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此去不知几多险,功成名就一相逢(其二) ...
-
“傻笑什么。”
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嗓音在耳畔响起,风无息闻声手腕不由得抖了抖,险些将清理好的鱼失手抛入水中。
“您……你来啦。”他的声音放得轻而温柔,不知不觉带上点儿小心翼翼的味道。云深见他这副模样儿一时觉着好笑,回过神时已然揉了揉少年的耳朵。
风无息不动声色地憋出一张大红脸儿,耳尖腾起一片滚烫的绯红,一双滚圆的水灵灵的黑眼珠儿紧盯着云深,像极了受宠若惊的犬科动物。
云深的眼角漾开漂亮的笑意,然而只一瞬又被他收回。
方才他在原地静坐半晌,耳边没了这小家伙咕哝唠叨一时觉着无聊,无奈之下只好收拾了东西,佯装无事可做,漫步到少年这儿来“监工”。
“无息,你……”
云深整理好情绪正欲同他说些什么,却见他瞳孔骤缩,肌肉绷紧,姿态透出警戒意味。
风无息眼里有暗光一闪而逝。
来得这么快……按捺不住了?
真叫人失望啊……云渺。
他不忘拎好手中那尾鱼,蓄势待发宛如即将飞扑的恶狼。待耳蜗捕捉到一阵尖锐的破风声,他才飞速按住云深就地一滚,堪堪躲过暗处射来的三支利箭。
箭头银光闪烁,显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绿色泽——分明有毒。
风无息咋舌。云渺真是好手笔,为了铲除云深真可谓不计后果、不惜代价。
云深为这变故心中还有几分慌乱,胸腔随着喘息剧烈地起伏。他的肢体反应向来较慢,此时才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一时躺在风无息身下不敢动作。
云深紧咬牙关,五官因极度的恼怒而带上几分狰狞。本家确实有仆从提醒过他,对大少爷还需多加小心,但他那时只当是句玩笑话。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渺真敢出手杀害同胞兄弟,而云赵氏,也真真舍得他这个亲生骨肉!
看看那近在咫尺的箭,上头可不是分明地刻着云家的“云”字么!
此一番恼怒,也并无无理无据。如今云家仅有他云深和大哥云渺是嫡出子弟,若是他死了,获益最大者绝对是云渺,而非任何庶出子弟。
云家虽是以武为尊,骨子里仍然奉行传统的宗法观念。如非嫡出子弟死光了,这云家绝对轮不到庶出子弟继承。
更何况,这云家除了大少爷云渺,谁有能力号令云家暗卫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谁能让麾下在灵试大会里来去自由?
另者,云赵氏与云渺向来不待见自己。如今他云深单刀赴会,他们怎可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不是不曾怀疑云家庶出子弟有意挑拨离间,然而事实是……对于那些整日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而言,能在云家驯服地活下去,已经是不可多得的际遇。
杀了他云深,另有云渺在后头等着。无依无靠的庶出子弟,根本支付不起这代价。
云深清楚地明白,若非风无息护他这一回,他今儿个是铁定要死在这儿了。
惊怒交加之下,他攥住了风无息的衣领。少年的体温透过衣料熨帖着他的手指,他感觉着自己一生无法企及的爆发力和惊险过后的余韵,不动声色地压下眼中的复杂意味。
多年来的宅斗生活使他历练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使他心无旁骛、目标明确。
但这家伙的出现把一切都扰乱了。
事到如今,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恩?真真不是另有所图?
如若确然,理由又是什么?
风无息已然无暇去顾及云深的所思所想了,在不得不隐藏实力的情况下,应对这种局面于他而言变得格外吃力。
他观察着箭矢的朝向与插入地面的深度,心中默默地计算着对手的位置。
最终他锁定了西北方不远处地势较高的一块儿岩石——那上头灌草郁郁葱葱,影影绰绰好似有人。
他将那把匕首放在右手手心掂了掂,猛然对准那处飞抛过去。偷袭者见位置已然暴露,便不再停留原地任人宰割。正巧眼下风无息为了护住云深面朝大地,其实使不上几分气力。那人往侧旁一窜躲过这一击,转身便跑得无影无踪。
风无息晓得云深不喜被压制,利落起身退开。云深也面无表情地胳膊肘撑着地坐起来,看那黑如锅底的脸色,应是毫无解释的欲望。
一时两人相对无言,风无息率先败下阵来,转头去寻藿香叶来塞入鱼腹去腥。云深见他一副不甚关心的模样,心里有些急,咬了咬下唇犹豫着问道:
“你怎的不问问我?”
“什么?”
呆头呆脑的少年转过脸来,眉眼间满是端正的英气,无半分揶揄。
“这……你不想知道那人是来做什么的?”
“唔……母亲说旁人不愿说的事不该问,我见你……”
“罢了!总提你母亲作甚,还没断奶么?”云深感到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他本想就此打住,琢磨了一会儿,又愤愤地添上一句,“……真是个榆木脑袋。”
风无息心里暗自笑了笑,脸上却掩饰得滴水不漏。他颠颠儿地去将那掷出去的匕首捡了回来,四下挑了根柔韧笔直的树枝,削出尖利细长模样,将那处理好的鱼串上。
云深早早抄着手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眉梢微挑,看似余怒未消。
“要回去吗?”
风无息明知故问,有意耍他。
云深冷哼一声,甩手便往回走。
他心中思绪万千,头一回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两人的关系不过点到即止,甚至算不上所谓的朋友。
那家伙分明是将自己放在了不宜多问的位置,这样想来,那人一贯的姿态似乎也只是毕恭毕敬甚至于拘谨,同自己无半分熟络之感。
思及此处,云深只觉更加郁结。
“你……当真不关心?”
许多年来,眼前的少年是云深见过的最值得信任的人。说到底云深也不过是个孩子,远没有成年人那般心思缜密且耐得住寂寞,他格外需要一个倾吐心事的窗口。
这些年遭受的所有不公正不断地消磨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如今变故横生,更是使他心中的痛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阈值。
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云深怎就偏偏得了云赵氏不待见?
“深哥哥。”
回神时对方的脸庞已近在咫尺,生有一层薄茧的指头拂开他颊侧的碎发。少年身板长得很快,云深虽是年纪大些,却也不过与他将近一般高。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浮动着细碎的笑意。
“深哥哥何时想说,我都听着。”
云深愣住,一时忘了自己的初衷,恼羞成怒地拍开风无息的手,转身快步走了。
相较之下风无息的心情似乎格外明朗,他走在云深后头,步调舒缓,时不时低声与虞泽搭话。
“呒……你这鬼精灵的,拿长风夫人刺激云深作甚?纯一个招人嫌的。”
“到时候你自会明白。”
风无息撇嘴,随意摆了摆手,一副不愿多加解释的模样。惹得虞泽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风无息这招摇撞骗的小子打得屁股开花儿。
两人这些日子持续赶路,皆无意在半途中嗟磨。与旁人不同,他们两个只当活下去是目标,再无精力去寻觅万神遗迹中的天材地宝,只盼早日从这常有埋伏的鬼地方出去。
自那日之事往后,云深分明觉察出风无息话少了许多。不仅如此,风无息眼中还常常显出一种掺杂了纠结和挣扎的神色。
云深猜想他这反应多半与自己先前不领情的举动有关,但也拉不下脸去讨好他。二人僵持数日,风无息先败下阵来,一口一个“深哥哥”地跟在云深屁股后头转悠。云深虽仍是一副倨傲的大少爷模样,却在唇畔带上了些许和煦的笑意。
奔波了整整一日,两人寻了个岩洞栖身。
风无息拢起一堆干燥的柴草,一双亮晶晶的奶狗眼儿盯着云深。云深挑眉,哼笑一声,右手指尖捻了捻,霎那间迸出些许火星,点燃了柴草堆。
云深那张向来没什么好颜色的俊脸,被温暖的火光衬着,竟平添几分柔和脆弱之感。风无息垂眼,不动声色地敛去那些此时此刻显得多余且复杂的神色,面朝火堆坐着,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实模样。
云深乜了他一眼,状似无心地挑起话头来:“你那刀,看着有些年头了。”
“嗯。”风无息应了一声,解释道,“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语毕,他先是顿了顿,复而踯躅着开口:“也是母亲临别时候给我的礼物。”
云深听着,心中又多了几分烦躁。他晓得这反应未免过于小肚鸡肠——合着他凭什么认为所有人都该像自己一般,缺少来自长辈的关爱?但相较之下……
云深想到了母亲云赵氏。
“虽然不能使,但终归是母亲给我的东西。”
风无息掩饰住眼中诡计得逞的笑,脸上一派孺慕之情,有意刺激云深。
虞泽闻言则是狠狠一撞风无息的后背,传音至他心中:“小瘪三儿,我怎么就不能使了?嗯?”
风无息吃痛,面上却不敢有所表示,只得安抚性地拍了拍虞泽,转头又对云深道:“实不相瞒,我一直对那日的事心存疑惑,但又不敢肆意窥探深哥哥的家事……深哥哥可否同我说说?”
“……”云深抬眼时,目光撞进那双黑曜石般澄澈的眼睛。他眼底闪烁着复杂的神光,半晌后将头扭到一旁,“没什么好说的。天色晚了,早些歇息。”
他下意识地隐瞒自己的脆弱与狼狈,尽管他曾经无比期盼着能有这样一个机会,但如今,他不想受人怜悯。
更何况这怜悯,是来自一个家境与自己迥然不同的、快乐幸福又单纯地成长着的少年。
风无息见状屈指蹭了蹭脸侧,正欲搭话,然而见云深一副不愿多言的姿态,只得乖乖卧下。
云深一扬手,火堆便熄了,灰白色的烟袅袅地腾起,斜着飘向山洞外。
不可否认,这着实是他风无息想要的最佳结果。
事到如今,他仍然未向云深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仅是安详地蛰伏着……等候剧本反转时,直击云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