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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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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口俯瞰,远处的轮廓逐渐成了四四方方的格局,街道纵横交错,绿树成荫。
伴随着颠簸,飞机降落在停机坪上,机上的乘客陆续走下,融入人群中。
顾雪晴拖着比身高矮不了多少的行李箱下来,步伐有些拖沓,还被后面手牵手的情侣挤了一下。
顾雪晴撩了撩乌黑的长发,下来后回过头,嗔怒道:“干什么?”
她的怒目而视落在对方眼中,却变了味道。
不因其他,只是顾雪晴个头娇小,五官精致,瞪谁谁get不到她的凶巴巴。
顾雪晴身着杏花白连衣裙,娃娃领下面打了个细长的黑色蝴蝶结,和她拉杆箱的花纹相匹配,刘海旁做了条细细的编发,发梢上绑了两颗白色小毛球。
弯眉杏目,就连不笑时看着人,都如同带笑的。
顾雪晴看起来像个甜美可爱的女高中生,任谁也猜不到她今年二十八。
就连原本没打算道歉的情侣也挠起头,厚着脸皮跟她解释:“对不起小姑娘,我们顾着调/情,没看到前面有你。”
甜美可爱的顾雪晴:“?”
挤了她,喂她吃狗粮,还要变相说她矮。
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好在那对情侣互相拉了拉对方的衣角,双手合十地请求她原谅,语气跟刚与顾雪晴对视时的不屑一顾完全是两个模样。
顾雪晴勉为其难地收下道歉,却在回家的地铁上遭受了更严重的推挤,就连她最喜欢的毛球小发圈也被挤没了。
她埋在人堆里,几乎被挤到双脚离地,深呼吸着对自己说,这是她印象里的家乡的模样。
出去六七年,终于回来了。
为了什么逃出去,回来就又要面对什么。
逃避什么都解决不了。
之前与父母通过电话,到了家里发现两个亲戚也在,特别是婶婶脸上算计的模样,让顾雪晴认为这事还有下文。
就在顾雪晴成功入职一家有翻译岗的国企后,她的婶婶杀去了人事部,以“怀孕待产”为由,搅黄了她的工作,想让她专心地相亲搞对象。
顾雪晴和朋友吐槽这件事时,将它戏称为孤雌生殖,自体分裂,感叹好管闲事往往伴随着闭着眼睛说瞎话。
朋友在视频那头摇头:“你还小,你的婶儿太丧心病狂辣!”
“等等,你的重点是不是有点跑偏?”顾雪晴严肃认真地说,“朋友,我并不小。”
“你听听,这叫人话吗,如果你的脸看起来是不小,那我就是怪阿姨啦。”
朋友这么一打岔,顾雪晴被破坏的心情却逐渐平复。
在家乡的简短的在职生涯结束了,顾雪晴带父母全国游,从长城游到天涯海角,没接婶婶一个电话。
随后,她送父母回家,叮嘱他们尽管和婶婶打马虎眼就对了,自己则去了省外的X市。
虽然因为户口限制等问题,无缘当地的心仪企业,但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她。
X市有几个顾雪晴出国多年也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还有她在国内读本科时候的老师。
她联系了老师叶清,问是否能够介绍过渡的工作。
叶老师有时兼职翻译,正值带本科毕业论文比较繁忙的时候,无暇跑口译。
她向翻译公司推荐了顾雪晴,让她分走了手上的事。
顾雪晴回国后初次参加口译展会,共五天,去时已经是第三天。
她的专业并非翻译,没有口译相关资格证书,只是受到叶清对她外语水平与专业技能的信任才报了上去。
而实际上第三日的德资企业撤走了部分,德语口译员已经饱和。
作为国内译场上的“萌新”,顾雪晴被分了去馆外,向国内外参展嘉宾发放以及回收中英文问卷的工作。
上午匆匆过去,抱着回收回来的三百张问卷,顾雪晴走到馆外喘口气,垂着眼想这和她想象中的工作走向完全是两种展开。
拿着简历去找负责人调剂,对方却告知她,学生的本分是学习如何回收问卷。
绝壁是故意的。
会馆外面大片怒放的樱花,花粉症的顾雪晴打了两个小喷嚏,便把口罩带起来。
看着让她过敏的花,心情更不佳,索性走远点看看。
走过D馆室外的高台,她全身发毛的危险预警提醒着她,占星app上说的水逆并非虚假。
顾雪晴脚下打滑,而她的正下方就是护城河。
那里的石桥前些日子被肇事车辆撞坏,损毁的护栏处放着黄黑相间的警示用三角标,顾雪晴下滑时的脚将它踹下了河塘,随即自己也无法克制地受地心引力向下坠落。
完了完了完了——
什么都学会了就是学不会游泳!
我会淹死!
滑下去的瞬间,顾雪晴瞳孔紧缩,手脚发僵,连呼吸都忘了。
有人却拎着她的后颈,将她抓牢,制止了她的下滑。
顾雪晴力气不弱,反手拽住了对方的手腕,令一只手撑在河沿旁的地上,沥青地面的粗糙感头一回让她感觉分外安全。
顾雪晴的鼻间瞬间萦满淡薄荷味的香气,后背和肩膀也碰到了软绵绵。
顾雪晴定了下神。
喷了香水,凹凸有致,是个女人。
她都快忘了上一次被女性抱着是什么样的感觉。
久违的肢体接触给了这名路过的热心群众,顾雪晴一时心跳如雷。
她倒在对方的臂弯里,抬头就是漫天的樱花。
如果她再年轻十岁,这一幕必定是恋爱喜剧的展开。
但她正在糟心的发问卷调查的工作中,险些坠河,变成本市展开翻译工作时让人瞠目结舌的笑话。
慌乱平息之中,顾雪晴的身体也瘫软了下来,一屁/股往下坐,却坐到了对方的脚。
身后这名牢牢接住她的热心群众发出低低的抽气声,活像只被两脚兽踩了尾巴后想叫却声带嘶哑的猫。
顾雪晴连忙站起来,心里嘀咕,救她的是个哑巴吗。
她回过头,有一句“御姐”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人身姿高挑,容颜秀丽,黑褐色的卷发被束起,只留下两鬓的小卷,衬得眼角下一点泪痣愈发美艳。
即使她只化着淡妆,也是人们口中的浓颜。
而她身上穿的会场标配服装,用料普通的黑色连衣裙被顾雪晴拽出了灰扑扑的手掌印,脚上的小高跟断了一半,不知滚到了哪里。
是为了救顾雪晴。
顾雪晴暗道,不光是她水逆,她还连累了无辜路人和她共沉沦。
最近的她,怕不是扫把星本星。
在德国六年养成的习惯,顾雪晴下意识地说了声“tschuldigung”,反应过来对方大概听不懂,又补了句“很抱歉”。
她还想在说点什么,就听到D馆门口有人喊着“老桌”,而那个御姐听到了,好脾气地对顾雪晴笑了笑,走了。
顾雪晴回过头时,就看到胸牌上的姓氏, Frau Zhuo。
原来对面的人喊的不是“老”,是“女士”。
胸牌与她的不同,是正式的橙色,像是会场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
女人走后,顾雪晴在原地站了会儿,仔细地回忆刚才的情形。
按理说,遭遇过危险后,救人者多少会安慰几句,而对方真的没有说一个字。
她心里下了定论,Zhuo女士不能说话。
不知道她作为工作人员要怎么维护现场秩序,靠肢体语言和手语吗。
而她的笑容,真的很温柔。
顾雪晴晚上躺在宾馆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想最近发生的事,心里乱糟糟的。
白天收工后,她提交了一千份调查问卷,又和负责人反馈了这个场馆不合理的设计问题。
负责人感谢了顾雪晴以一敌三的工作效率,态度有些暧昧,嘴上说会上报,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只有你才会因为摔跤掉到河里去”。
那副忍着笑的样子让顾雪晴看了很来气,当即就握紧了拳头问对方:“为什么要以貌取人?”
“可你确实看起来很软啊。”负责人却是憋不住了,边笑边擦眼泪,凑近过去,说,“你超凶,姐姐好怕。”
顾雪晴当即回敬了这位姐姐一个响亮的头槌,用实际行动告诉负责人,她真的不软。
负责人的额头肿了,告诉顾雪晴,她完了,这三天都得在发问卷中度过。
顾雪晴:“哦莫。”
冲动是魔鬼。
鼓足勇气回国,就是来干这个的吗。
占星app上说她要水逆到今天,可是今天都要结束了。
如果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就是在淹死的边缘被人拉了回来。
而作为回报,她坐在了人家的脚上,不知道她的骨头还好吗。
令人窒息。
明天一定要向对方二次道歉,再郑重道谢,把她这回的工作收入都赔偿给她。
会展举行的第四天,就也是顾雪晴来这里的第二天,她发着剩下的五百份问卷,发现旁边的年轻翻译出现了问题。
西语口译员是名男性,然而眉清目秀,长着娃娃脸,要被两名西班牙猛男靓女拉走。
西语翻译望着他被钳制住的双手,用汉语向围观群众们说:“我好柔弱啊_(:з)∠)_”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这次只来了他一个西语口译,一时间也不知是否该向其他语种的译员求助。
顾雪晴定睛一看,原来是胸牌上的西班牙语职位名有误。
印刷上去的词汇哪里是西语的“翻译”,分明是个很生僻的长尾词,翻译成中文是“高级妓/女”。
这可太尴尬了,这么大的会展,负责制牌的人是用了什么翻译软件搞的事,这名译员难道也不知道这个词吗。
顾雪晴三言两语给西语小哥讲完他胸牌的问题,又问:“他们拉你,你不会解释吗,难道你真的要被拉去酒店里。”
西语翻译看到过来解围的是德语翻译,以为对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欲哭无泪:“我这人一紧张就会不知道怎么翻译,要不我现在直接跑了吧。”
顾雪晴听了有点儿懵,会展缺西语翻译竟然缺到这种程度。
这样的心理素质做专业口译员,怕不只是个弟弟。
“我只救你这一次,下不为例。”
看对方点了头,顾雪晴当即对着那一男一女飚了大段西语,控诉与安抚皆有,弹舌与变位齐飞。
最后,他们双方都明白这是乌龙事件,对方也并非想抓男译员去开/房,而是想举报他的这个“职位”。
事件解决后,西语小哥再看顾雪晴的眼神都变得不同,嘀嘀咕咕地和隔壁的英语翻译说:“这个妹妹我爱了!”
对方撺掇:“兄dei,是男人就去勾搭!”
由于这次乌龙风波,在印制胸牌的负责人接受主办方批评和罚款的同时,顾雪晴也得到了她去D馆某中德合资展位的机会。
合资展位品牌名BachDach,专营卫浴五金配件,在馆内正中央,占地面积最大,人员来往频繁。
听说有两个价值不菲的样品水龙头被人偷偷拆走,之前的两名口译员受不了安保人员的踢皮球推诿,被气走了。
顾雪晴正好作为储备力量被分到了这个展位,与安保人员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对方作为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深感连个小姑娘都吵不过,也负气离开。
妨碍工作的人走后,事情终于变得简单明了,顾雪晴以一人之力周旋在两波意向经销商中,开始了她的表演。
非但在短短时间内摸清了这家品牌的全系列,对系列名和功能特色如数家珍,还融会贯通地为经销商比较起BD和附近几家卫浴用品的不同,优势在什么地方。
顾雪晴的声音偏甜,是标准的少女音,再配上那张很具有欺骗性的光洁脸蛋,就成了负责人不愿意让她上“前/线”做口译担当的理由。
可真正启用她时,来往的人却发现,看似年轻稚嫩的女译员,双语交错却气势不弱,如长剑出匣后,山泉流过剑锋发出的清脆声响。
无论是音色或声线的气质,都叫人十分愿意仔细聆听她说的话。
不久,顾雪晴负责的就不止两拨人,在同类型展位前犹豫徘徊的分销商都凑近到BD,要挤个前排,听听这名议员传达的话语。
即便对话已经完全脱离了展位主人,独立展开,可那位展主却显得很高兴,全然也不像先前那样阴沉着脸。
可让顾雪晴感到有些失落的是,昨天扶过她一把的那名女性工作人员始终没有出现。
她们昨天在D馆门口相遇,她只说了抱歉,可是还想补一句谢谢。
因为对方,顾雪晴才摆脱了消极怠工的情绪,振作起来,帮上别人的忙。
这个人是打破她水逆的钥匙。
眼看人越来越多,想见的人却见不到,顾雪晴只好暂时将心沉静下来,做自己当下应该做好的事。
展位主人看得啧啧称奇。
他被偷了两个重要样品后,接待来展位的人没有先前热情,两个翻译也跑了,谁知又来了个顾雪晴,迎来了这次会展下半场的晴天。
事后才知道顾雪晴的专业并非纯德语,而是金融相关,辅修经营学。
展主要入乡随俗地请她吃饭,可却不知她溜去了哪里。
顾雪晴赴了之前那位西班牙语翻译John的约。
总算解释清楚这个误会,对方请她喝咖啡,发现不是妹妹,是比他还要大两岁的海归。
闲聊时,顾雪晴问起名字里有个桌的工作人员,对方是否了解。
John说:“不是桌,是姓卓。她不是工作人员,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口译,只是学校指定派来,胸牌是橙色的,就做这三天义务劳动,昨晚收工后,他们学校就回去了。”
顾雪晴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哑巴,和叶清一样是学校老师啊。
胸牌上的Frau一词也显示她确实是德语翻译,可为什么不说话。
总不能是见了她害羞。
她还没有可爱到那个地步。
John想说,那位卓姓研究生说德语时,声线比翻译西语的他更爷们,不爱说话可能也是因为声音。
然而美色当前,他无心再讨论他人的八卦,肩负兄弟的鼓励,对顾雪晴单刀直入地问:“小姐姐,我可以追你吗?”
“建议不要。”顾雪晴促狭一笑,“除非你先去变个性。”
John有点疑惑:“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这么开玩笑么。”
“没开玩笑。”顾雪晴抿了一口焦糖拿铁,将上面的拉花爱心喝散了,抬起眼看着对方,笑容像颗小太阳,大大方方地回答,“我不喜欢男人,长得像男人的不行,打扮男性化的不行,声音像的也不行,一定得是表里如一的女性才可以。”
男人失笑地摇摇头,举起了手中的黑咖啡:“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为了你的三不行,敬友谊。”
“Prost!(干杯)”
顾雪晴收获了西语口译在内的几个小伙伴,也赢得了负责人因为头槌而破碎的“芳心”。
对方笑着与她说“想不到你是真人不露相”时,顾雪晴这几日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的困惑烟消云散。
原来收获他人的信任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
告别了大龄的学术象牙塔,被亲戚搅黄了工作,顾雪晴本以为人生也不过如此,却未曾想,只要她主动地迈出一小步,就有新的机遇在等着她。
就像现在,顾雪晴被公司大力赞许,于是就进一步扩展了业务,固定接了他们公司的口笔译单。
生活变得繁忙而充实,只有她心里惦记着的那句沉甸甸的“谢谢”迟迟送不出去。
但她知道,这只是他人的举手之劳,就如同她为西语翻译小哥解了围,对方感谢她,而她本人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想着,身为同行,要是哪天能见到就好了。
想听听她说德语。
也想问问她,那时她为什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