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水墨清心

21、致命一枪

　　苏云迪呆坐在自己卧室的窗前，手里拿着一杯葡萄酒，望着窗外的雨雾发呆，在心里逐步梳理着这几个月的行动计划，以及执行和完成情况，飞快地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部署。
　　一年前，他组织的几次行动相继失手，折损了好几员干将，很显然组织内部出现了内奸，问题是到底是哪一个？他在脑中逐一比较可能性，却毫无头绪，派出去执行任务的都是他千挑万选、跟随他多年的，没有新人，也没有可疑人员，但消息又是怎么泄露的呢？
　　考虑再三，他决定从重庆总部调一个能力强的新手过来，帮助他完成排查计划，而总部派给他派来的是武秋明（也就是林萧然的‘家奴’小武）。
　　为了防止组织机密再次泄露，小武经由水路秘密来上海，带来一部新的电台，密码和频率只有总部和小武知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装电台的箱子是特制的，颜色款式、把手尺寸和皮面的烙纹，都能让苏云迪一看认出来。
　　韩青刚跟武秋明接上头，苏云迪就从酒店的窗口看到大批的特务正往这儿集结，很明显小武被跟踪了。他立刻发暗号通知他们撤离，眼看着小武和韩青都安全地离开了，他才放心地去冲了个热水澡。
　　谁知刚从浴室里出来，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就看见林萧然提着装有电台的箱子，傻愣愣地站在他的房间里，门外已经传来特务的脚步声……
　　苏云迪立刻就认出了林萧然，三岁之前，他是父王的宝儿，林萧然只要有空就抱着他，带他去探望躺在水晶棺里苏紫凝。之后的八百多年，他天天都看着他爹的自画像，盼着他回来，父亲的脸已经深印进他的脑海。
　　几年前，陌如玉又来提醒过他们，林萧然就要回来了，但具体是哪一天？却无法估算（因为‘人间一天、笔境一年’，宇航局的人早一天或者晚一天把硬盘归还，就意味着他回来的时间要错开好几年），所以他们全家三年前就抵达了上海，等着林萧然的归来，却没想到，父子俩的第一次再见会是这么尴尬的场面……
　　苏云迪当时既错愕又激动，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门外的嘈杂声，一旦特务破门而入，看见那个箱子，抓了现行儿，他们父子俩便百口莫辩了，所以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一把就锁住林萧然，把箱子踢进床底，才刚好躲过特务的盘查，没想到却被小报记者偷拍、被污蔑成‘男女通吃’。
　　而林萧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冷不丁地被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半裸男人压到了床上，还用那种热辣辣的目光看着他，他既不知道这人就是他儿子，又不知道这是苏云迪为了帮他摆脱特务的权宜之计，之后又被小报记者把他们的“不雅照”登在报纸上，自然会暗中不爽、心生芥蒂。
　　后来，不出所料，小武在酒店外被抓，受尽酷刑，苏云迪本以为他会熬不住，把韩青供出来，便秘密派遣在特高课卧底的完颜雨嫣去监视，一旦发现他叛变，立刻想办法灭口。
　　完颜雨嫣对小武进行了严格的甄别，认为他是个宁死不屈的硬汉，受过良好的教育和思想道德培养，绝不会背叛组织，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是非观念’太重、‘主观意识’太强，这种人容易自以为是，不适合做间谍，她让苏云迪一定要弃而不用！
　　苏云迪本来对完颜雨嫣的判断深信不疑，也想顺水推舟，不再冒险营救小武，避免给组织招来麻烦。军统对待“不可用之人”的规矩也是秘密处决，不留后患。既然小武学艺不精，初到上海就失手被抓，他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他的被抓，正好说明内奸就在军统总部，在戴笠那里。
　　武秋明的性格确实有些冲动，就在他被抓的前一天，苏云迪恰巧去黄浦码头接林昀宸，见过他一次。那天，有几个醉酒的日本浪人调戏路过的良家妇女，照理说小武有重任在身，行事本该低调，没想到他却忍不住出手，三拳两脚便打翻了那几个浪人，给林昀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许就是这次莽撞的行为，才被特务盯上。
　　而完颜雨嫣假冒夏木家族的成员打入日寇的内部，本是给苏云迪做内应的，一直以来身份都隐藏的极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本来她住在特高课的大院里，极少出门；而林萧然是南阳公学的老师，上下班两点一线，从不到处乱逛，他们二人几乎没有偶遇的可能。但那一天，完颜雨嫣难得接到一个外出任务，不知怎的？阴差阳错，就跟林萧然在大街上相遇了。
　　完颜雨嫣怕暴露，只能装作不认识，把林萧然逼走。而林萧然却锲而不舍，坚持要追寻她的踪迹，虽有苏云迪从中斡旋，勉强糊弄过去，还是引起了特高课佐藤部长的怀疑。
　　苏云迪分析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也就成了唯一的“可能”——那个青纯可人的女学生，撞到完颜雨嫣的车前并非偶然，而是预谋已久的。
　　反向推理，就能推演出大致的过程：女学生是怎么知道完颜雨嫣那天出任务？又怎知具体的行车路线？必定特高课有人通知她（她极有可能是日本特务）；她怀疑林萧然是抗日分子，就受特高课的指使，设计让林萧然跟完颜雨嫣偶遇，暗中观察他们看见彼此的反应，通过相互刺探，对两人的身份进行甄别。
　　完颜雨嫣在特高课卧底，一直小心谨慎，不敢露出任何马脚，却被这个日本女特务惹来不小的麻烦。林萧然却不知道这些，他虽然当着女学生的面儿没说什么，却向苏云迪提出要再见完颜雨嫣的要求，想详细打听她的一切，这非常危险，一不小心，便可能害得大家尸骨无存。日本人办事，从不讲究真凭实据，被屈打成招、含冤致死的中国人比比皆是，何况她确实是卧底。
　　苏云迪考虑再三，决定以退为进，索性告诉林萧然外界传闻关于完颜雨嫣的消息，满足他的好奇心，然后又安排他们直接在特高课见面，名正言顺。
　　云少在上海滩人脉极广，自然也认识特高课的佐藤部长、南野课长和夏木紫嫣，越是偷偷摸摸，越会引人怀疑。林萧然公开去拜访，反而没什么大事，只当云少给他介绍了个朋友而已。
　　那天夏木紫嫣跟林萧然的谈话内容，特高课都有秘密监听，单从字面的意思，挑不出什么毛病，无非就是帅哥在路上偶遇美女，心生爱慕，想要结交，就托人介绍，追到特高课，而美女是同性恋，不愿搭理臭男人罢了！
　　之后，林萧然又被苏云迪公开接走，双方的嫌疑也就撇清了……全上海都知道，苏云迪就是个花花大少、纨绔子弟，不可能是抗日分子，所以由他担保，一切安全。
　　后来的事态发展就是：帅哥虽然碰了一鼻子灰，却仍不死心，隔三差五地去送礼物，美女虽然收了，也不足为奇，可能碍于云少的面子，不好意思把事做得太绝，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本来苏云迪的这些计划都执行地挺好，但没想到林萧然还嫌他死的不够快，偏要横插一杠子，硬要让他帮忙救小武，这本是他做不到的事。
　　谁知道他爹竟然威胁说，如果他不去，就找别人帮忙！这不是找死吗？为了保全他爹，苏云迪只能硬着头皮跟完颜雨嫣商量，动用特高课内的其他关系，在佐藤部长的耳边吹风：“小武就是一个被误抓了的、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被打得就剩一口气了，听说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奴，那家主人愿意花钱来赎，反正小武就快死了，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换两个赎金吧……”。佐藤一听有道理，又有完颜雨嫣这个专家出具的心理测试证明，就签字盖章，把人给放了。
　　苏云迪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不过他觉得林萧然对家奴太好，跟养儿子似的；反而他这个亲生儿子没享到这个福，若没有他哥的教养提携，他很可能就长歪了，他爹反而养了很多奴隶当儿子玩儿，真是气死个人！
　　因而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一定要向莫玉瑶讨要小武，想看看这个家奴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让林萧然这般心疼，拼命砸钱也要救？后来却发现，小武在他眼里就跟莫玉瑶描述的一样，也就是资质平平，比普通人是强点儿，但跟他们林家兄弟比，就差得太远了。
　　更让苏云迪郁闷的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林萧然还是一分未老，甚至比以前更嫩气了，而他这个儿子却长得比他爹还高、还老……他爹还那么幼稚，每天就会跟他吃干醋，莫玉瑶对他稍微好一点儿，他爹就会酸倒牙，这样‘孩子气’的爹即使相认了，他也叫不出口。
　　他决定等一阵再说，想通过每天去林萧然家，跟他增进友谊，等他爹不讨厌他的那一天，再告诉他，苏云迪就是宝儿，是他心爱的儿子，总比让他知道最讨厌的云少是儿子要好些……谁知道总是事与愿违，他越努力讨好林萧然，反而越引起他的反感，就不知道为什么？
　　直到那天，林萧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二话不说，深夜潜进他家，差点儿用那把带病毒的匕首要了他哥的命，苏云迪彻底愤怒了……其实在他心里，他哥的分量远比他爹重；他爹在他三岁时就抛下他不见了踪影，这些年是他哥教他武功、传他内力、不断地给他换血，延续他的生命。谁敢碰他哥，他一定跟他拼命！哪怕那人是他父亲，所以那天之后他们父子就彻底决裂了，他告诉自己就当从来没有这个爹，但绝不能没有哥哥！
　　苏云迪本想先‘冷处理’跟林萧然的关系，如今国难当头，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被家庭琐事牵绊，继续组织特工英勇抗战，打击汉奸分子才是首要任务，却遇到更棘手的问题：有个出卖了军统大量谍报网的叛徒，被秘密从青岛送来上海。
　　途中，戴笠曾派了好几个锄奸队去刺杀，均被那个狡猾的叛徒侥幸逃脱，最后一次锄奸队拼着全军覆没，只是将他炸成了重伤。
　　而据说此人来上海的目的，是声称他曾是戴笠的亲信，跟随戴老板多年，他知道军统华东区总区长（苏云迪）的存在，他曾在重庆戴笠的官邸见过苏云迪一眼，却不知其名，因此特来上海当面指认。
　　如今这个叛徒虽然重伤昏迷，在上海日本陆军医院救治，但他一旦醒来……整个军统华东地区的谍报组织都将面临危险，因为他们全是苏云迪一手建组起来的。
　　难怪近段时间，苏云迪的组织的行动经常出事，原来是这个叛徒从戴老板那里窃取了情报，破坏了他们的行动。这次，不管消息是真是假，不管这家伙是否认识自己，都必须安排人除掉他，永绝后患！
　　日本陆军医院防卫严密，苏云迪经过周密的考虑决定冒险一试。他安排小武和一男一女的枪手，组成一个三人锄奸小组，小武负责指挥。小武为人忠心、枪法也好，而且刚进过特高课，宁死不招，最不可能是奸细，所以姑且一用！
　　苏云迪给他们布置的任务是截杀特高课的车，为了怕泄密，提前什么都没说，只是通知他们待命，等时间快到了，再让韩青打电话用暗语通知他们，去对面三楼左侧的房间，去拿那里藏着两把美式狙击步枪和一把德国造的狙击步枪。
　　任务布置得清晰明了：命令那一男一女枪手，用美式狙击步枪干掉坐车的四名日本军官，命令小武用德国造狙击步枪击毙开车的司机，不得有误！他的规矩下属们都知道，如果犯了，绝不轻饶！
　　锄奸队到达指定地点，埋伏了大约十多分钟，就见一辆特高课的黑色轿车出现在街头，小武端起枪等待着，等车开到最合适狙击位置，小武做了个动手的手势，男特工便一枪打爆了副驾驶的头，同时女特工开枪打爆了两个前胎，那辆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车上剩下的四个活人慌忙下车，以车辆为掩体开枪还击，这时男女特工的狙击步枪同时打响，坐在后排的三人应声倒地，都是一枪爆头，绝无生还的道理。
　　小武正要开枪，却愣住了，司机竟然是夏木紫嫣（他主人林萧然最心仪的女人），常去拜访她。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为什么一定要击杀呢？但军命不可违，否则是死罪，他心知肚明，却实在下不了手，就向那名女枪手下了个杀人的手势，并指了一下心脏，意思是让她打夏木紫嫣的心脏，一枪毙命，这样他即可以免于内疚，林萧然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起码不是他下的手。
　　随后就听见一声枪响，完颜雨嫣胸部中弹，胸前的衣襟上立刻沾满了鲜血，她缓缓地倒下了……
　　任务完成的很圆满，小武打手势命令收队，三人收拾好枪和子弹、以及地上的弹壳，然后分头离开。
　　途中再把枪械等物交给来收场的人，枪上没有指纹，他们的鞋上也没有鞋印，一切都做得了无痕迹，算是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反正小武这么认为。
　　本来苏云迪跟完颜雨嫣商量好的锄奸计划是：当天会有匿名电话打到特高课，举报火车站发现军统特工，可能携带有重要文件，并详细描述了体貌特征，极像特高课最近在通缉的人。
　　根据惯例，为了邀功，特高课特别行动组一定会立刻出动，而当天特高课另有一个大的抓捕行动，所有车辆都参与了那个行动。只有夏木紫嫣的车还停在院子里，因为平时不出门，但她有洁癖，不准别人开她的车。佐藤无奈，就让她亲自跑一趟，送这些人去火车站抓人。
　　这本是苏云迪的计划，这些人肯定会扑个空，等他们回来的路上，苏云迪就安排人设伏，截杀他们。
　　小武的那把德国造狙击步枪里装的是橡皮练习弹，无论打哪里，都无法贯穿人体，根本伤不了人，其他两只狙击步枪里放得却是真枪实弹，此次任务的目的不仅是要杀死那四个日本人，还要假装打伤夏木紫嫣，让她被送进附近的日本陆军医院抢救……
　　然后，她在医院里找机会杀死叛徒，再在身上无关紧要的部位偷补一枪，打伤自己，借此摆脱嫌疑，谁又会怀疑一个奄奄一息的日本女军官，会去刺杀军统的叛徒呢？
　　这个计划虽然风险很大，但为了保全苏云迪，保全几千军统兄弟，完颜雨嫣决定冒险一试，哪怕受点枪伤，总比失去儿子强？何况她自己动手补枪心里有数，不会有太大损伤。
　　等小武他们走后，韩青把枪支拿回安全屋，逐一检查之后才发觉出了大事，小武枪里的橡皮子弹一颗未动，就说明他一枪未发。韩青虽然并不知道夏木紫嫣是内应，却对苏云迪绝对信服，他们头儿的命令不容有丝毫更改，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却无法把消息传送给苏云迪，因为附近的街区都被封锁了，电话线也全被切断了，日本人正在挨家挨户地盘查。
　　完颜雨嫣非常相信苏云迪的安排，不会有失误，她对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有信心，云儿绝不会让她深陷危险。她却万万没想到，苏云迪忘记了她的忠告，小武其人虽然忠义，宁死也不叛旧主，却不适合做间谍，因为他的主观意识太强，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就自作主张地命令拿着真子弹的枪手开了枪，他即不愿意打烂完颜雨嫣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又不愿意他主人心仪的女人死得太痛苦，就自作聪明地下令打心脏，一枪毙命。
　　而当时，完颜雨嫣为了全力配合，根本就没躲，一心等着橡皮子弹打到身上，再把子弹藏起来，躲过日本人的怀疑，她还在心口藏了血包，准备做戏做全套……所以，子弹便轻而易举地贯穿了她的心脏……
　　完颜雨嫣中弹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云儿一定没听她的话，任用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小武来执行这次任务……子弹已经贯穿她的心脏，这次她必死无疑，可是她不想死、不能死，也不敢死，她身上肩负了那么多的使命和责任，如果她死了，其他人怎么办？
　　她迅速地摸出五根银针，全部刺入自己心脉四周的穴道，这样虽不能救命，却能让她憋住最后的那口气，她用右手死死地按住伤口，防止失血过多；用左手撕破军靴鞋底的暗槽，让藏在里面无色无味的透明药粉慢慢洒落下来，以混淆警犬的嗅觉，防止被追踪，又等了几秒钟，估计杀手以为他们全死了，收队走了，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拔腿就跑，一路狂奔……
　　她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就是隔壁街区的一栋别墅，离这儿只有几百米，那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这口气能支撑她到达那里，她就有活的希望……如果不能，她必死无疑，那么依附于她的那些亲人们也就必死无疑！
　　她什么也来不及想，一路狂奔……她虽然很少出门，却对上海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她见过苏云迪密室里的那个微雕城市模型，虽然没去过那栋房子，却清楚地知道它的具体方位、占地大小、外部形态和门牌号！现在她已经能看见那栋房子花园的院墙了，已经没有时间绕到正门，更没有时间敲门，喉头气血上涌，血水从她的嘴角流下来，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只能拼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用频死的力量纵身一跃，跳过院墙，然后就狠狠地摔倒在花园里的草地上……四周没有人……如果没人看见她，几分钟之后，她就要真的要死了……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还想着那个在很久以前，陌如玉讲过的远古传说：在大漠戈壁深处，隐藏着一片美丽的绿洲，那就是西王母国，那里住着一位绝世美人——西王母，她的血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她会炼制自古君王将相都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药……而今，她知道那个美人就住在眼前的这栋别墅里，她的名字叫‘莫玉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