以就进来了。”

      我知道来人是袁松,虽然过去这么多年,模样和身材都发生了变化,可我还是能立马分辨出他的声音。

      “你这样一个人在家太危险了,”见我没说话,他靠近一步,“你没事吧?”

      我没再看他,也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我感觉自己全身酸痛僵硬,像是被人灌了铁水进去。我靠在沙发边缘,双手撑地,试图靠自己的力量支撑着站起来。但我忽略了自己已经僵硬的身体和一整天没吃没喝的事实,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我依旧还在原地,好像刚刚的动作只是一个虚假的小把戏。

      袁松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我身边,他把怀里的一叠资料放在茶几上,空出手来扶我。可他没想到我却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他的手臂上,于是又重新调整姿势,把我抱起来,让我横着坐在沙发上。

      我低着头揉腿,袁松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挠了挠头,转身进了厨房。我听到他打开煤气,接着是锅碗瓢盆轻轻碰撞的声音。再回到客厅里,他端了一杯温水给我。

      我一边接过水杯,一边解释道:“我刚刚腿麻了。”

      袁松看着我,问:“你在地上坐了一晚上?”

      我把白水送到嘴边,点点头。

      我听到袁松从鼻孔里松出一口气,他没说话,过了几分钟,端来一碗面条摆在茶几上,面上还有一枚荷包蛋。

      “我不太会做饭,你凑合着吃吧。”说完,他又帮我把客厅扔了一地的纸巾扫进垃圾桶,那些揪成一团的纸巾见证了我昨夜的伤痛。

      我没有说感谢他之类的话,只是默默把碗里的面条和荷包蛋吃完。

      他侧着脑袋在一旁看着我,待我吃完后,笑着说:“吃的这么干净,你真给我面子。”

      在他拿着空碗筷走进厨房时,我打了一个饱嗝。他在那边喊道:“我可听到了。”我勉强笑了笑,以示对他想缓解气氛的感谢。

      “没想到那天会遇到你。”袁松把手擦干净,拖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

      “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件事,可看了他一眼,话到嘴边还是溜走了。我敢肯定我刚刚干咽口水的动作被袁松看在眼里。

      他犹豫了一下,拿起刚进门时手里的资料,递给我,说:“这是子美妈给你的东西。顾子夜天天不回家,子美还沉浸在她爸去世的痛苦中,而且又怀着身孕,所以这些资料就让我转交给你了。”

      其实我不用看就知道文件袋里装的是什么。

      在顾长江的遗嘱被宣读的当天,张秀兰来找过我。她站在门口等我,远远看去,从站姿到脸上的表情都异常平静,我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的到访。当她面不改色地说出,要按照遗嘱把顾长江答应留给我的给我时,我像回答此时的袁松一样回答她:“我一分钱都不会要的。”

      张秀兰并不想知道我的意见,她只是来告诉我这个让她痛苦不已的决定。她一刻也不想跟我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我看出她转头离开的时候,脸上还保留那一点点的盛气凌人,像很多年前一样。

      “为什么不要?法律上不承认你的身份,可法律认同这张遗嘱有效。”袁松起身,给我的水杯里填满水。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的墙壁和家具摆设,说:“以前外婆还在的时候,顾长江常常拿很多钱给我们,有时让他员工送来,有时他自己来。我能看出,不管是送钱,还是给我们装潢房子,生活条件的改善都让外婆十分开心,她也开始有一些以前不敢想的行为。出去打麻将、跟别人比较吃穿、跟邻居炫耀我们的房子,我发现她比之前过得开心,所以我没有理由拒绝顾长江的帮助,”我看着那密封起来的资料,接着说,“可现在不同,外婆不在了,他也不在了,这只是他想要补偿我的方式,我不接受。”我把文件袋原封不动地放回茶几上,推向袁松。

      袁松面不改色地盯着我,透过他的眼睛,我知道他在想该怎么劝我。但他眨了下眼,我又看出他已经了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还是这么倔,一旦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我听到他说“还是”这两个字时,心里不免“咯噔”一声,我小心地抬头看着他,没想到恰好对上他的目光。袁松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也有点诧异,但他立马清了清嗓子,想赶紧摆脱这不知如何收场的状况。

      “话我也带到了,既然你不想要,那我就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交差了,你自己多注意身体。”袁松重新把资料抓在手上。

      我挺直了身子,盯着他的侧脸,急切地说出一开始被硬生生咽回去的话:“丁阳结婚了。”

      袁松已经走到门边,他的右手停留在门把手上,既没有转动,也没有拿下来。我看到他牙齿用力地咬合着,腮帮子有明显的凸出。他低下头,又猛吸一口气,强装出微笑,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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