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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03章 ...

  •   春华宫侧殿北有一个很大的花坛子,宋娭光不爱侍弄花草,坛子里净是去年种上的秋菜。熬过寒冬,经过春雨一洗润,秋菜嫩芽滋发,招摇地催人赶紧尝春。

      半个时辰前,宋娭光拿着锄镐蹲在花坛子里对着春菜一顿乱刨,这会儿眼瞅着日头都落下了,春菜不仅没得,还连累近半畦都遭了秧。

      人活一张嘴,能说会道侃侃而谈是能耐,吃好喝好尝尽百味是福气。宋娭光常称自己没甚福气,日常三餐膳食便很讲究。可经过她这么一折腾,早早定下的春草饼是吃不上了,晚膳吃啥这种旷世难题,膳房的宫人不敢私自妄做决论。

      宋娭光神思不在这片春菜畦上,素珍蹙着眉欲言又止,一应的宫人们弓着身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安静地让人难堪。酉时宫门下了钥,若不是殿檐下的风灯晃来晃去,这一幕活像皮影戏歇了工定下了格。

      “主子这般魂不守舍,瞧得人好生难受。”

      方才抱猫的白衣小君踱步过来,站在坛子外努着嘴,眉毛耷拉着,一副美瓷如玉的小圆下巴生出了褶子。月白团花锦服上大朵莲花纹在风灯的照耀下若隐若现,眉下的那双墨瞳隐着三个字——不痛快。

      宋娭光回神,定睛看了那小君片刻,才回神:“彭宁?你怎么出来了?”

      彭宁是圣上前年秋夕时赐下的侍君,身世干净又略有博才,尤其长得讨喜。初来春华宫时被素珍一板一眼地揪着教规矩,日常又有引教姑姑拘管着,再加上宋娭光没有好男宠的癖好,少年便在回春阁内跟颗老松一样踏踏实实地待着。这会儿出来走动,着实吓了宋娭光一跳。

      吓归吓,宋娭光也只是眉头一挑,保持许久的蹲坐姿势却纹丝未动。

      彭宁年岁比宋娭光小三年光景,十六岁少年嗓音尚未脱稚,夹生地应了一声“嗳”便伸出手,广袖上的青丝绣云纹衬得他手臂上的皮肤发白:“主子蹲久了定然腿脚麻坏了,拽着奴才的手站起来,奴才给您当拐杖。”

      宋娭光低头瞅了一眼乱糟糟的春草,视线落在被绿汁子染得发黑的手指上,才瓮声回他:“别了,弄脏你的手。”

      彭宁没理她,长腿跨过半截花坛子围栏,一把将她拽了起来。语气微微愤然:“您贵为皇女,荣养春华,如珠如玉。谁脏,您都不会脏。不过这失魂的劲儿落在眼里,确实有辱您的身份。谢相那厮究竟与您说了什么,怎么这般折磨人,往后他若再来,奴才便不再客气了。”

      饶是早春,夜里的风也带着冷碴往衣领里灌。宋娭光沉默了会儿,才回首吩咐:“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做春草饼,若不能,将就着做碗素面吧。”

      说罢踢了踢脚下凌乱的春菜,无比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彭宁见她不理不答,也未再追问,扶着宋娭光走了两步后,叶眉舒展开,笑嘻嘻地道:“春菜过水再和鸡蛋搅拌,隔水蒸熟再沾醓醢同食,是淮北民间的吃法。主子想不想吃,奴才去膳房给您做去,比素面好吃一百倍呢。”

      宋娭光见他边说边咽口水,脸上含着一点笑意,颔首允了。

      “主子稍等,奴才今儿陪您一起用晚膳。”彭宁却行两步,抬着细长温和的眼眸朝她粲然一笑,眉目朗朗,是少儿郎晃眼的意气风发。

      有的人冷厉决断,让人望而却步。有的人霁月清风,让人心生暖意。彭宁喜形于色,爱和她亲近,不管是尊了圣上的旨意,还是他本性使然,自从有他在,这难熬的宫掖日月,也不算太难过。不过,好好的一只自由鸟落入囚笼,真是可惜。

      不过这皇宫上下,谁不是同等境遇。六尚宫二十四司的宫女们尚且能熬过年头出宫嫁人,内侍省的太监们却不行,断了根就等于断了念想,一辈子都得守在宫中塌着腰伺候主子。官世家的小姐们经层层采选入六宫,别管受不受宠承不承得幸,但凡领了排号的妃嫔,也注定与琼楼玉宇碧瓦朱甍相守终生。再说圣上,一个人坐在九重天上,高处不胜寒照样是孤独的。

      相比之下,谁也没比得谁好过。

      宋娭光换了一身凤纹织锦缎宫裙,伸手招来素珍:“你去打听下父皇今夜宿在何处?”

      素珍低声回:“方才崔彤史着人递信儿,说是近些日子圣上一直在宝蓝殿,薛婉仪伺候的好,今儿受封又升了主位,估摸着这会儿已经食完晚膳了。”

      “这么快就晋位,可是升做婕妤?”

      “正是。”素珍又问,“主子可要面圣,臣让辛苦跑一趟宝蓝殿打听打听去?”

      “父皇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宝贝,就别打扰他老人家雅兴了。你去着人挖一壶九酝春,陪我去趟尚寝局。久不见金尚宫,还挺想念她的。”

      尚寝局的金尚宫曾是先皇后身边的宫令女官①,皇后晏驾后悲痛欲绝,差点就跟着归西。圣上体恤其忠良,令其昭掌六尚首位,统摄掖庭局。如今拜为尚寝局尚宫,亲自伺候着圣上侍寝,深得圣上恩赏。说是皇室的仆役,金尚宫的地位堪比四夫人,没办法,代掌凤印的职没销,见到她就跟见到先皇后一样,礼遇自然低不了。

      今夜没月亮,天色暗沉一片。过往的风像是一把利刃,在宫墙之间的夹道里窜过,能磨出桀桀的怪声。舆轿路过淑景宫时传来一阵阵悲歌,宋娭光打了一个颤,素珍上手帮她掖了下杏黄缎面牡丹折枝刺绣对襟褂,才道:“淑妃娘娘又在唱吟了。”

      “三哥贬为庶人驱离都城,淑妃娘娘定然思念非常。这般哀婉吟唱几年,只会听得人直发冷汗,却没半点用处。父皇在宝蓝殿笑得欢,哪闻得到淑景宫这般凄哀,回头你往淑妃娘娘那送点润喉清音的膏子,不枉她往日里三番五次给我牵红引线。”

      素珍踟蹰:“如今淑景宫已成冷宫,虽然淑妃娘娘位分未降,但也没甚么出头之日了。薛婕妤那您没送什么,这厢却费心往淑妃这儿贴心窝,您这般做,落在圣上眼里又该讨嫌了。”

      宋娭光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婕妤再得宠,也晋不到四夫人之列。论位分,轮不到我去给一个从三品的小妾氏送礼。父皇若觉得我讨嫌是他想不通,谁让他先戳我心窝子不痛快了。”

      素珍觉得无可奈何,“主子通透,您说什么都对。”

      舆轿落在尚寝局门外,金尚宫已经伊立在门口静候,宋娭光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下了轿快走了几步,一猛子抱住了金尚宫,“夜风真凉,姑姑怎的不在屋里等我。”

      金尚宫端静娴淑,眉眼里的风韵被一身绛紫色宫服掩盖住,一颦一笑稳重地挑不出错儿。她笑着嗤了宋娭光一声:“公主又忘了仪礼,臣强调多少次了,您全当耳旁风了不是。”

      “姑姑真是薄情,许久不见想亲热一下,您又要说教我。既然您这么不待见我,那我还是回春华宫得了,省得您又要到御前告我小状。”

      宋娭光松开手作势要走,金尚宫弓着身子拦住,又气又笑地说:“小主子来看臣,臣高兴着呢。您快进屋,臣这有上好的野猪鲊②,今儿刚巧开坛,尚食局刚送来的热乎菜,正好配九酝春。”

      素珍笑着将手里的九酝春往前一递:“尚宫好眼力。”

      天大地大美食最大,有酒有肉人生不愁。宋娭光拍手叫好,就着野猪鲊连喝了一壶九酝春,脸皮子开始泛红,红光潋滟地灼人目。她半靠在锦缎大迎枕上哼着元春小曲,声音婉转中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金尚宫屏去宫婢,正襟危坐于杌子上:“小主子今日来可是为了重查裴司业翻案一事?”

      明人不说暗话,金尚宫知晓宋娭光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秉性,她开门见山直说翻案,开刀阔斧地将宋娭光的疑惑解开,又叹息:“小主子未忘裴司业,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忘记一个人有多难啊。”宋娭光抿了一口酒,“母后宾天,父皇将我捧在手心里疼着,又将你搁在御前摆着,清宁宫旧人旧物一如往昔。前朝文官谏言多少次要立继后,梅贵妃那吹了多少年的枕边风,父皇均闭口不允,还不是因为忘不了阿娘。”

      灯烛摇曳,火光影子在宋娭光脸上晃来晃去,晕出一片惆怅。她没明说自己有多念着裴西平,言下之意也就昭然了。

      金尚宫不知该说什么宽慰,对六宫之人尚可随意管教,可这位小主子不同,她是皇后主子的命根,是圣上的心肝,是她的老天。说轻了她听不进去,说重了又怕她钻牛角尖出不来。只能敛着神道:“小主子有什么吩咐?”

      九酝春劲头大,宋娭光揉了揉额,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灯烛火光跳动,晃得人眼发晕,她拿起铜剔子剪掉灯花,才缓了缓眉间的紧皱。

      “今日谢相带着谕旨来,我有一事理不清。父皇突然要翻案,是前朝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吗?”

      内廷不可干政,宋娭光也不例外。但她消息不闭塞,有金尚宫在,她想知道什么便能知道什么。谢相嘴里撬不出话,她便来问金尚宫,宋娭光眯着眼想起谢廷铨那副讨人厌的嘴脸,执筷夹起一块野猪鲊塞进嘴里嚼得粉碎。

      金尚宫略想一想,附在她耳侧说:“圣上有意更换储君。”

      大唐立储当立嫡立长。太子乃圣上首个麟子,因此早早地入主东宫。因前几年受太子太傅犯案牵连,太子便一直提不起气来。如今终于打算更换储君,少不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前朝暗涌流动估计要翻天。

      门外传来报唱宫人扬声一句“天下太平”,宋娭光闭眼动脑子,困意却像洪水一般袭来。

      她懒懒地起身,抖了抖裙裾,吩咐金尚宫:“这风也不知要刮到什么时候,趁着夜未深我得赶紧回去。姑姑也早些歇着吧,往后还劳烦您御前当差多上心。”

      金尚宫了然她的意思,弓身道了声诺。

      舆轿回程再路过淑景宫时已没了声响,想来那位淑妃娘娘也耗尽了精气神儿。宋娭光望着悠长狭窄的夹道,疲累地打了一个哈切。快到春华宫时,遥遥看见一袭白衣蹲坐在宫门口,宋娭光心头突然一颤。

      完了,忘记这还有一个难缠的人呢。

      彭宁听到步辇的声音,倏地站起来往舆轿前跑。少年腿脚快,一溜小跑也未见喘意。只是那一双兔眼红彤彤的,嘴巴翕动了半晌也没吭哧出一句话,还险些憋出泪珠子来。

      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直戳得宋娭光心窝子疼。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宫令女官: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代掌凤印。
    ②野猪鲊:唐玄宗宴请安禄山时有一道菜叫野猪鲊,是将野猪肉去骨煮熟,晾干后切片,再用粳米饭相拌,加茱萸子和食盐调和,用泥封入坛内一月,然后取出蒸熟,用蒜、醋等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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