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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琪-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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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琪是我的高中同学,美女。
那会儿尚无今时今日这般铺天盖地的人造运动,所以有家琪这样身材好、脸蛋精致、天生丽质的可人儿出现,大家都屏息注视,惊为天人。
旧时的电视剧里充斥的都是草窝飞出金凤凰的烂俗剧,大家尚稚嫩的心灵对美女自贫而生深信不疑。
可家琪的身家又打破这个草根命的惯例。她的父亲是本市鼎鼎大名的桥梁设计师,母亲是香港富商的遗腹子,家境殷实已不足为外人道矣。可是这样的千金小姐,却愿意屈尊来上我们这个普普通通的高中,很让大家平添几分好感。
大家都说,家琪是个异数。
是啊,在我眼里,她简直十全十美,身为女生的我,也常情不自禁看着她赞叹造物主的神奇。
她常常为大家所簇拥,羡慕她美貌的人,攀附她家世的人,因为她甜美诱人笑容而无法自拔的人,不胜枚举。
可是,家琪却把我视为心腹。这让我受宠若惊。
她转学来时,我的同桌正巧生病休学。老师扫了一眼座位表,对家琪和她的父母说,坐在解秋心旁边好了,这是一个温文雅致的女生,与家琪必能好好相处。
说我温文雅致,未免抬举。但若论与人相处,却是我唯一优点。我的性子就是这般平淡无奇,没有脾气,没有欲求,没有个性。
家琪第一次和我见面,就拥抱我,眼里闪着真挚友善的光芒。
我看着这样的美人儿,不知何故,突然想起儿时家里的老唱机咿咿呀呀放着的唱词,
“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可惜宝玉和黛玉终究玉石俱焚,也许女人间的感情才可隽永。
因为家琪对我好,很让别人妒忌。他们搞不懂,我这样的平庸之辈,怎么会有胆量站在光芒四射的家琪身边。
谣言四起,红花还需绿叶陪。
家琪听说了就慌乱地找我,抱着我说,阿愁,阿愁,莫信。
我笑笑,无稽之谈,何足挂齿。
我和家琪还是彼此心无城府的密友,真正为对方着想,谣言不攻自破。
我爱听家琪唤我阿愁。家琪初见我,就说,啊,你的名字极趣致,解秋心,解秋心,不就是解愁么?
我笑,她快乐地叫开,阿愁,阿愁,阿愁......声音如出谷黄莺般婉转迷人。
我想起祖父弥留之际,枯柴般干瘦的手握着我,喃喃道,秋心,我与你起的名字,只盼解家再无忧扰。
可惜,他去了之后,父亲也出了车祸离世。
解家再无男丁。祖母,母亲,我,曾共享天伦之乐的解家,一夕之间寂寥冷落。
解愁,我的名字何尝与之愁解。在无数夜里听到母亲低低的啜泣,也想过,许是这名起错了,莫非愁,实为愁。
但家琪的出现融化了我心里的愁绪,从没有哪一个女生把我的名字叫得如此美妙动听,这是我初次恋上自己的姓名。
我是幸运的,有家琪。我愿意守护在她身边,为她分忧解愁。
我们把头拱在一起做功课。我的成绩较家琪为佳,常常辅导她。家琪聪明,往往一点则明,是读书的料,可惜闲事太多,根本无法专心致学。
我常觉得惋惜,也直言劝过,但家琪对我撒娇,她把我当成她的家庭老师,不肯自己用心,只求我临时提点一二便心满意足。
无奈,但心甘情愿,家琪绽放她那花朵般甜美微笑,我便似得到酬劳。
我对母亲说,我交到一个好朋友,名叫家琪。
母亲很高兴,许久未曾听我谈及学校之事,因父亲辞世久久沉默的我的确令她十分担心。
她说,秋心,几时叫家琪来玩。
我带了家琪回家的那一天,弄堂里停电,母亲一早放好的冰砖化成一滩奶油。我们颇有些不知所措。
祖母静静走到这老式弄堂尚留存的井边,扯动挂在井壁上的绳子,从冰凉的井水里捞出一只西瓜,切开,红瓤黑籽,煞是漂亮。
家琪拍着手,连连称好。咬一口,果然沁人心脾,清凉舒爽。
家琪的身世母亲是有耳闻的,却终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富家小姐。家琪在前厅吃西瓜,我帮母亲在天井里晾衣服,母亲说,秋心,你结识一个至好的朋友。
我是高兴的,家琪受到母亲的喜爱。可是,祖母呢,她是否也对家琪刮目相看?
在我的记忆里,曾看过这样一张相片。年轻的祖母着贴身裁剪的旗袍,优雅地倚着书架而立,旗袍上面的金丝银线和精工的绣花,像一幅久远的油画。
我希望祖母也对我赞一声家琪的好,可她始终没有。她只是挂着那一如既往温良淑德的微微笑容,招呼着家琪。
我送家琪出门,行一段路,家琪说,阿愁,你的祖母气质极好。
我点头,她也曾是十里洋场摇曳灯光下款款起舞的资本家的小女儿,如今安然淡定地隐于市井,守着我们破旧的小小居室。
勿罔输赢,惟气度上。这是解家的家训,维持着我们三个女人孤独却清高的生活。
家琪又抱着我说,阿愁,阿愁,你们的坚强令我折服。
她那洋派开化的作风对我而言有全新感受,也只有家琪,这样的美人,不论作什么都似浑然天成。
我送走她后,回家。
走到天井,看到祖母坐在我们支起来的葡萄藤架下,若有所思,凝望远方。我仔细端详她,岁月沧桑,皱纹交错,却仍梳一个光洁的发髻,齐整干净,一看便是不一样的人家出身,始终娴静怡然。
我走过去,轻轻把头伏在祖母的膝盖上。
她说,家琪是个好女孩,可惜光芒太耀眼。
我说,我知道。
祖母叹口气,你守着她会辛苦。
我知道。
她那苍老却依然温润的手轻轻抚摸我,秋心,你这样与世无争的女孩寥寥无几,我只希望你多为自己着想。
我看着她清明依旧的瞳仁,把脸埋进她的掌心。
祖母常常说,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可是解家人,从来没有改变的意愿。我们遭遇一切,承受一切,没有怨言。
我已经无法确定,命运是否真的可以改变。
张启中对我微笑的时候,我是有点不知所措的。
因为学校里所有的男生,眼睛里都只有家琪一个人。她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婀娜身段引无数男孩竞折腰。她像一只永远抓不到手的蝴蝶,在万草丛中蜻蜓点水般的停留,然后翩翩飞走,毫不留恋。
我对家琪说,你这样岂不玩弄他人感情。家琪笑笑,我从不说喜欢。
就是这样,亦有无数飞蛾甘愿扑火,一拨一拨,义无反顾。
我以为世上男生都爱家琪,却不曾想亦有人对我感兴趣。
张启中对我的意图很明显,他总以请教功课为由借机与我接近。直到他在我桌上放两张电影票,出声邀约之前,我都不想正视这个事实,我以为我只是艳丽花朵边上的小叶,不想给自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收了电影票,却在犹豫到底去不去。家琪说,阿愁,去啊去啊。她热衷地帮我打扮,令我难得的漂亮体面地赴约。
张启中看到我时,眼睛一亮,他说,秋心,没有想到你也这样清雅脱俗。
我却觉得别扭,身上穿的这条家琪的连身裙,还有张君唤我的那一声“秋心”,都让我无所适从。
张启中很快乐,和我约会很顺心。
其实,不论是谁,和我的约会都会很顺心,因为我一贯接受别人意见,他人可主导一切。
也许,我亦有可取之处,独特不二的吸引他人的气质。这是我心底生出的一点小小信心。
然而,好景不长。数次约会后,我察觉张君慢慢开始疏离我,他的眼光更多地停留在家琪身上。
终于有一天,我在半掩的教室门外看到张启中搂着家琪,亲吻她的脸颊。而在我们的约会中,他连我的指头亦没有触过。
或许,他本来看我和看家琪一样多,只是现在,已分伯仲。
可我心里竟然没有丝毫感觉,我只是把半开的门轻轻掩上,转身离去。
我不认为家琪背叛了我,她在我心里本就是最重要的,其他人又算什么呢。
果然,家琪根本没有把张启中放在眼里。张君悻悻然回头与我再度示好,却在我不愠不火的态度前吃了闭门羹。
本来么,为了一个男人,伤了我和家琪的感情,就不值得。
我问家琪,你爱怎样的男人。
家琪大笑,要英俊,高大,挺拔,有钱,有品位,有情调......活脱脱是要和她一样十全十美的男人。
只是,这世上有了夏娃,就一定会有亚当么?
夏娃始终是孤独的。
直到我们大学毕业,入了社会,家琪还是老样子,万草丛中过,不沾一片叶。只是在她身边的男伴质素越来越高,我也有幸搭了无数名贵的顺风车,从宝马到宾利到兰宝坚尼,赛过顶级名车展。
我觉得家琪是一定要嫁入豪门的,这样的尤物,没有实力的男人根本无法掌控。
家琪却还是没心没肺地玩乐,花蝴蝶一样在我面前飞来飞去,容颜愈发精致有韵味,身姿更加曼妙,日益发出璀璨夺人、令人无法逼视的光芒。
我也还是老样子,孑然一身,平平淡淡,死水无澜。
母亲常催我找个男友,我拒绝,我说家琪也还是一个人。
母亲嗔我,你怎能和家琪比。
我气鼓鼓去祖母处寻安慰,如往常一样靠着她的膝,祖母笑,秋心,相信我,你也是很特别的。
祖母总是偏袒我的。
可我毕竟不是家琪,没有她那动人心魄的魅力。我对自己还是没有自信。
我的生活里,也根本没有男人插手的余地,念书、工作,养家糊口,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况且,还有家琪,她让我的生活变得异常的丰富多彩,即使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天,家琪苦着脸对我说,阿愁,母亲要我去相亲。我大笑,花蝴蝶也未能落俗套了。家琪气结,阿愁,我真要被愁死了。我说,既来之,则安之。不妨去看看。
不幸被我一语中的。
我没有想到,家琪居然这样找到她的Mr.Right。
她开始眉飞色舞地跟我讲述,这样雀跃幸福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在家琪身上看到过得。她不停在我耳边说,阿愁,阿愁,你不知道翰东多英俊多有气质多有品位。
我只能连声应,是,是,是。看来家琪找到她心目中十全十美的亚当。也许,我这个旁观者亦该退出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