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木木禾白

1、山花

　　“娘您小脚慢慢拨唷，爹您烟袋歇歇吸哦
　　出嫁的闺女头碰土耶，顶梁的家仔摔瓦罐嘞
　　山路险那水路恶喽幺妹子小心仔细淌噢
　　树林密那礁石多喽莽汉子仔细小心走噢
　　……”

　　白事主事扯着嗓子嚷着，五音不全的调子在山里面回荡。送葬的队伍飘着长长的白布条蜿蜒着盘旋在山涧，他们要这样一直抬到山顶上。前有水潭后靠青山，各家祖坟坟茔的所在。

　　山里的孩子们好奇的跟在后边，也扯着嗓子喊着。山花轻轻抖着背上的背篓，里面是她刚刚满月的小弟。站在坡上的归杉旁边瞧着送葬队伍前行，晒得黑乎乎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妙的表情。直到队伍挪进树林看不见了，她这才挑起柴担一步一步下山。

　　就在一个月前，山花也曾站在同样的位置看送葬的队伍离去。那是她娘的葬礼。根据风俗，她不能去送葬，只有出嫁了的闺女和家里的男丁才行。所以，她就站在山坡上目送娘的棺材离开。小弟是山花娘用命换来的，在这之前山花娘已经生了6个女儿了。可是小弟自生下来就没有睁开过眼，村里人都说小弟活不长了。山花是唯一还留在家里的闺女，先前的5个姐姐，溺死了两个，病死了一个，卖了两个，还有一个嫁到山那边去了不再回来。因为山花娘的身体不好，所以山花被留下在家干活，现在又多了一项——照顾小弟。

　　回到家里，低矮的土屋里油烟熏黑了整面墙壁，四处都是集结的焦油灰墨。利落的把柴堆到角落里，用粗棍子捅了捅灶膛，把借来的糙面和好再上屉蒸熟。送葬的队伍回来后，还要给每个人两个馒头。剩下的一点糙面就加了点米汤搅了搅，一点点的喂给小弟吃。

　　山花爹回来了，粗着脖子满嘴的酒气腰上缠着的白布条早就脱落不知跑哪儿去了。婆娘死了，汉子也是不能去送的，山花爹把鞋子一蹭便倒头上炕了。山花默不作声的把鞋子拎到一旁，再把山花爹蹭在炕上的泥扫了扫。山花爹斜着眼，仿佛看见了山花娘，那个处处显得与众不同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的破鞋。嗬叱，山花爹重重的吐了一口痰，呸！什么鸟！当初还以为娶了她就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道日子越过越穷而且还尽生一些丫头片子，最后有个带把儿的又是个痴儿，真是背到家了。越想越气的山花爹，狠狠的用脚踹向山花。山花没有躲，只是将小弟的背篓移开，反而迎上去让山花爹踢。

　　发泄过的山花爹睡着了，山花用盆装着馒头挨家挨户的送过去，到了夜里还要做道场。山里的习俗是送葬的当晚要吹着唢呐举着幡旗沿河岸游行，一是安魂，二是送行。山里人管这叫“鬼哭”，那是因为唢呐声凄厉就象是亡人的鬼魂在哭泣。幡旗是由山花举着的，她身上还背着小弟，火把上的焰明灭不定，有些变调的唢呐喑喑呜呜在河涧回荡。水波的暗影浅浅的在夜色中涌动，被风吹乱的长草中似乎隐藏着一双双诡异的眼睛。忽然，风一紧，用布袋做的幡被风灌成圆桶，山花拼命的拽紧举幡的竹竿，那是山花娘回来了。火把突然全都熄灭，而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小弟竟然尖声哭喊起来，那声音着实吓人。游行的队伍顿时四散开来，山野里尽是惊呼和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山花很着急，因为她想赶紧抱住小弟可手中的幡杆又不能松。

　　“好了好了，别哭别哭。”忽然，一个温柔的男声在山花身后响起，而哭喊到喘不上气的小弟居然立刻停了下来，只隐隐的有些抽噎声。然后，背篓一轻，山花赶忙转过身来，就看见一个戴了斗笠梢公打扮的人抱着小弟正在那轻轻摇晃。

　　“你是谁！快把小弟还给我！”山花努力拽着快要被刮跑的幡一边质问着，想要接近。

　　梢公用手逗弄着小弟，“我是来接他的，你看，他见到我就不哭了，真是乖孩子啊！”

　　“你胡说！”山花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的喊到，“你是个人贩子！不要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快把小弟还给我！”

　　“有本事你就自己来抢啊！不过看样子你是办不到了。”梢公言语含着讥诮，抱了小弟就走。

　　“不要啊~！！！”山花一手拽住幡杆，一手伸出奋力向前去抓，可惜，夜里山林暗，横错草根把她绊倒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梢公抱走小弟。

　　风停了，天边微明，山花失魂落魄的扯着早已不再动弹的幡在河边游荡。就在她以为不再有希望时，她看见了一艘小船，飘荡在河中央。山花直觉的认为小弟就在上面，她抛下幡，艰难的向船走去。河底的泥滑溜且水流很急，山花只走了一半就已经被冲的东倒西歪了。事实上，山花并不懂游泳，于是，她又往回走，用山藤绑了几块大石头在脚上，继续下河。

　　眼看她就要碰到船了，忽然一个漩涡激起搅动着河水扭动不已，山花摔倒了，河水无情的将她淹没，她伸直了手朝向小船，嘴里无声的念着：小弟，挤出一串水泡，下沉。

　　山花没有死，她只觉得自己到了一个雾蒙蒙的地方，有个瓮瓮的声音在问她：“假如要你付出很大的代价来得回你的小弟，你愿意吗？”

　　“我愿意。”山花没有犹豫，然后，她醒来了，身后有人在叹息。

　　睁开眼，山花赶忙起身，小弟正安稳的睡在她身旁的背篓里，四下散落着熄灭的火把和唢呐。山花先检查了一下看小弟安然无恙后，再跪下向着河磕了三个响头，便背着小弟回家了。回家路上，村里人看见山花就象看见了鬼一样，纷纷关窗闭门，山花不解，只是低头快步的走向自家的小屋。刚一踏进院门，就被迎头浇了一身的尿水，然后是烟灰撒脸。山花飞快的解下背篓看小弟有没有事，谁知又是一桶灯油扑面而来，山花爹手持火把，满脸惊惧。

　　“烧死她~烧死她~！”村民们涨红了眼睛疯狂的叫嚷着，这在山花眼中看来宛如着了魔，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可是她知道他们要烧的是她并不包括小弟。

　　“等我把小弟放到一旁吧！”山花很冷静的说着，她相信这便是那个神秘声音要她付出的代价，假如能救下小弟，她愿意。可是，山花爹和村民的眼中除了恐惧就极度的不安，他们看着的不是山花是她身后的背篓。

　　火把飞了过来，在白昼中划出异样的轨迹，缓缓靠近山花。山花抱起安睡着的小弟，飞快的跑着朝向山顶。灯油自她身上滴落，火苗肆虐，就象在那山路中突然冒出了火蛇。蜿蜒的山路上，山花不顾一切的奔跑，风吹过树林再灌入她的耳朵，形成怪异的声响，尖锐而凄厉。山花娘的坟茔就在山顶，那最高的面朝南方的地方。山花跑到那儿不再动弹，因为前面就是悬崖，而村民也已经追了上来。顺着灯油而点燃的脚印在林间燃烧的越来越烈，山花笑了笑的极灿烂，因为村民们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火光包围了，整座山都在燃烧，连太阳的光芒也被比下去了。

　　“你这个妖怪，你要干什么！”山花爹似乎是惊慌的村民中唯一镇定的一个，他没有象其他人那样慌乱的拍打着周围的火苗。

　　“爹，娘临死前说过的，她要我一定好好的照顾小弟的，所以，我死了，大家都死了，小弟也不能死！”山花的头发跑散了又被火灼焦，衬着黑烟与飞灰果然一付妖媚的模样。

　　“哼！果然当初就不该娶那个死婆娘的！生了一个祸害还教出你这么个畜生，还不快点去死！”山花爹怒嚎着挥动手中的火把。山花留恋的再看了看小弟，猛的扑了上去，死死勒住山花爹。灯油与火热烈的燃烧着，很快他们就成为焦碳，成为灰烬，成为风中的颗粒。下雨了，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浇熄了林间的火，村民们慌不择路的逃走。原本苍翠的山林，如今只有黑色的痕迹。山顶坟茔的土包上，有个婴孩在哇哇的哭叫。

　　山野间，有个戴了斗笠的身影穿过还在冒烟的树林，直上山顶。他轻轻的抱起婴孩，哄着让他睡着。果然，你还是在等我。他笑着，忽然，脚下有什么在扯他的裤腿，“是你啊！别担心，我会好好的照顾他的。”一只壮硕的狼狗点点头，摇了摇尾巴然后消失。

　　河中央，艄公撑着船载了婴孩慢慢飘向对岸。 “喂！大叔！你怎么去了那么半天啊！”岸上一个穿着白肚兜的梳抓髻的童子，叉着腰大声叫喊。

　　艄公没理他，把船轻轻靠在岸边，把怀中的婴孩放到童子手中，童子睁大了眼睛，带着哭腔说：“天啊~~你怎么又这么一出啊！”

　　“闭嘴，别动不动就喊天，怕没人知道啊！”艄公伸手敲了童子的头一下。

　　“可是大叔，我记得我求你去接的是现在在我手中活蹦乱跳的这个小子的魂吧！！你怎么把生人带回来了呢！！！！”童子扁着嘴，一脸怨恨的瞧着手中的婴孩，唉，可惜自己没有直接夺取生魂的能力。

　　“你别忘了，是你求我去帮你取的。要不是你先前抓错了魂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情。还是你想让你的主子知道？”艄公的声音突然冷了几分，让童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

　　“嘿嘿~~大叔，人家知道你最好了，谢谢大叔替我跑了这一趟。不过……”童子为难的看了看手中的婴孩，“生人好象是不能在这里待的。 “放心，你的运气还算好，虽然抓错了魂，不过那孩子的母亲本来也就只有几天的命了，所以先抓后抓，鬼卒未必算那么仔细。至于这个孩子，他的命数已经到了，虽然后来用他家的狗的功德补充了一点，但也只是半个时辰的事。本来是可以更长的，但它杀了人，打个折扣也就差不多了。半个时辰后，你自己去交差，我先走了。”艄公挥挥手，跳到小船上，又摇摇荡荡的驶远。