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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说吧,记忆。 ...

  •   我只有合上眼。

      开足马力,飞速前进,梦幻的广告牌失去形状,化为五彩的线条。地板光滑得像一大块冰,我的脊背感觉到一种流利,供我任意旋转。

      五色光线扭曲,蜿蜒,渐渐归于寂静。马匹状的火焰飞起又消散。潮水涌上来,一切钝而滑。

      “如果晚到五分钟……”

      时间它不可测量,除非用手腕上汩汩冒出的血的流速来做度量衡。那它是加速度的,倒计时的。我被包裹在五个三百六十五吹成的巨大气泡里。悲伤的气泡缓缓上升,“啵”一声,破了。

      “后果不堪设想……”

      五年前停止吹佛的风突然冰凉地打在我脸上,有点雨意。我闻到缥缈的土腥气和青草香。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白,等到白雾消散,我看见她倚在窗口抽烟,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我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怎么会晚那五分钟呢?那是我的精心设计啊。

      我微微一动,腿上是光滑触觉。是旅游买回来的所谓丝绸睡衣。

      她发觉我醒了,掐了烟,快步走过来,笨拙的肢体到处乱碰,病床旁边的破椅子把她勾得摇摇晃晃,最后她两手撑住我腿旁边的床沿,险些压到我。她在摇晃中扭曲了,脸拉长蜿蜒成了毕加索的女人。

      我很惊恐,闭上眼再睁开,一张粉底干涸龟裂的脸在眼前。嘴角边两块肌肉松弛下垂,有点可怜相。

      她用眼睛关心我,多年来我们几乎不对话,她很艰难才开口,“你觉得怎么样?”我想我大概是失血过多,她的眼睛无限张大,里面有个小人在做惊恐的表情。

      我看清她眼球里面的我自己,别过头去,自杀好累,不想多言。

      出院那天她来接我,手里捏着一捧气球,气球是透明的,上面泥点子一样沾着一粒一粒的小灯管。她试图哄我,说,“这晚上会亮。”

      那就应该在气球亮如星光的时候拿过来。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她喜欢的是诗情画意的月,而可以直面月球表面丑陋的坑洼了呢?也许从发福开始。从前那个纤细的□□被肉泥一层层包浆之后,她开始变得放任自流,迟钝,庸俗。

      一只黄色的气球闪过我眼前,沾着血,爆破了。哦天啊血红的头颅。我一瞬间又临濒死,医生说这叫闪回。我不断地闪回到那一天。

      她穿着舞会的露背红裙子,珠片闪闪发亮。那个深深的V领,那天鹅一样的弧线。我看到她锁骨上的吻痕。

      我清楚她如今的迟钝,也清楚她像狐狸精一样狡猾。

      出院回到家,她做了一桌子的菜。她说我想你饿坏了,医院的饭不好。她试着讨好我,其实我知道她可以没有我的。

      武侯平的尸体干瘪,是饿死的。

      一桌子菜。

      站在证人席上的时候我老是想到这一桌子菜。整只鸡卧在白瓷砂锅里,我小小口喝它戏水的汤汁。喝着喝着鸡汤化成我的眼泪滂沱而下。绝望的哭,感觉到自己脏了的哭,崩溃的哭。我不知道能不能演出家是唯一避风港的哭,但我觉得我演的挺真。红烧排骨卡在我的喉间咽不下去,这是爸爸的拿手好菜,像人家的保留曲目一样。五年来他一直回到我脑海中,他死去的样子,他的大手掌,他唯唯诺诺地说是是是。

      她看到我这样哭,慌乱得像只被大黄狗追逐的鸭子。她站起来,试探着伸手抚我的头,手不停抖,中风之后爷爷就是这样抖抖抖着下传圣旨。

      “文文,没事了,妈妈在。没事了没事了……”

      我张大如黑洞的嘴巴终于闭上的一瞬,她问:“是谁?”

      我盯着红烧排骨,说出三个字:武侯平。她骇然,临死似的身体一挺。我霍然转头瞪她,手边的浓缩橙汁被碰倒,黄色带着酸味的汁液流过塑料桌布,瀑布一样滴在她的脚背上。

      我瞪她,这样怨恨。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说她对不起我,都是她的错。

      我心想,当然都是你的错,不然呢?武侯平是她的男朋友,官方的说法是他们在一起三年了,但我知道不是,瞒不过我,他们在一起至少五年。五年前,或许更早,他们就已结盟。

      如果不是我反对,他们早就结婚了。武侯平是唯一我可以放进家门的男人,即使她不在家。最近他看我的眼神很不对,我已暗示过她。但她说,怎么会呢?他待你像亲女儿。

      “奸、夫、淫、妇。”我拉长嘴巴默然念。她揪着自己的头发,额头在桌子上重重地碰撞。我看到她发根败絮其中的一片白色。

      我离开餐桌,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脱了外套站在穿衣镜前,失血太多了,我苍白蜡黄,不大像个人。胸部发育生长,蕾丝边的白色乳罩。她买的。我在教导主任的训斥中——“有些女生,就知道揽镜自照,顾影自怜”——把头发留到了及肩,有时还会偷用她的烫发器。我穿露肩膀的裙子,露肚脐的小背心,超短裤,已经不是让人只思无邪的模样了。

      手腕上包着白纱布,护士姐姐包扎的时候很心痛的样子,说你才这么小,千万不要做傻事,你妈妈该多难过。她的声音就是我半醒之间里听到的那个,“再晚五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我妈妈她不会难过,也许她甚至会在葬礼结束后立刻去跳舞。而这护士那么痛心,一定是整个事件中有哪里戳中她的痛点,不一定是心疼我。没有人心疼我。

      我换上了睡衣,躺在床上,背对着门。为了表示痛苦,连一口饭都没吃。晚上从衣柜里翻出饼干来咬。小小口小小口,用唾沫浸湿了。小时候家里有过很困难的一段时期,我爸有次看我那么久还在啃一块饼干,好心疼,立刻带我去吃麦当劳。我第一次在不是过生日的时候坐在麦当劳里,开心地大耍宝。

      爸眼睛都笑弯了,可是晚上我被吵醒,他跪在床沿握着她的手说老婆我错了,不应该乱花钱。爸死了之后没有人再那样半跪着跟公主说话了,公主也很快变成了坚强肥硕的女仆。我的女仆。我一直要看病,成了打不得骂不得的大麻烦,老师是第一个发现我不对的,她说我持续性发呆,叫她及早带我治疗。

      无止境地看病吃药,在她听说有人说吃刺猬能治呆病之后,有好久我喝的汤都有股怪味。喝到最后我知道那是刺猬,胆汁都吐出来。

      我吃光一整盒饼干,安稳地睡了。半夜惊醒,听见墙板后面的啜泣声,然后再难入睡。我盯着天花板,好像回到没有搬家之前爸的书房里,脊背贴在地板上,等她回家。她回来,带进来一身的凉气。红色亮片的舞会裙,跳舞皇后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

      秋天的凉风从窗格中渗进来。从此这间书房没有主人,我没有爸爸了。

      而她竟然还有心情去跳舞。

      我就是那时候判断出来不对的。这五年心理医生一直治疗我,试图柔缓地把我的记忆从深湖中钓出来。

      有一天,拼凑出整个故事,我从床上翻身坐起,捂着胸口,窒息中逃离一样大口喘气,脑海中一瞬间万马奔腾。我第一次知道真相就是月球表面一样丑陋的意思,没有歌舞升平,也没人可以粉饰太平。

      我今年才十三岁啊。

      第二天我听到细碎的哭声醒来,她坐在床沿上,背弯成了一只虾米。我微微悚然,她竟一夜之中苍老了。

      晨光洒在干枯的头发之上,灰黄色中有一种悲哀的意味。她穿着名胜地买来的人造丝绸睡衣,转过头对着我,我来不及装作闭眼了。

      “文文,我们谁都不要告诉,知道吗?”

      天啊,她的眼睛,烂桃子一样。绚烂的桃花,旅行的人,桃花树下面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文文,爸爸抱。”孩童铃声一样迸溅的笑,把我的眼泪打出来。

      文文从小就只有爸爸抱。她从来不抱我,我一直知道她不爱我。后来我自己从各路亲戚嘴巴里拼凑出了原因。

      她有个去国外做翻译的机会,但是检查出来怀了孕,不是计划中的。她要打掉,她老公也就是我父亲哀哀央求了三天。后来没有去国外,我被生了下来。

      我为我的错误出生大哭,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谁都不要告诉。”

      最后我们达成了一致,我什么都不说,一礼拜之后照常去学校。

      自杀那一天我身上没有任何裤子,腿上有血痕和□□,可是到了医院我已经被彻底清洁,身上穿着干净的小裤和丝绸睡裤。那被撕碎的小裤她捡起来扔到很远处的垃圾桶。在救护车来之前她就已经处理过了。

      好,那么我没有被武侯平强.暴,我只是自杀未遂。

      有一礼拜可以不用去上学,我只是呆在家里看电视,从早到晚。电视剧里那些人的人生好轻而易举啊。他们轻易地从A点跳跃到B点,毫不费力,蒙太奇真是我最喜欢的手法。可是在生活中真正遇到蒙太奇的时候,我几乎崩溃。有那么几次,我蓦然发觉自己出现在某处,但是以何方式,从何而来,我完全不知道。医生说,这叫做解离。柏拉图说的,灵肉对立。

      晚上她回家坐在餐桌前对着电脑。没有敲字不是在做工作。我装作去冰箱拿饮料,瞟过她的电脑屏幕,原来是在看电影。我知道这电影,女主角设下完整圈套,把出轨的丈夫圈进一个无路申辩的嫌疑人困局里。

      那么我的计划很顺利了。我很满意。

      黄色的气球钻到黑白的卡车下面。八岁生日的游乐场,滑梯那长长的透着光的甬道,我大笑着钻出来,看到她双手抱胸,他颓然立在一侧抽烟,又吵架了。

      我慢慢爬回滑梯顶端,身体像被雨浇透了的海绵,重得直往下坠,滑过长长的黑暗的甬道,直坠往永恒的虚无里面去。

      他赔罪,买了一只黄色的气球给她,她握着丝线,忍不住还是笑了。她就是喜欢被人当做公主殿下,娇滴滴,所有人围着,哄着。

      她拿着气球,他牵着我,气球忽然脱手飞走了。下一幕就是他浑身浴血,像个拯救世界的骑士。我盯着气球越飞越远,卡车急刹车的尖锐声响刺穿我的耳膜。

      爸爸给我讲过的故事,白雪公主被王后下毒,王子吻醒了公主。王子变成了青蛙,公主吻醒了王子。公主被怪兽抓走了,王子骑龙提剑救她回家。

      他好傻。这都是童话故事啊,结了婚就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吗?那满屋子呛死人的烟味,那没日没夜的争吵,那控制与被控制,那无力拯救的婚姻。

      到最后一定会有一方寻求毁灭。毁灭婚姻,毁灭伴侣,毁灭自己。

      独角兽的马,紫蓝色的云,漫天飘下来的粉白硕大花瓣,极光闪烁飞舞。他来了,他穿着好漂亮的白衬衫,又高大又健壮。他轻易地把我抛向天空再轻轻接住,再轻轻的一个吻。

      英俊有力的爸爸。爸爸。

      我抱住爸爸的脖子,我们在云朵间穿梭。一只气球忽然从独角兽的尾巴后面升起,我们惊慌失措,拼命地向前飞驰。“哗啦”一声,独角兽散开,分裂成好多好多黄色的气球。

      我泪流满面地醒过来,看到乐乐医生平静的脸,他拍拍我紧紧攥在一起的手,说:“没事了,做噩梦了?”

      一模一样的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五个一年。

      “还是一样?”

      我点头,“还是一样。”

      最后他抛起我,我缓缓落到地面。他被湮没在气球之海中。

      “有乖乖吃药吗?”

      我点头。

      “那这一周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我举起手腕,递到乐乐医生眼前。我被人□□、试图自杀,这是不是高兴的事?

      乐乐医生脸色猛地变了,我大乐,真的从没见过他这么不镇定。他说:“你说什么?如果是真的,我要报警。”

      我摇头,“不要报警,我妈都处理了,全都处理干净了。她不会让人知道她有个被□□过的女儿的。”

      乐乐医生皱眉,“天啊。”

      “医生,可以喝巧克力奶吗?”我抱着腿坐在椅子上,等乐乐医生从咖啡机里接我最喜欢的巧克力奶。

      我答应她不告诉任何人,但怎么可能呢?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啊。

      离开乐乐医生那,她要我去奶奶家住一个礼拜,我顺从地收拾好书包。自从爸爸去世,爷爷中风,奶奶变得又聋又哑。煮水饺的时候奶奶抱怨,这女人又要去哪里浪了?

      奶奶的记忆还停留在跳舞皇后那个时期。那女人早就没有浪的资本了。

      第二天我不很费力地就离开奶奶家回到了家里。她不在。

      五月十四,两天后。

      武侯平失踪了。负责调查的警察到我家里来,我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们。他们问,我跟武侯平什么关系。我的脸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说我跟他没有关系,是我妈,他们是男女朋友。

      “你妈妈呢?”

      “说单位组织去外地参加英语话剧比赛了,要不,您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我把我妈手机号给警察,他们打过去她是说在外地,问她是不是跟武侯平在一块,她说没有啊,武侯平在本市呢。警察说武侯平领导报案,他已经两天没有去上班了,打电话也不通。

      她惊讶,加了警察的微信,立刻就把和武侯平最后的对话截图发了过来。武侯平说公司最近太忙了,实在没时间陪她去外地,她有点生气,冷冷地结束了对话。之后冷战,再也没联络。

      警察顺手翻了一下她的朋友圈,确实是在外地话剧比赛。我觉得她智商挺高的,虽然不想承认,但我是遗传她。虽然她平时看起来那么迟钝。

      朋友圈的图片,比赛的话剧是莎士比亚的经典,《哈姆雷特》,复仇。我的决心是我记忆的奴隶。我决定复仇。

      武侯平的家人急了,来我家找了好几次。她已回来了,焦急不堪,说自己不该跟他吵架,这就是小说里写的急火攻心,晕倒,住院了。

      我从她的手机里导出她的订票记录,她的确去了外省,可是比赛一天之后立刻返程。所以警察来找时,她已在本市两天。武侯平伤害了我,她会无动于衷?反正对她来说害死一个人,已不是第一次。

      她住院了,我放学之后去送饭。我走着走着迷失了,迷失在我爸被推往太平间火化那一夜里。窗外树影摩挲,枝叶拂过窗格。到处是消毒水的气味。

      从解离中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太平间门口的椅子上,闻到五月的花香。我站起来带着她的饭找到病房去。

      她胃口蛮好的,杀了人胃口还能这么好。真像是她,杀了我爸,还能去跳舞。

      很快她就吃不下饭了,她被拘留,武侯平家属正式起诉。

      她住院的那天我跟她说去美美家,又跟美美说我要去跟男朋友出去。最后独自一人到达郊区老家。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奶奶抱怨爸妈异想天开要开什么农家乐。郊区老家有一块地他们预备修农家乐。我爸死了之后就搁置了。

      我翻墙进去,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到处都是荒了多年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有一口井。

      强光手电照射进去。我弯腰吐了,立刻打电话报警。

      警察很快赶来,武侯平死在我们家的院子,机票记录铁证如山,她提前两天从外省回来,骗了警察。

      我想他们唯一可以抗辩的,是没有动机,死无对证。

      我低估了她。她们学校一个肥如猪头的男人出庭作证,五月十三号十四号,他和我母亲一直在一起。而她之所以欺骗警察,是因为不想偷情被发现,更不想被我知道。

      那男人满脸真诚,我立刻想起那电影《消失的爱人》。这男的被利用了,但自己不知道。当他不知道自己在作伪证,证词可信度就极高。

      甚至从小旅馆的监控来看,的确是她和男人进入之后再未离开。虽然她可以从一楼窗户出去,可是与证词结合来看,律师有很大把握推定她无罪。

      我作为证人出席庭审。律师胜券在握的样子,轻松问,你认为你母亲是否与被害人关系融洽?

      我看向她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律师一瞬失色。

      像秋日风霜突然席卷,她委顿成了菜地里无人问津的一颗茄子。脸涨如猪肝,整个人神经质地抖动起来。

      我对视律师,说:“武侯平□□了我。”她于是把武侯平推入井底,让他活活饿死。

      对方律师要的动机,我拱手送上。满座哗然。

      一片混乱,庭审完全失控。

      好心陪我一起来的乐乐医生猛地站起来,转身推门离开。

      五年之前,武侯平送跳舞王后回来,王后身上带着好新鲜好新鲜的寒冷空气,那个清甜。如果不是我爸刚刚死去她就去跳舞,我还不会怀疑她。游乐场出来那一天,根本就是她故意撒了手,让气球被席卷走,然后我爸怕她生气去追气球,一追,就是两处茫茫皆不见。我再也没有一个把我放在肩头,带我去吃冰淇淋的父亲了。

      一瞬间灰白爬满了她的头顶,她闭上了眼。之后刑警得到了她的口供,她供认不讳。是她杀了武侯平,骗了肥胖男。

      我回到家,抱着我爸的遗像泪流满面。我给你报仇了爸。五年了,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跟从不愿抱我,杀了我最爱的爸爸的女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之下。我从不叫她妈妈,她却总叫我文文,叫得我欲呕。

      我以为自己会所愿得偿,满是报仇雪恨的快感。可那一头灰白的头发总是不断闪现,爬满了我的视网膜。

      第二天乐乐医生约见我。

      “文文,你是故意的对吗?”

      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默默给乐乐医生泡了浓浓的茶。

      乐乐医生的视线飘过我放在沙发上的遗照,说:“昨天睡得好吗?”

      不好。反复梦到她带我去好多地方看专家,每个暑假寒假我们都在旅行。梦到她常常工作到很晚,用脑过度要吃止疼片。还有她开始学习做饭,第一次煲了汤的时候她自己好激动。

      但我从此没有叫过一声妈妈。连我跟乐乐医生说起我妈两个字,她听见了都觉得异常珍贵,一瞬间湿了眼眶。

      梦境又回到八岁生日的游乐场,这一次却出现了不一样的画面。独角兽背后第一次出现了她,她弯腰把气球递给我,嗔笑,“一把年纪了还拿个气球,不怕人笑话。”

      我痛苦不堪地从梦境中抽离出来,好像自作主张偷偷停药之后的戒断反应一样,在床上翻滚,一身汗,发梢因为神经紧绷而不断震颤。

      “我想你有权利知道真相。”乐乐医生没有碰我泡好的茶。说完话立刻就走了,一眼都没有再看我。

      我揪住自己的头发朝墙壁上撞过去,血顺着额头流下来,错了,一切都错了。

      一切都错了。当我在一瞬间看清我的记忆,当浓雾散去。我想死。

      穿红色亮片礼服裙的她,是爸爸还没死的时候,他们去庆祝结婚纪念日。她回到家,身上带着一种新鲜的,我很少见的愉悦。跟在她身后进门的,不是武侯平,是我爸爸。

      从游乐场出来是我的手松了,没有握住黄色气球,我好急,挣开爸爸的手追着气球跑过去。一辆很高的卡车在马路上经过,我吓呆了,我爸爸猛地扑过来。

      我们停止了那一路的道路交通。

      妈妈抱着被爸爸推开的我,疯了一样地喊,求他们帮帮忙,帮帮忙啊,救救我老公。

      为了活下来,我的记忆骗了我。我太内疚了,我目睹我爸变成血人,因为我。

      我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五年前开始我不断出现解离、倒错、幻觉。我开始编造记忆。我想起来,什么都想起来。爸爸刚死的半年,一百八十天,她每个晚上隐忍的哭泣。她甚至不敢大声哭,怕我听到想起来,或是内疚地死去。

      我去看守所见她。她穿着囚服,镣铐作响。

      “妈,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嚎哭地像哮喘发作,每一个毛孔都在地震。

      “妈妈,妈妈,妈妈……”

      五个三百六十五天,我一声都没有叫的妈妈。

      我的罪,我的孽。我本该的救赎、凭靠和倚仗。我的爱。

      她死命咬紧牙关,眼睛血丝密布。她说:“我们谁都不要告诉,知道吗?”凤凰涅槃一般坚定。就如同她为我杀死武侯平一样坚定。她的牺牲,她的镣铐,她的爱。

      这一次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拼命地点头。我们谁都不要告诉,我其实没有被武侯平侵犯。

      武侯平在这里过了夜之后,我偷偷钻进他们的卧室,从垃圾桶里收集那小小的透明的气球套子。

      之后的事很简单,我撕碎了自己的小裤,平躺在地板上,把收集到的液体涂抹在该出现的地方。然后打碎了一只青花的瓷杯子,割了手腕。

      算准了她回来的时间,等她带我去医院,然后等她复仇,最后等着告发她。

      这就是我一箭双雕的好计划。

      我只有合上眼。

      开足马力,飞速前进,梦幻的广告牌失去形状,化为五彩的线条。地板光滑得像一大块冰,我的脊背感觉到一种流利,供我任意旋转。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主人公是失去有逻辑地串联记忆的人,所以文章略微意识流。
    如果觉得不好看懂的话,我自己当课代表给大家写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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