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零和》墨钧

1、第 1 章

　　01
　　她的美丽,是北欧上空飘过的寒流
　　1846年,我独自一人拧着我那可怜的小包来到华沙.此刻克拉科夫起义刚刚遭受到俄、奥的镇压，属于普鲁士管辖下的华沙也显得凄凉惶恐。行人们寥落零丁，几乎看不见几家店铺在营业。我站在车站前看着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一切，也有种前路未知的惶然。
　　“请问，您是莫伊莱，莫伊莱·斯维德女士吗？”这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小伙子站在了我面前，他挂着一丝腼腆的微笑，用力搓着双手，看上去有点紧张“您瞧，我，我是主人派来的迎接您的。”
　　他挺了挺胸膛，在晦暗灯光下，他胸口的那枚家族徽章尽职地展现在我眼前。让我确定他没有找错人。
　　“是的，我是”其实我并不比他镇定多少，但我竭尽所能地做出了一副镇定的姿态来。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仆从，而我将要见的，是比他地位不知高多少的大人物，我不能允许我先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底气不足。
　　“太好了，这么冷的天气，您一定是冻坏了吧？”年轻人笑了起来，弯下腰提起我的小包，带着我来到一辆马车前“车里有暖炉，还有烤饼干，您可以先吃一些，或者是打个盹，那样等您醒来的时候，庄园就到了。”
　　他颇为殷勤地介绍，打开了马车门。我点头向他表示感谢，对于要不要出小费这种问题犹豫了一下，算了吧，你连一个马车夫赚的钱都比不过呢，想想你那干瘪的钱袋吧！对于现实的窘迫，提醒着我别做些超出自己能力的虚荣事，于是我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在表达了感谢之后，迅速地关上门。
　　正如年轻人所说的那样，车内的暖炉让身子慢慢的感觉到温暖，我却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似的烫，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我把注意力放在了烤培得非常松软的小饼干上。做饼干的人显然是个有心人，在一小块一小块饼干上刻满了祝福的语言与图案。我想这应当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的杰作，将它们放在手心上，最后，在饥饿的驱使下，我还是吃掉几块小小的艺术品，并怀着内疚的心，陷入了熟睡，这是三天来，我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祝贺您，我的好小姐。您瞧，这是来自华沙雅尼切夫基庄园的来信，您很快就可以获得一份稳定，并且上得了台面的工作了，我对夫人也……”
　　老妇人手里拿着来信，一手抓住了我的袖角，低声轻泣着。
　　“是啊……”面对着这个善良妇人的欢喜，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远离柏林，远离这个安稳的地方，去到一个我完全不熟悉，宛如另一个国家的城市。这对我而言，在母亲去世前都是无法想象的，可是现在，失去了母亲与母亲家族的保护，我不得不为我可怜的生存做打算。这个时候，华沙的来信无疑解决了我的大麻烦。但对于未来，我的心中多少怀揣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预感与期待。
　　回转过头去，看到窗外梧桐萧瑟，十二月寒冷的天气似乎把树木的生气都吸光了，我觉得自己也像这些树木一样，无助的，凄凉的，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折磨自己的严寒过去。

　　“……小姐……斯维德小姐……”年轻陌生的声音在外面小心地叫着。我总算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一抹脸，发现满脸的泪水密布。
　　“该死的！”我低声咒骂着，胡乱擦着脸，为了今天我专门画了妆，这下可全毁了！“真该死！”我急忙打开马车门。
　　“斯维德小姐，我们到了。”四周很黑，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的脸，但他的笑声听起来很是愉快，也许，也许没有看到我这失礼的样子吧？我在心中惴惴不安地想。
　　“请您跟上我，否则的话，很容易迷路。”虽然我感激于他的好心提醒，可是又不得不在心中抱怨，这个庄园，居然连一盏灯都没，整个庄园笼罩在夜色中，黑沉沉的，只看得清大概的轮廓。
　　“很抱歉，斯维德小姐。最近华沙不怎么太平，主人说要开始节约用一切开支，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年轻的马车夫语气中充满了歉意，我微笑着表示自己的谅解，几乎忘记了他看不到黑暗中我的表情。真是个虚伪的主人啊……身为落没贵族子裔的自己，我早已明白这种伎俩了。多少次，我就在母亲这种说辞中，看着她变卖了一件又一件古董家具。可怜的莫安，她费尽心力，如此欢喜我找到了一个好工作，不过现在看来是不能长久了。
　　马车夫一定经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步子不快也不慢，充分考虑好在他身后人的步伐，不带给人一丁点的不适。托他的福，我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随他来到大门前。
　　他恭敬地扣响三下门，跟着，传来一阵坚实的，毫不忧郁的脚步声。门发出声响，打开了，烛光映照出一张干瘪的老脸，黑色的长裙套在她的身上，仿佛一个鬼魅的叹息。我猜想她一定非常的严厉，从她那面无表情的面孔，还有硕大的鹰勾鼻，尖尖的下巴，都可以看出来。
　　“肮脏的女孩，您刚从泥巴潭里出来吗？瞧瞧，您的脸，我可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像您这么的不懂修饰自己！”女人念叨着，好象15世纪的老年妇女一样罗嗦。
　　我知道是眼泪搞得鬼，心中虽然不满，却也只能笑着，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姿态。
　　“好啦好啦，我的大管家，您不能少唠叨一会吗？已经这么晚了，也该是让我们的客人睡觉的时候了。”马车夫急忙插了进来，他对这女人显得很熟识，语言中也少了许多恭维。
　　“年轻人，年轻人……”老管家用她那浑浊的双眼盯着马车夫，嘴里叨念着，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我“这么脏的女孩我可不能带去给主人看，我会带您先去您的房间，然后，您得好好梳洗一下。我们雅尼切夫基可是个古老的家族……”她接过马车夫手里的行囊，自顾自地说话，然后往前走。
　　我呆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了眼马车夫。他给了我个苦笑。
　　“肮脏的姑娘！你还待在那里做什么！”老妇人陡然回过头来，声音严厉地说。
　　我急忙哦了一声，小跑着追了上去。

　　我把头埋在了被子里，这个小房间是老妇人管家——她让我唤她做哈布斯堡夫人——所指定的。这个姓氏实在是太有名了，这个家族里出产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公爵、大公、皇帝，匈牙利国王，波希米亚国王，西班牙国王，葡萄牙国王……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冠有如此高贵姓氏的人，居然会在这里当一个管家，也许，只是她的自吹自擂吧，我在心里想着，也好奇起这个庄园的主人。家教良好的马车夫，还有严厉却出身高贵的女管家？那么主人又是什么人呢?是来自埃及的拉神吗?
　　一直睡到太阳高照，也没人来唤醒我。好吧，也许是繁忙的人们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起身穿好衣服，听窗外的鸟儿动听美妙的声音，环顾起四周。昨天晚上天太黑，而严厉的管家妇人也没能留给我一根蜡烛，所以我只好摸黑梳洗，根本没来得及观看一下我今后要住的地方。现在看起来，我或许真该同意老家的莫安太太所说的，我是交上了好运.
　　丝绸做的被子，墙壁上挂着的油画，雪白的羊毛毯子，有谁会让一个穷困的女孩睡在这样一张床上呢？除非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富翁！
　　梳洗完,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在这样光洁柔软的地毯上行走了，这让我每一步都变得小心起来，生怕把这昂贵的东西弄得有一点脏乱。踏出房门外，初春寒冷的天气让我打了个抖，我于是裹紧了自己的披肩，四处张望着。设想中那些欢快忙碌的女佣一个也没见着，整个走廊冷清得让人有些害怕。
　　“有人吗？”我试着叫唤了一声，那微弱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甚至令人感觉到了恐怖。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时间，难道连一个人都没有吗？我突然怀念起那位自称为哈布斯堡夫人的老管家，她那橘子皮一样的脸现在在我的记忆中都变得可爱起来，我实在是不能忍受这样异样的安静。我开始惶恐起来，提起了裙摆，在楼道上奔跑。可是这一次，连那个严厉的管家也没出来指责我了。
　　这是怎么了?我在心中问。按照贵族的礼仪，就算主人睡到下午才起床，也绝对不可能允许仆人们如此散漫和懒惰，更别说昨晚的女管家是如此的严厉。难道我昨天晚上遇到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这装饰豪华的大屋在一瞬间变得可怕起来。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一直出了门，初春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时，我才稍稍的变得镇静。从外观来看，庄园被修整的很整洁，木与砖块构架出属于18世纪的洛可可式风格建筑——想来这庄园的年纪并不久。我注意到不远处的庭院，也是富有异国情调的洛可可式风格，不由地走了过去。反正这个庄园处处透露着诡异的安静，既然圣经里说，莫为明日愁，我就让上帝为我担忧算了。“
　　您好，您也喜欢这花园吗？”在我欣赏这个精致的庭院时，从背后插出了一个声音，稚嫩得似一个孩子。我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女孩，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是介于女孩与少女的年纪。她头上戴着造型夸张的遮阳帽，像把巨大的雨伞，挡了来自各个方向的阳光的侵袭。女孩金黄色的发丝从帽沿下漏出来，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头，用她那温和的蓝眼睛看着我。和我的惊慌相比，她显得从容不迫，一点也不似个孩子。
　　“您好，喜欢我的花园吗？”她很有礼貌的再问了一次。
　　我注意到她用了我的花园，她难道是个园丁？让这样可爱的姑娘做个园丁？我为自己的想法感觉到好笑，于是点了点头，微微蹲下身子：“是的，非常的漂亮。这一定花了您不少工夫吧？”
　　我的赞美显然让她很高兴，她低头摆弄了一下手里修剪枝叶的剪子，然后看看我，弯着眼睛笑起来：“不，这不用费什么工夫。就算不管它们，我的花园也能在阳光下保持美丽。”
　　她的话逗乐了我，于是我礼节性地回答：“真是非常厉害！”
　　“那是当然的”女孩带着自豪之情回答，指指我，问“您的名字，是莫伊莱·斯维德吗？”
　　“啊，是的。”我急忙回答。
　　“您好，尼克斯的女儿。”女孩，姑且称她做女孩吧，弯着眼睛，带着丝奇异的笑容“我叫Hel，是与您同样来自黑暗世界的眷族。”
　　我不禁失笑，这个孩子显然精通希腊与北欧神话，或许还受了点它们的影响，于是我弯下腰，做出了一个贵族礼节：“您好，冥界的女王。愿您一切顺利。”
　　女王陛下高傲地点了点头，将她的手伸出来：“也愿您一切顺利，尼克斯的女儿。”我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吻了下她的手背，就好象中世纪的贵族那样，然后我们望着彼此笑了起来。
　　很快，我们就熟识起来，她带着我来到庭院的深处，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张大大的餐布，将它放在草地上，并拿出了许多的小点心。我看着那似曾相识的松软饼干，惊喜地叫着：“这是您做的吗？我在马车上吃过。”
　　女孩带着丝得意地看着我：“好吃吗？”
　　“非常棒，它们简直是艺术品！”这些话其实是言过其实了，但不出意外地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女孩得意地摇晃着头，那巨大的遮阳帽还可笑地戴在她头上，她不愿意取下来，因此在她晃头的时候，那帽子也随之左右摇摆，像个巨大的不倒翁。
　　“Hel，为什么……”我正搜肠刮肚地想找出适当的词汇，来问这个庄园怎么如此冷清，又不显得冒昧的时候，女孩打了个浅浅的呵欠，倒在我的腿上，带着丝睡意说：“我累了，莫伊莱，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好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回答得如此顺从“您想要听什么故事呢？”
　　“嗯……就说说您的母亲吧。”我微微一楞，随即反应过来，她所指的是尼克斯。
　　“她是世界初始的本原之一。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没有黑暗，大地没有生物，她从大地的该亚身上出生，混沌的孩子，黑夜的化身与本体……”
　　“这些《神谱》里都有，我的命运女神，我想听的是，不存在于诗歌里的女神……或者，是不存在于诗歌里的命运女神……”
　　冥界的女王打断了我的话，我看着她蓝色的眼睛，突然觉得那双眼里充满了威严，让人不得不臣服，我于是别开了眼，开始想新的故事。
　　“她……充满了威严，总是穿着黑色的衣裳，她孕育了许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