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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岛屿南端弃舟登岸。他确信这就是无名岛,他不会弄错。
尽管他已二十年没有回来过。这是生长的地方,这是他的根。在这岛上有他师父的气息,有十三年学艺生涯的烙印与永不能磨灭的记忆,还有……他留在这里的女人。
无名岛就是他的另一个自己。一生所有的欢乐、苦痛、牵挂与割舍,都与它有关。就像一只将死的野兽凭借某种神秘本能找回它出生的地点,在茫茫大海之中,盲眼的独臂老人驾着一叶扁舟远渡重洋,越过无数的风浪艰险与无人能够生还的蜃海,回到岛屿。
这已经与武功或幸运无关。此年,六十岁的燕云单人孤舟,平安地抵达无名岛。更像是一个神迹,仿佛上天要这事实向懵懂愚盲的众生宣告,天道,是有眼睛的。
或许在世人浑噩的大梦之中,天理从来不曾停止过它报应有常的运转。欠债的,终要偿还,作恶的,终将赎罪。世界是一个首尾相扣的循环。七宝楼台击碎,一切曾经绚烂疼痛过的因果终于落尽成白雪茫茫。
是谁种下的恶因,谁就必须亲手结束这苦果。
谁也无法逃避。
燕云踏上无名岛南端的沙地,哗哗海浪声中,他侧耳聆听着那叶不系的扁舟随水漂远,直至消失。世人不知道燕云的手在杀人之外还有别的本事,一条最简单的小船——无须麻烦任何人。就像他们想不到在他们翻天覆地地找他的时候,他躲在西南小镇上一条又一条地烹调着醇香鲜嫩的竹叶烤鱼。
海风挟着刺骨水气与寒竹特有的清香卷到脸上,太冷了,肌肤反而错觉到一种烧灼。如一场扑面的火。燕云对火,并不陌生。
儿时的那场火夺了他的亲人和容颜,四十年后的又一场大火中,他失去了双眼与一条手臂。五虎门老二的刀锋,在那个血红色的夜晚曾让他以为这罪孽深重的一辈子终于走到了尽头,上天的慈悲,终于允许他离开这个名叫燕云的生命。
这生命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一个人的一生开头没有开好,以后也永远好不起来。假如,就那样死在那批下三滥手中,死在那场火里未尝不是一种宽恕。大火会烧尽一切罪恶,燕云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
可是他没有死。既然没死,就得面对燕云必须面对的一切。
无处可逃。
在离开边陲小镇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必定会回到无名岛,而无论岛上等待着他的是什么,都只能笔直面对。
你所种植的,你必收获。
岛屿之南,登岸的地点,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记得脚下那块礁石的凹凸与形状。它丝毫没变。
一模一样……
穿过萧萧响个不停的竹海,沿着二十年前相同的方向,燕云背负着断,蹒跚然而坚定地一直往前走去。这条路他烂熟于心,就是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半点偏离。
老人的双脚一步步踏在白沙之上,印下曲曲折折漫长的足迹,百转千回,却从来不曾迟疑。
向北。向着绝不回头的方向。
是否每个人最后的方向,总是一早便已被注定?
竹林萧条了许多。这些年不断上岛来的人们破坏了它们,寒竹被砍伐推倒,开辟着冒险的道路。竹林变得稀疏,因而当大风吹过,摇晃得更剧烈,竹涛声,更为响亮凄厉。
竹声若龙吟。如今满耳飒飒,更像是九天之上的龙在愤怒地哭泣。
日影照着支离破碎的竹林,遍地惨绿的影子。老人的脸被映成碧色,如同灵魂。幽冥世界里蓬蓬飞舞的磷火,火烧到身上,也不痛。
人说灵魂是没有感觉的。
竹声中六十年的时光好似海潮,一波又一波,逝去了的时光被一再重新推涌到眼前,永恒的黑暗视野中,往事团团飞转,错乱的碎片,彼此毫无规律地叠印、旋舞……盲眼已久的老人看到这一生遭遇过所有的人,父母,兄姐,养父母,师父,一个个死在他刀下的人,无名小卒抑或成名高手……他们全都清晰地出现在黑暗里,列队从他眼前闪过……仿佛他们都沉睡在他的血液里,等待着和他一起,再一次死去。
幻影清晰,如梦如寐。
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梦寐里他看到凌乱的幻影脸孔背后一双黑到极尽,瞳人深处透出两点墨蓝的眼睛。它们躲藏在其他不相干的人后头,好象是悲伤地,又似是欢喜地凝望着他。燕云挥起断刀,刀风呼啸霎时吹散了幻觉中一切探头探脑的面孔。然而一片空白之中,那双眼睛依然静静地浮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什么都没有。广大的黑暗中,就只有这双墨蓝色的、凝望不息的眼睛。
燕云站在当年师父闭关的洞府门前。那里已经没有门,洞开的入口吹送出一股奇异醉人的气息,像芳香的大风蓬蓬扑着人脸。芳香的大风里,燕云的衣袂翻卷飘扬,他握紧断刀,大步迈入洞穴。
那一刻心中忽然无比安静。天地止息了它的喧嚣,海浪和竹涛也不再哭泣。只有一路仙草,暗香寂寂浮动,陪同这老人坚定的步伐。
在那雪山下的小镇,上天已给了他十几年的时间,把这一生中唯一一点温暖的细节反复温习咀嚼。是的……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茫茫无涯的空虚灰色,大块大块,人的海,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你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可是还有她。
还有她。她穿着他的衣裳独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这个拥挤着千万人的荒野上,她是唯一的细节,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
这线索她给过他了。以此,他相信自己的灵魂将不会无所依归。
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就足够了。
蜃妖舒展着女人的肢体,躲在自己的头发丛中,睡在黑暗的海眼之底。这是她的老巢,尽管拥有千里之阔的死亡领地,在饱食之后她总是喜欢回到熟悉的地方安眠。
蜃妖睡得很沉。这是她的王国,在这里她是唯一的主宰,她就是神。没有任何事物令她感到恐惧,在女子柔弱的躯壳中她潜藏着强大的力量,那力量所能达到的巅峰会令她自己也感觉震惊。大海里最凶猛的鲛人她一吞便是成群成窝,遑论其他生物。她翻云覆雨,吞天灭海。这样下去,她终将成为什么样的巨魔,怕是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过,总有一天她要用力量向世人证明,她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怀着这样不可一世的野心,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蜃妖害怕的东西。如果她知道何处是通天的路径,恐怕早已飞腾入云与普天神明一战。她的愤怒长烧不息,足以催使她做出任何灭绝人寰的举动。上天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一个愚蠢、盲目、满口谎言的该被撕成碎片的垃圾。
所以蜃妖在吃饱了之后永远毫无担忧地睡去,但,任何一点进入她领域的生命的迹象都将随时把她惊醒。
对于生命,她的感官比鲛人对血更敏感。
海眼深渊里漆黑乱舞的长发丛中,淡黄珠光浮浮泄泄,笼罩着那女子熟睡的身体。忽然两点墨蓝的芒在柔光中耀出来,带着深不可测的恶意,夺星替日,焕发出悚然光彩。
蜃妖睁开了眼睛。
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她的头顶上方有人——有人进入了仙洞!
人的气息,穿过深渊抵达蜃妖咻咻呼吸着的馋吻中。
霎时间,沉睡的蜃妖完全清醒过来。对杀戮不可遏制的渴望令她周身遍燃起炽热的兴奋,珠光大盛,裸身女子自深渊之底升腾而起,拖着茂密的长发,如一枝分水箭直向上游去。
她要看看是这一回的猎物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公然践踏在她安睡的地面上方!
人的气息……
越向上游那气息越强烈,那人就在那儿,在头顶上……她几乎控制不住,蜃气就要弥漫而出把这不知厉害的家伙一口吞噬。
她像见了伤口的吸血蝙蝠,鼓动着庞大的黑翅翼扑向目标。
五十丈……二十丈……十丈……就在那儿了!
蜃妖披着湿头发,忽地自海眼分水涌出,那个……人……
就在那儿。
她看到了。
蜃妖赤裸的上半身呆呆浮在海眼水面上,那男人,他站在石室中央,他离她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他与他对面相望。
不,他看不见她。
蜃妖望着他。他的脊背佝偻了,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只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子,棱棱角角地挂着粗布衣裳。他的鬓边蓬乱着萧萧白发,颈上松弛的皮肉垂下皱褶。岁月已将这个曾经睥睨江湖如九天神魔之像的雄壮男人摧毁成一具衰老、脆弱的壳。
空壳。他右边的袖管空荡荡地顺腿边飘落,偶尔摆动两下。左手倒提着那口断刀,斜横身前。
……空的……
蜃妖失去了作出任何反应的力气,她只是凝望着他。
这迟迟的一刻。
她看着他缓慢地转动着头颅,仿佛在环顾这间石室,然而在他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混浊一团,分不清眼黑与眼白。
燕云……整整二十年,他终于回来了。
燕云……在他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啊原来……原来在鲛怪的凌辱下那漫天火光的幻景里横空飞去的那一条断臂它不是幻觉……不是……
蜃妖死死咬住自己的头发,只怕稍一松懈,就发出控制不住的声响。手腕粗的一把厚发在齿间被无声地啮断。
忽然风声凛起,他挥起左手,在空中一刀斜斜地空劈而下。蜃妖身子一沉,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下。
燕云提着刀,向海眼蹒跚走来。跪在地上,他放下刀,躬身摸着石窟边缘,悉悉簌簌地摸索了半晌,终于单手撑住地面,向一窟深水俯身下去。
“夜明,我回来了。”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轻轻响起。
燕云跪在海眼之畔。他看不见,仅仅相隔着一尺的距离,在湛蓝海水下面有一张女人的脸,一双墨蓝的眼睛,静静地仰望着他。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广大的寂静中,只有这双眼睛。
珠光透过浅水,照耀着这个佝偻在地上、白发如霜的老人。
咫尺间他与她两两相对。咫尺的海水,将他们分隔开来。
水下的女人披散着数丈青丝,一动不动地静静悬浮。她向他伸着两手,然而终于不能越出水面。一层薄水温柔地浮动于十指指尖。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对着一窟静水,他只能重复、沙哑地轻声说:“夜明。”
夜明。只有这两个普通的音节,在这间石室之中,寂寂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