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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秋夜凝成霜 ...

  •   晚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翻出了很久以前用过的收音机。对,就是那种一进大学就被学长学姐用三寸不烂之舌侃晕了稀里糊涂掏了二十五块钱买下的耳罩一样的收音机,每到四六级考试来临之际,学校里就会冒出成群结队的天线宝宝,漫步在宿舍与食堂、图书馆之间的道路上,面色凝重,喃喃自语,仿佛外星人降临。
      想不到被束之高阁良久的收音机居然还能收听到节目,一档金曲回顾,夜色酽酽,如昙花于最幽暗处静默地绽放,晚风掠过灯影跃然于纸上,蒸腾起的,是低沉沙哑的男声,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远方的夜空有大朵荜拨的烟花绽放,这座城市总是有着太多的庆典,仿佛永远不会寂寞。而那一时明亮一时寂静,夜色却温柔的近乎忧伤。
      时间会冲淡太多太多的东西,但是也会让最最珍贵和纯净的东西沉淀下来,它们埋在我们的心里,也许,我们不会刻意去留意,但是它们就是这样倔强地占据着属于它们的那个角落。
      时间啊时间,我该感激你还是憎恨你。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人生啊人生,就是这样,那些进来的和那些出去的,我都应该微笑着说谢谢,因为我终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原来记忆是个如此奇怪的东西;原来,我并不是那么的无动于衷;原来,我还会想起;原来我从来都不曾真正忘记;原来青春如昙花时光并不若流沙,而是岁月如刀,每一个经历的瞬间都会留下无法磨灭的刻痕。
      回忆过去,到底是打算一直记得?还是准备,要一件件的,全部忘记?
      曾经深爱过我的你,曾经深爱过的你的我,是否依然记得我们最初微笑时的模样?
      你问我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
      是的,我都还记得。
      你问我是否还在恨你。
      其实,我从来不曾憎恨过你;你没有错,只是不再爱我。
      我很感激,我们到了最后也没有用任何恶毒的话去诅咒诋毁对方,诋毁那段最美的时光,如同我的父母一样,仿佛那些共同拥有的岁月不是他们自己的青春一样。
      四季风景在窗前悬挂,人海涨落在心里变化,当曲终人散长,流转的时光,褪色的过往,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
      如果时光流转,昔日重来,我依然不会后悔当初与你相遇。让我感激你,赠我空欢喜;让我感激你,终于学会笑着忘记。
      ——摘自初夏BLOG
      手上的伤直到脱了痂才被表弟苏鑫童鞋看见,他大呼小叫地跳:“哎呀呀,不得了了,狐狸精终于被正主儿打上门来了,瞧瞧这抓痕,一整儿的快准很,这该有多蓬勃激昂的恨意才下得了这么精准的手啊。”
      初夏哭笑不得,叹气道:“谢谢你,苏鑫小盆友,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当狐狸精的能耐,真是受宠若惊。”
      苏鑫笑嘻嘻地凑过来,上下打量初夏,隔了半天终于哼哼唧唧地蚊子嗡嗡嗡:“其实,那个,姐嗳,你收拾收拾还是蛮漂亮的,嗯,就是不收拾也还是……还不错。”
      初夏看苏家有男初长成的小帅哥微红的窘态,哑然失笑。苏鑫见她笑自己,吼,别别扭扭地跑开了。
      大抵天底下的弟弟都是这样,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哭着闹着要自己帮忙擤鼻涕的小男孩就长得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了,跟自己说话都得低着头,过马路也会煞有介事地拖着自己的胳膊了。平常只会死命地诋毁自己的形象,从来不肯对自己的衣着形容说半个好字,却又容不得自己在别人面前受半点委屈,不准别人说自己半点不是;当自己难过的时候,会第一个跳出来安慰自己,虽然安慰的手段拙劣的等同于往人伤口上撒盐。会在自己做牛做马的为他洗衣做饭打扫房间时鄙夷地当面嘲笑自己“老姐,你out了”,不经意间听到他和朋友讲电话却是在神气活现地吹嘘:“我姐啊,贤良淑德,才貌双绝,脾气又好。你们滚远点儿,这样的稀罕珍宝哪能轮得到你们这帮人面兽心的兔崽子打歪主意。”
      苏鑫是真心觉得自己的姐姐不错,虽然他平常总不好意思说,这样好的姐姐,虽然人有点迂腐,但是匹配秦林,也绰绰有余了。好吧,倘若平心而论,他承认,秦林配她,也丝毫不辱没她。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这般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姐姐跟秦林,居然会分手。
      那天晚上他跟爹妈三只纯正的土鳖伪装高雅去听什么劳什子的意大利歌剧,在漆黑的观众席间,苏鑫小公子的手机突然诡异地响起了“全世界的猪都笑了”。在人民群众的怒目而视和一片不满的啧声中,他狼狈不堪地以半蹲的高难姿态压低嗓门接听了手机,躲躲闪闪地问:“喂?”
      然后电话那头含混不清的控诉就如倾盆大雨直泻而下。
      苏鑫脖子后头的那根青筋在突突地跳,他疑心自己听错了,电话里响起的是竟然是表姐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是说家里什么时候都有人吗?为什么我按死了门铃都没有人开门?为什么都没有人接我的电话?” 短短的抽噎一声紧接着一声,她的声音显得异常干涩,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弦,苏鑫担心,一不小心,它就会断掉。拿话那头,她丝毫不尊重逻辑的,完全没有半点调理的,反反复复的用蛮不讲理的语气指责着舅舅一家周末晚上八点钟竟然集体不在家的罪大恶极。仿佛这罪行罄竹难书罪不容诛。苏鑫脑门儿上的青筋也跟着开始跳舞,天地良心啊,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是谁死命不肯收自个儿舅妈塞给她的家门钥匙的;再说,家里都没人了,鬼去接那固定电话啊。
      上帝啊,他那少年老成的姐姐居然也有这种胡搅蛮缠的时候。
      结果第二天早上在自己房间里醒过来的初夏,对着端着粥碗准备客串一回小李子的表弟,愣了半天才呆呆地问:“我不是在学校写论文的吗,怎么会在这儿?”气得难得升华起姐弟情深的苏鑫差点没用热粥给自己的表姐整容,天啊天,昨晚上他心急火燎地跟爹妈赶回来把醉倒在自家门前搬上床的事物感情是只白眼狼。
      最后的最后,苏家三人行任旁敲侧击坑蒙拐骗也没能从初夏口中掏出她为什么会喝醉酒的原因,因为酒醒了以后,她又变成了那个什么都只会藏在心里的倪初夏。苏鑫好奇,要怎样的痛苦,平素一贯自制坚强的表姐才能放纵自己醉成那个样子。
      初夏没有告诉舅舅一家,那天跟秦林说出“分手吧”以后,她是以怎样彷徨的姿态,反反复复地穿梭在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大街小巷,好像在用自己脚步在丈量感情的长度,每走一步便是硬生生地掩埋了一段旧日的时光。最后鞋跟掉了,脚崴了,她拎着酒瓶靠在大桥柱上,默默地一口一口吞下。残阳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红,那温暖的橙黄,终于一点点的被黑暗吞没。
      苏鑫没有告诉初夏,没从她口中逼问出缘由之后,他是怎样双眼充血的冲到秦林跟前,二话没说,一拳先挥过去。他知道,除非秦林,否则没人能把自己的姐姐伤成那样。除了姑妈去世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心如死灰的姐姐。秦林没有还手,大约是自知有愧,从头到尾都没有为自己辩白,只是强调“苏鑫,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就明白为什么青梅竹马最不牢靠,好像左手握右手,一点儿新鲜感就会让人心猿意马。
      就明白男人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女人永远以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天神。
      显然,自己的表姐不是那样的女人,她一向自信而坚强,聪明而韧性十足。苏鑫暗暗地咂嘴,这样的女子,或许是贤妻良母的优秀人选,在二十岁的爱情里,却往往不是赢家。
      初夏是从一次同学聚会上看出端倪的。在医院实习的高中同学笑嘻嘻的拦住了她伸向虎皮辣椒的筷子:“胃不好的人,少吃点儿辣。”
      她疑惑:“我没有胃病啊。”
      “啧啧,别为着能吃点儿辣椒就跟医生隐瞒病史啊,秦林可是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跟我咨询胃不好的人相关注意事项,说是女朋友胃不舒服,要我说仔细点儿。你看看,除了你家秦林,现在的男人,谁还有这份儿心。”
      初夏耳边嗡嗡的,她撤回了筷子,脸上有埋怨的笑容:“真是的,不过是有点儿胃酸罢了,早就好了。”
      同学吃吃的笑,未来的医生没有看见被她打趣的旧友收进口袋里的手已经指尖泛白。
      初夏很清楚,她的胃很好,连90%都会有的浅表性胃炎都没有,即使是撒娇,她也从来没有对秦林说过胃不舒服。
      胃不好的人是秦林的干妹妹高婉。
      秦林临走前曾经到初夏宿舍门口堵人:“真的一定要分手吗?难道就一点儿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吗?”
      初夏摇头,木然地看他的眼睛:“秦林,我永远无法忍受跟一个在和我一张桌子上吃饭的男人,心里还挂念着别人胃舒服不舒服。”
      当你将我和她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衡量时,我就已经心如死灰。
      爱情是什么?教科书给出的最工整的定义为:所谓爱情,就是男女之间基于生理的、心里的需要,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下形成的最强烈、最真挚的、最持久的吸引和倾慕之情。
      爱情的排他性是人类的本能。
      她要求的并不高,只是希望拥有一份纯粹的唯一的没有朝秦暮楚没有心猿意马的爱情,为什么就连这些都好像是天方夜谭的痴心妄想。
      “苏鑫,我问你……”
      “什么?”表弟忙着跟女朋友打电话,好容易才抽出空来应付自己的姐姐。
      初夏忽然没了开口的兴致,摆摆手道:“没什么,你打电话吧。”
      厨房里舅妈正忙着炖功夫汤,煲好的老鸡汤里翻滚着当归、海马、人参等等药材,见她进来了,忙盛了一碗让她尝尝。初夏受不了中药味儿,连连摆手说不要。舅妈脸一唬,作势要弹她:“真是不识货,这功夫汤要是在外头卖,这一小碗就是三十块钱。”
      初夏摇头笑:“乖乖隆的咚,这我可更加不能喝了,肉都要痛得慌了。”
      “初夏,你阿姨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回去一趟,好像你爸爸身体有些不舒服。”舅妈像是不经意提起,话却说得小心翼翼。
      她一怔,下意识地拿起抹布擦原本就很干净的灶台,轻轻道:“他有医疗保险有保健医生有退休工资,舒不舒服,我也帮不上半点儿忙。”
      灶台上小瓦罐“突突突”冒着热气,圆圆的小盖儿被顶得颤颤地跳动,香气四溢,是鲫鱼豆腐汤。据说给学生吃,最补脑子。鱼汤的香气混着中药的气味,满的整个厨房都是,让人脑子昏昏然。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常常守着灶台上两个炉子,一个是给丈夫熬的治老胃病的中药,一个是给女儿炖的鲫鱼汤,烟熏火燎里,饭菜和中药的香气,熏染出她脸上的沧桑。
      渐渐的,熬好的中药没人喝,冷了,倒回去,加了水,重新熬。餐桌上有一个位置常常是空着的,她想象着有一天,那张凳子的主人会推门而入,像从前一样拿起筷子吃饭。空荡荡的房子里,她不知所措。她太爱自己的丈夫了。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宠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可是家里的女性长辈告诫她,男人要的是一个能过日子的女人,所以她学会了洗衣做饭擦地抹灰。丈夫的出轨,妻子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她原本没想过要离婚,她想等他回头,结果丈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搬了出去,直到死她也没能等到丈夫重新坐回桌子前跟她吃同一口锅里煮出来的饭。
      “初夏,那都是大人之间的事情,说到底,他还是你的父亲。”舅妈有点儿为难,她看得见自己外甥女心里梗着的那根刺,可是也不想平白无故担上教唆人家女人不尽孝的罪名。
      “我也没说不认他这个爸爸啊,你看,他再婚,我也没跑去搅和。”
      母亲走得很突然,心梗,早上被发现时白色的药片洒了一床头。人送到医院,医生皱着眉头叹气:“太迟了,要是身边有个人也不至于这么快。”
      初夏抱着母亲冰凉的尸体不让人给她换上寿衣,因为一撒手母亲就不在了。她哭不出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去参加那个劳什子夏令营,她应该寸步不离守着母亲的。才半年的工夫,永远都素净清爽神采奕奕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这四十年岁月的风霜对她的摧残还抵不上六个月的精神折磨。
      父亲是半年后再的婚,那个时候他不在她身边,没能帮她递上救命的药;她死了以后,他就更没有立场独鳏了。
      初夏觉得冷,男人的心真狠,好像转个身就是另一张脸了。她不想原谅父亲,他还有新妻陪伴,躺在黄土里的母亲呢?她不能这样没良心,就这样孤伶伶地把母亲一个人丢下。
      她其实不怎么恨父亲了,再大的不是,他也终究是自己的父亲。只是她没有办法忘记母亲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到了死,母亲都走得不安稳。她不想看到父亲,她做不来承欢膝下的虚伪,也不想故意让父亲生气,所以她只好尽量少回家,避免跟他见面。
      说到底心里头是感激秦林的,那段惨淡的青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他。初夏疑心,如果不是一直有秦林一家人在边上宽慰自己鼓励自己,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会崩溃掉。她没有办法不把母亲的死归咎于父亲的出轨和绝情。老家没有什么亲人,外公外婆一早就过世了,唯一亲近的舅舅远在省城,是秦妈妈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在晚饭桌上宣布,从今以后,她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跟秦林分手以后,每次秦妈妈看了自己都叹气。渐渐的,初夏便不在她面前出现。母亲终究是不会背叛自己的儿子的,即使错在秦林,她也不该让善良的秦妈妈触景伤情。联系她和她之间的纽带是秦林,纽带断了,便只好相见争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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